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很羡慕他，他很优秀。好些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他相信，他的家人也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的朋友一定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一定会的！我们那时候都还是小孩，八九岁的样子，好些事情都不懂，可是我们也有了自己小小的认知，那就是我的朋友的确是天赋异禀。他个头虽然不高，可是跟他的属相一样具有猴子一般的聪明灵敏活泼开朗。他的学习没得说，老师布置的作业，别人还没做到一半，他却已经写完了，而且字迹工整，页面整洁。每次考试，我们都是忐忑不安，总觉得那即将发下来的考试卷子都是我们束手无策的题目，他不一样，你看他轻松的神情的就知道，他胸有成竹，那些考试卷子难不住他。
　　 他天生就具有领导组织的才能，到了星期天，我们不是在自家写作业，而是远远地自发跑到他家里，围了一圈的趴在院子里的一张桌子上，叽叽喳喳，会写的几笔就写完了，不会写的拽过来别人的作业重抄一遍，也算是写完了。接着就是玩，在他家里玩捉迷藏，一个躲起来一个找，找到了，角色互换，重新来过，玩厌了就出去。他家出门左拐，不到一百米，有座五十米高的土崖，角度在七十到九十度之间，上面有一些大人为了爬上去刨出的脚窝，我们身量不到，可是架不住我们人多，我顶他拉，前呼后拥，就这么着爬到了顶上，喘口气，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就成我们的了，我们和风奔跑，我们和鸟说话，故事很多，如今那些点点滴滴只能在沉默中回味了。我们玩的很开心，因为有我的朋友，他脑子里有那么多的玩法，他说什么我们都信服，你不会觉得枯燥，也不会觉得受到冷落，玩到肚子饿得咕噜直响——回家！吃完继续，星期天的日子，多么快活呀！
　　 我的朋友，得天独厚，谁不宠呢？老师同学家长，每个人看到他，都是笑呵呵的，都想着法把最好的东西捧给他，希望他快点长大，快点为学校争光，快点为家族争光。我的朋友有点骄傲，在这样的环境下，能不骄傲也有点强人所难了。这是他应得的，我们都这么想。
　　 有一次在田野里玩，我们七八个孩子嬉笑打闹，不亦乐乎。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野兔，快看！循着手指的方向，我们都看到了那只灰不溜秋慌里慌张的野兔在草丛里乱窜。还等什么？逮住它！没有命令，本能瞬间就转化成了行动，经过一阵围剿，野兔终于被一位同学抓在了手里。围观的同学你摸一把我摸一把，心中谁不喜欢？猛不丁地，沉默许久的我的朋友冒出一句：“这兔子是我的。”同学们大惊，默然听他下文。“是我先看见的。”说着就去夺，那位同学想来也是被他的话给说蒙了，一走神，手中的兔子就易了主。按说这逻辑不对，我们心存怀疑却不敢说出来。我的朋友既然说兔子是他的，那就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去否定他，很可能——真的很可能是自找没趣，权衡利弊，还不如不说。小孩子的心思是挺多的，大人们只不过是被那双明亮如天使的眼睛给骗了罢了。更奇怪地是，那个个头高大的同学竟然没有和他理论，可是看他的脸色尽是委屈。
　　 再后来，我们升入了中学，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外来的同学多了起来，张望整个教室，看不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了。新的阶段开始了，或者说，上帝要重新洗牌，他在估摸着该把那最好的牌发给谁。一次期中考试的时候，上帝就把他的答案公布于众了，我的朋友不在他的眷顾之中，他不是考的差，其实还挺好的，说是名列前茅也不过分，可是这个“挺”对于当惯了状元的他来说实在是个莫名地讽刺，这意味着他已不是班里那个“唯一”。很可能退到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他当然不服，他要拿出最好的自己给老师和同学看，只有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为了这个第一，他真是疯了，把所有的玩乐都抛在脑后，过去跟他相好的同学见他这样没命地学习，也不好意思打扰他，而有几个找他捣蛋的，他先是怒目，接着是厉言，还是不行，那就用拳头说话，几场拳打脚踢之后，捣蛋的几个同学见他不好惹，也就挂了免战牌，终于等到了年级的期末考试，证明的时刻到了，我的朋友的激动可想而知，我猜想那几天他很可能夜不能寐。过了几天，学校门前的各班成绩单就公布出来了，我们相约着一起去。近前一看，他的名次不但没有向前，反而还后退了几名。我没说什么，因为我的成绩跟他比起来，还是有很大很大的进步空间呢，不过我已经很高兴了，保持中等是我一贯的作风，既然没进没退，说明我的成绩这个学期没拉下多少。回来的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升入初二，他的成绩还是在班级前三五名徘徊，按说相当了不起了。这时他对自己的努力似乎产生了一种怀疑，上课时常走神，巨眼如炬的老师的粉笔头点到他的脑门上，也没让他从梦中惊醒，像他这样的好学生，老师自然是爱护有加，对他的表现也没有太多的责怪，经过两个学期的自我超越，他变了不少，活泼劲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那点就是放学那会了。一看他的神情你就知道，他是多么渴望回家，一蹦三尺高，恨不能胳膊变成翅膀，忽闪两下，就进了家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上学时，那瘦长的脸颊上总是笼罩着一层阴云，弄得好些同学都不敢上前和他打招呼，生怕沾惹了什么。
