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到阿灰，是三九第一天早上。我和我爸正在里屋炕上睡觉，被我妈一声惊叫吓醒：“唉呀！他爸快来，咱家院里有一条大狗！”
　　 我爸起身穿衣：“谁家的狗？”
　　 “不知是谁家的狗，老大了！”
　　 我穿着衬裤跳下炕,用指甲在窗玻璃霜花上刮净拳头大的地方向外一看：果然有一条灰色大狗，在院中急得团团转，一次次扑向院门，我家院门是由外向内开的，狗不会拉门，所以一次次徒劳。
　　 “这狗应该是饿极了找吃的，垃圾桶都被它弄翻了。”我爸说。
　　 “这么大的狗肯定咬人啊？！怎么把它放出去啊？”我妈最怕狗。
　　 我爸把一块窝头沾点菜汤扔了出去：“咱们先礼后兵！”
　　 大灰狗吓了一跳，以为是丢东西打它，更猛烈撞门，发出焦急呜咽声。当它看清是一块沾有菜汤的窝头时，嗅了两下就吞掉了，伸出粉红的舌头舔着嘴角和鼻头，意犹未尽在地上嗅。
　　 “它知道吃东西，就不是疯狗。狗懂得感恩，不会咬我了！”我爸说着就要出去开门放狗。我妈不放心，拽住我爸，给他戴上棉手套，又将铁炉钩子拿过来，让我爸防身用。我爸没接，说那样狗会更害怕，说不定会狗急跳墙。
　　 大灰狗见我爸出来，猛回身又向院门扑去，但依旧撞不开，它只好放弃,将尾巴夹得很低，头也压得很低，呜咽着贴紧墙根。我爸刚打开一条门缝，大灰狗噌地一下就钻挤出去跑了。我爸探出头看了一会，说：“往前趟房跑了。哦！我想起来了，这条狗应该是老潘家的。”
　　 我妈听了很感慨：“你瞧那狗皮包骨，老潘家也不好好喂养，看着怪可怜的。”
　　 “老潘家你还不了解啊？儿子不着调，快三十了还是没心没肺，整日和狐朋狗友偷鸡摸狗、胡吃海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亲妈都不管，还能管狗的死活？老潘下班要给疯老婆做饭洗衣，忙里忙外，哪有闲功夫喂狗啊！”
　　 三天后天刚放亮，我被尿憋醒，披着棉袄睡眼惺忪在院中刚摆好姿势，猛然间看到那条大灰狗趴在垃圾桶旁边，离我只有一米远，吓得我定在那里。
　　 西北风呼号旋过，有亮晶晶的雪星子飘落下来，给它披上一件白大褂，一看就是趴在那里很久了。
　　 大灰狗慢慢起身，耳朵向后贴紧脖子，尾巴夹夹着，浑身颤抖。它低眉顺眼，又戒备躲闪，如被抓住的贼，一面臣服献媚，一面思量逃跑。
　　 狭路相逢的一瞬间真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我害怕它咬我，它害怕我打它。我将院门打开，轻声说：“回家吧。”狗没有像第一次那样逃窜，慢慢走了出去。我这时才感觉冻得透心凉，赶紧哆哆嗦嗦往屋子里跑，刚跑几步又停下：尿都吓忘了!
　　 我哗哗尿着，透过门缝看到大灰狗并没有走，趴在我家院门口台阶上。它无家可归了吗？
　　 它是有家的，只是缺少家庭温暖。从那以后，大灰狗总来我家串门，而且渐渐的变成了一条贱贱的癞皮狗，撵都撵不走，和我家人拉关系、套近乎，摇头尾巴晃。一看到我更是急着将爪子往我身上搭，伸着舌头乱舔一气，也不管个鼻子眼睛和嘴巴。它不知多少天没洗脚了，在我衣服上印满梅花，我呵斥它，踹它，它也不恼，围着我转圈，尾巴差点抡掉。你瞧吧：它咪咪眼睛，眼神热切，半张嘴巴，支着板牙,耷拉着舌头……可以肯定地说，它要是有眉毛，绝对是标准的喜笑颜开，我都害怕它一不小心笑出声来，那可就成精了，想想都吓人！
　　 一九七九年，我八岁。我很喜欢狗,但爸妈一直不准养狗，我给这位不速之客取名阿灰。
　　 我在院中煤棚中铺些稻草，又垫上一层麻袋片，成为阿灰的客栈。它每次来我家时，我都找些剩窝头或苞米糊糊拌上菜汤，盛入一个破铝盆里，它闷头大吃大嚼，仿佛饿死鬼托生。那时，很多人家日常以粗粮为主，还需瓜菜半年粮。同学说我瘦得像狗似的，我当然不服，现在瞅瞅阿灰，我信了。爸妈心疼粮食，嘟囔紧了，我变成犟牛，梗着脖子说：“我饿一顿行不？我那份给它吃了！”他们骂我声倔驴也就算了，很大程度是受迷信影响默许了，因为农村有“狗来有”的说法，家里跑来狗，是个好兆头,轻易不能往外撵,就像对待家中屋角处，那些春来秋去的燕子。
　　 阿灰虽然叛变了老潘家，和说投诚了我家，效果是一样的，它还是老潘家的狗。当老潘的儿子潘豹对我爸妈笑着脸打过招呼，转过头就恶狠狠轮出一棒子，阿灰嚎叫着夹着尾巴跑了，潘豹也嚎叫：“我他娘打死这个狗东西，俗话说狗不嫌家贫！”
