【荷塘】受灾之后话惜粮(随笔)
连续十多天的连绵阴雨,已经导致渭北旱原部分乡镇大片成熟的麦穗发芽了。本来应该金灿灿、沉甸甸的夏收景象,麦穗上霉变的灰黑让人目不忍睹。一年的收成就这样泡汤了,对于“一天三顿饭不是面馍就是面条”的农民来说,心疼程度不亚于股市狂跌给股民带来的心碎。
也许是农业机械化的普及,多少年前龙口夺食的紧张劳累渐渐远去,人们多少有些懈怠。收割机进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许多农户麻痹大意,更没有料到阴雨天会持续这么久。盯着被雨水泡的发胀的麦粒,看着麦粒屁股的黑点,许多四十岁往上的人会想起八十年代收获的“出芽麦子”。
时光倒回至1984年,农村全面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土地里刨食的农民种地热情被全部激发出来。人们扛着锄头把地畔、荒硷等旮旯都挖了,土坷垃打碎,荒草连根拔起,边边沿沿都种了庄稼,因为多打的粮食归自家了。他们拉着架子车,弓着腰将一车车鸡粪、牛粪、灰粪倾进地里,一袋袋白色的尿素、黑色的二铵撒进自家田里。生产队里许多年没有精耕细作的土地,也焕发出了亘古未有的勃勃生机。夏收将至,“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举目远眺,一望无际的田野让人心醉的金黄色,麦子厚实稠满。穗子饱满,如同一位健硕的妇女的乳房,搓一搓,揉一揉,手心的麦粒圆得让人心砰砰直跳。老汉们喜咪咪地数着手心里的麦粒数,估算着今年一亩地可以打几石。赶集时买回来新扫把,将木锨、木耙耙都修理结实了,将镰刀刃磨得铮亮锋快。女人早早把装麦子的麻包、蛇皮袋子都归置停当,就等着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喜获丰收。可万万没有料到,连阴雨给了靠天吃饭的农民以沉重的打击。
县史记载:1984年6、7、9月,连阴雨,降水194.7毫米。15.45万亩小麦霉变发芽,塌窑5365孔,房907间,死亡19人,大家畜34头,毁路多处。1987年6月,阴雨,降水100.9毫米,小麦倒伏,霉变出芽,受灾面积8.76万亩。汉子们圪蹴在门洞里,眼不错珠望着天,盼着风吹云散,天空放晴。可是那天就像得了淋病的患者,滴滴答答个没完没了。收割回来还没来得及碾的麦捆子,在大场里堆成一个个硕大的麦垛,随手抽一棵,霉了,黑了。地里转一圈,穗子上长的妖孽般盈盈绿格。
大人小孩唉声叹气,早吃白面蒸馍、中午吃干捞面的愿望落空了。但是,被饥饿吓怕了农民没有一家让霉变的麦子烂在地里。雨水稍微停住,大家就纷纷走进田地搭镰收割,地里泥泞不堪,被雨水泡湿的麦捆子沉重,拉麦子的架子车陷进去了,所有的困难都挡不住颗粒归仓的决心。那一年,家家户户粮囤里收获的不是长着黑头的麦子,就是拖着枯萎的尾巴的麦粒。老人们说:“娃啊,有这已经不错了。总比吃粗拉拉的玉米面、高粱面强吧。”我的父老乡亲们祖祖辈辈面对无情的灾荒,不管是二三月里旱魔的威胁,还是雷电暴雨、冰雹、病虫害的肆虐,从不怨天尤人,只用勤劳的双手尽可能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我们挡不住厄运的到来,但是我们可以选择对待厄运的态度。”