　　 他的学习直线下降，到初二下学期，他的各门功课已在及格线上左右摇摆。老师也找他谈过话，想拽他一把，可是效果一点不理想，他的成绩还是无可救药的不断下滑。有几次，回家的路上，他郑重其事的告诉我，他一定要好好学习，先争取考个前三名。我对他的话是将信将疑，学习哪是轻松的事情？只是下苦功未必会有好成绩。可我发现他真下苦功了，下课了他低着头总是在和书本较劲。他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既然他要当好学生，就不能耽误他，我们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临近期末的时候，各种摸底考试称得上是密集式轰炸。连着不知考了多少次，我的朋友在这种题海大战中渐渐地失去了信心，他蔫了。他想考好，可总是考不好，那试卷上的成绩跟他的目标已不是翻越一座山的问题，他的山连成了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他陷在其中，无法自拔。他是想回到过去念小学时，同学们总是围拢着他的好时光。他偏执地相信，只要他学习好了，他就会成为老师同学眼中那颗最亮的星星。是啊，他就是要做那颗最亮的星星，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他的竞争对手已不是过去一个村里的小伙伴，而是附近好几个乡镇考上来的几百名同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能力，有的人天生就是学习的料，不服不行。人家也不怎么下苦功，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可是每门功课轻轻松松都在九十分以上，较这个真没什么必要。相反越是较死劲，越可能失去地更多。
　　 升到初三，老师已不将他列为重点培养的对象了，尖子生的桂冠彻底从他头上摘了下来。他彷徨了，眼神里的凄迷好像冬日里的黄昏，让人联想到那无边无际的冷。对于老师对我的朋友的放弃，我似乎能够谅解。一个班六十多名学生，要是各个都当重点培养，老师哪来的精力呀！毕竟好学生已经够让他们操心的了。而初三的竞争又是何等地激烈，它决定着未来的命运，小小的孩子也懂得有些事情是需要自己争取的，既然你没能脱颖而出，也就不能怪老师的区别对待吧。后来我曾想，这时候的我在干什么？对于我的朋友的变化我是否早有觉察？岁月有时真是沙尘暴，你想顺着来时的路看看过去，得到的只是些飘来飘去的影子，连你都搞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段时间，网上曾流传一句话：什么都是浮云。这话听起来真是气人，因为它结结实实扎在了人的内心，你可以玩世不恭，但你得承认它的力量。天空是多变的，正如我们的生活，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云朵从我们的头顶飞过，有多少曾在我们的心里留下痕迹。世界对我们太陌生了，容不得我们插手。每个人其实都在按着一定的轨迹往前走，谁也拦不住，我们所能做的也许只有自救，告诉自己，那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好好地活着，等待着我的故事。
　　 朋友的父母是那种言语不多内心却非常有主见的人，他们依然坚信自己的孩子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我的朋友呢，说实话，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走在路上，碰上了街坊邻居，叔叔阿姨叫的那个亲热，谁不夸奖他乖巧懂事呢。要说缺点，他似乎也有一个，那就是我的朋友喜欢提要求。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满足一下孩子的小小欲望，也是做父母的一个乐趣吧。当然，有些要求比较过分，这时候有些家长就会顾左右而言他，当作没听见。孩子要还是不懂事地喋喋不休，没办法，那屁股就得或重或轻地挨几下了，以示警戒。而我的朋友的要求几乎都可以得到满足，这是很让我们羡慕嫉妒恨的。这也难怪，他上面有三个姐姐，家里就他一根独苗，好东西不给他，给谁呢？而三个姐姐更是对他疼爱无比，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他留着。万一在爸妈那里有什么要求没得到满足，没关系，还有三个姐姐呢？一人一只手，都能把我的朋友举到天上去。
　　 中考失利，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们都是农村的孩子，既然出了学校门，那等待我们是只有像父辈那样扛起铁锹去修地球，这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当农民有什么不好，一亩三分地，东山日头背到西山，有吃有喝，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少辈人的生活习惯都是这样，好像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当然有更好的出路，我们自然也是雀跃不已的，如果没有，那抱怨是最不济事的，还不如现抓个馒头啃着实在。我的朋友的父母，显然是不甘心自己的孩子从此就这样老死在这块黄土上，他们还想着我的朋友给他们光宗耀祖呢。考试失利，没什么？那很可能是阅卷老师打错了分数，本来是95分得成绩，却写成了59分。很可能的，人们往往一厢情愿的相信失败是命运的捉弄，而不愿归咎于自身。
　　 我的朋友的父母托关系找人，花钱将儿子送到外省的一所私立学校。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刚好在旁边，那刻我真嫉妒死我的朋友了。心头那个酸哟，都是农村的孩子，我怎么就没有那么好的机会？没过多久，我的朋友跟着他父亲，整装待发去了外省的那所学校。我的朋友一走，我的魂儿好像就跟着他跑了，熟悉的生活一下子没了激情，走到哪，都仿佛看到朋友的影子。我决定出去，当年冬季，我入伍当了兵。我想象着说不定哪天，我俩会不约而同地一起回家，到时候我穿着军装也到他跟前显摆显摆。告诉他，哥们这几年也没闲着。
　　 部队的纪律是铁打的，我两年没回来，也两年没见着我的朋友。我们通信，都是报喜不报忧的那种，我为他高兴，他也为我高兴。好不容易有一次探亲假，他却没放假，到他家见了他的照片，人胖了，不过脸色有些苍白。叔叔阿姨对我很亲热，说了好些朋友在学校的事情，还兴奋的告诉我，已经为朋友毕业以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回到部队以后，有次我跟家里通电话，听说我的朋友突然从学校回来了，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又不放假，他回来干啥，不会是生什么病了吧。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家里人也说不清楚。
　　 下次打电话的时候，家里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的朋友精神失常了。开什么玩笑！我自然不信。我以为我的朋友多半是在情感上受到了什么刺激，过了这段敏感期，他依然还是那个聪明好动的他。没过多久，我的朋友的父母给我写来一封信，言辞恳切，希望我能给朋友写一封信，劝劝他振作起来。这时候我才发觉事情有点严重，朋友的父母一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求人的，但是，我的朋友因为什么原因悲观失望，信里却语焉不详。不过，这些都不能阻止我写一封安慰的信给朋友，自己和朋友差不多年龄，他遇到的困惑我也可能遇到，我便连蒙带猜地写了一封长长地信寄了回去。现在回想，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多半都记不起来了，能记住的是我摘抄了好几首汪国真的比较励志的诗歌给我的朋友，希望能和他一起共勉。信发出去后，没有回音，我也就将这件事情慢慢放下了。
　　 又过了两年，我退伍复原回家，忙碌了两天，找了个空闲，我去了朋友家。我爸妈告诉我，我的朋友如今白天很少出门了，倒是晚上经常一个人在村巷里溜来溜去，神出鬼没的。说实在的，四年多不见了，我的朋友怎么样？我心里没有一点谱。回来后，也听了一些朋友的讲述，拼揍起来，感觉朋友已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朋友了，一时情怯，见他反而迟了些。进了他家那扇草绿色铁门，我的朋友刚好坐在院子的走廊上。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也许是太突然了，我俩一时半会竟不知该怎么开口，他微笑着站起来，我微笑着走过去。没有拥抱，没有客套，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在我们彼此的眼神中苏醒过来。就好像我们只分别了几天，那种腻歪的亲热反而让人生疏。叔叔阿姨呢？他们都去地里了。说完他把我带到他的卧室。房间很暗，人乍一进去，眼睛受不了，总想侧身望望门外的阳光。窗帘是紧闭着的，空气里隐隐地有一股霉味，让人呼吸不畅。坐下来，却不知该聊什么，他的表情很单一，透着点忧郁，笑的时候这忧郁还在他的嘴角耷拉着，受他的情绪感染，我的心情也黯淡下来。好不容易找了个话题，刚有个开头，就中断了，往往就因为他的一句：人家都过得挺好的。朋友这种处处流露出来的不如人的神情，既让人心疼，又让人无能为力。说了好些鼓励的话，在他心里激不起些微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