86年,那年麦子产量是百年难遇的奇高,每家每户粮囤冒尖。泥水浸泡后收获的出芽麦子,杂物土疙瘩太多,每次磨面之前,就抬个大盆倒满清水淘洗麦子。淘洗过的麦粒用笊篱捞出来,倒在塑料上晾干,然后才能去磨面。磨出的面粉看起来也是白如雪,可吃起来就和好面粉味道有天壤之别。用来蒸馍,面发得旺旺的,碱水也倒得合适,可是放到锅里蒸三十分钟,放进时多大出来还是多大,馍底一个青窝窝,掂在手里像一块青石。咬一口,粘糊糊的,没有面香,甜丝丝地粘牙。烙成锅盔,中间一道青茬,热着好歹还可以下咽,凉了就死腾腾的。擀成面条,下到锅里,长长的面条就成了短节节,表面一层白沫。调过油盐辣子醋酱之后,成了“燃面”,吃在嘴里一点劲道都没有。搅一搅,就成了一碗糊糊。做了一辈子饭的婆娘们,都让这霉变的麦子整治得无计可施,真是“巧妇难为长芽麦面”啊!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勤劳智慧的妇女们把领袖精神贯彻到家,渐渐地有心人就琢磨出了对付这“白如雪”麦面的窍门。外婆将面和成糊糊,给我们摊煎饼,卷了洋芋菜,能好吃些;中午,老太太就坐在案板前,一直慢慢搓棍棍面,一大把一大把放好,洒上许多玉米面,不然又粘在一起了;面里放入碱,压成饸饹长而劲道。我的大姐夫在修造厂工作,加工了一个饸饹床子。自从送到我家,一个生产队几乎天天有人家使用。人人端着粗瓷碗,饸饹面吸得美着呢。可是加入的碱水太重,三十年过去了,任强老师回忆起还是心有余悸:“你不知道,呼出的气都是浓浓的碱面味。”碱水重了,对胃不好,可是有啥办法呢?
87年我上初中了,也加入了“背馍大军”行列,继续吃出芽的麦子磨成面做的馍馍。家里哥哥姐姐打窑洞干土活都吃这个,七十岁的奶奶也吃这个,成年下苦劳作的父母更不要说,一样的饭食,不可能给我开小灶。妈妈给馍里卷菜籽油,卷辣椒面,放葱花,搁椒叶,花样不断翻新,我就是吃不下去。实在饿得不行了,啃几口,只要不是饥肠辘辘、两眼发黑,我就用牙尖尖挂着馍花花吃。我们宿舍的姚利宁家境好,拿的锅盔馍花均匀,面香扑鼻,刀子切的茬口白而整齐,馍花酥酥的。我每次吃馍时就暗暗下定决心:“等我把书念成了,有钱了,天天吃精粉烙的馍。”班上有个女孩子叫陈华,她爸叫陈启新,是我们的县委书记。陈华早点在教室吃馒头,那馒头暄软洁白,散发着面的特有的醇香。每次,那个善良的女孩都说:“你吃半个。”很多时候我都有接住吃的冲动,但十几岁的小姑娘了,谁都知道不该“敬嘴”……
今天看着朋友圈里大家传的田野里出芽麦子的照片,真的很难过。一晃快三十年过去了,到了我们梦想的二十一世纪,日子好的吃啥都不香了,可惜一部分人忘本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环视我们周围,许多人丢弃食物和扔垃圾一样随意:吃不完的面条“哗啦”就倒进泔水桶中,咬了一口的馒头,咚的一声就和擦过嘴的纸巾抛在一起;许多孩子把国家配发的营养早餐里的鸡蛋、面包、牛奶随处丢弃……脑海里反复出现的一个词语是“暴殄天物”,不由得恨恨地骂:“就应该让这些人遭一趟年馑,饿一饿肚子!”
一位农村亲戚来我家串门子,看见我端着剩饭吃,嘴一撇,说:“亏你还挣工资呢,你咋那么会过日子呢?谁现在还吃剩饭?我们农民把剩饭倒给鸡啊鸭啊吃了。”我就是如此落伍,前些年是因为真的没有白面吃,现在觉得珍惜粮食就是做人的本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前几年许多地方公款吃喝,餐桌上浪费更是触目惊心。“成于勤俭败由奢”,中央治理“四风”问题,大力宣传珍惜粮食,的确抓到了点子上。光盘行动,勤俭节约,渐成风尚。
“手里有粮,心中不慌。”面对十三亿人口的国家,粮食危机,应该警钟长鸣。今年的麦子受灾了,今天天气放晴,除抓紧抢收强割外,还应趁这个机会培养一下大家的粮食危机意识。这个危机意识,既包括保护现有耕地、保证粮食高产稳产的意识,也应包含培养公民个人爱惜粮食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