　　 其实,还有句俗话他不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第二天,阿灰一瘸一拐又跑我家来了。我心疼地揉着它的腿,它吃痛,呻吟着回头张着大嘴含住我的手。我反复抚摸它的狗头，它极力后仰，一脸享受闭上眼睛。
　　 阿灰是一条聪明的狗。挨了潘豹几次打之后，只要他在家，它晚上就足不出户了；他不在家，它会雀跃着跑我家来。往往这个时候，我都多陪伴它一会，它也很兴奋，像多日没有回娘家的小媳妇碰到了好姐妹，缠着我疯闹。爸妈喊我回屋睡觉，它一直跟到门外，仰着头望一会，才回到它的客栈趴下，头枕在两条前腿上，发出一声叹息，响亮悠长。我属实听到过好几次阿灰在叹息，我的天！狗也会叹气？它是感叹自己无法常住在我家吗？还是哀怨总挨潘豹打并且对它不管不顾呢？
　　 眨眼间春节来到，阿灰的吃食多起来，家家户户丢弃的骨头吃得它滚瓜溜圆。我的眼光当然比它长远，我喊来隔壁发小二强，去各处垃圾堆翻捡大骨头，他也想讨好阿灰。在一次捡骨头过程中，二强从一袋垃圾中翻到两毛钱和二斤粮票，差点乐哭了，第二天再约他捡骨头时，他竟然把耙子扛上了，干劲十足且居心叵测。后来虽没有再捡到钱，但我俩捡了三玻璃丝袋子各种骨头，我爸照着我后腚踹了两脚，坚决不让我把骨头弄回家。无奈，只好藏在我家柴火垛后面，用雪堆埋住，留给阿灰慢慢享用。
　　 都说人靠衣服马靠鞍，狗也一样，开春后阿灰毛发就像一场透雨后的禾苗，油光铮亮，每根灰毛的尖端都是黝黑的，呈现缎子般的质感，好一件浑然天成的灰皮大衣啊！您可能认为我的形容不贴切，大衣应该有纽扣啊？对啊！阿灰身上有纽扣啊！阿灰带崽了！有两排紫红色“纽扣”呐！
　　 2、
　　 阿灰肚子很大的时候被潘豹拴起来喂了，狗崽对他有用，可以换酒喝。
　　 原先只要阿灰知道我放学归家，定会狂奔而来。每次都是这样的过程：关院门的响声发出我归家信号，再过三十秒，院门就会被扑开，紧接着一团灰色身影窜进来，在我身前一米远的地方减速，然后匍匐前进，我伸出手来，它将狗头搭在我手心，眯眯着眼睛，等着我左右开弓。当然，我不会打疼它，作势打上两个耳光，这是我和它特有的亲近方式。现在，半个月没有看到阿灰了，我很失落，常坐在煤棚边剁鸡食，那里，还残存阿灰的气味，我闻着，感觉它还在我身边。我妈看出我的心思，她叹口气对我说：“狗是有灵气的生命啊！它吃着人的饭和菜，日子久了就懂人语了，喜怒哀乐也都有，只是不会说话而已。知道为什么不让你养狗吗？就是怕养出感情。一条狗平均能活十二年，而人平均寿命七十多年，是狗的六倍多，自然状况下养狗，肯定要经历几条狗的离去，人非草木，狗也有情，生离死别啊，到时候你就该哭了！”
　　 “那你养过狗吗？”我继续低头剁鸡食。
　　 “你姥爷养过一条大黑狗，叫二驴。二驴是樱桃沟猎户老蒋家钢炮下的崽，那条狗特别生性，远近闻名。一天半夜，前院刘婆婆家的猫突然发出惨叫声，和一团黑影撕咬着滚落到院墙下，钢炮立即冲出去了。一只野兽正想跑，见钢炮冲过来甩下咬死的猫就打作一团。老蒋听到声音拎着斧子跑出去，那晚的月亮地儿很足，哪都清亮亮的，就看清了那是一只野狸子，特别健壮，在月光下两只眼睛射出慑人魂魄的寒光。
　　 老蒋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野狸子，野狸子可是吃家猫的茬，一般的狗根本咬不过它，也就是钢炮生猛，死死纠缠住它，老蒋冲过去找准机会就用斧子猛劈，一人、一狗、一狸斗在一起，人喊、狗吼、狸嘶引得全村子的狗狂吠。
　　 老蒋劈了几下都被野狸子灵巧地躲过去了，电光火石间还差点让它挠着，被它抓上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可是深深的几道血槽子啊！这时钢炮红了眼睛，不管不顾抢进野狸子怀里，被挠出几个血口子，也咬住了野狸子的肩膀头，野狸子一声厉叫后一口咬在钢炮的脖子上，老蒋这回得手了，一板斧劈在野狸子肋骨上，野狸子挣扎一会就死了，钢炮也咽气了，可嘴还是死咬住野狸子不放，掰都掰不开。”我停止剁鸡食，“后来呢？”
　　 我妈接着回忆：“钢炮下的那五个狗崽才二十天，老蒋没法养，就将它们送人，能不能养活就看天意了。你姥爷抱回来一只，它还不会吃奶，你姥爷就把羊奶装入奶瓶喂它，但它饿得嗷嗷叫就是不吃，眼瞅着就要饿死了，你姥爷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用一块狗皮掏出个窟窿，将奶嘴从狗皮内侧伸出去，这回小狗拱着狗毛，找到了奶嘴，开始拼命吸吮了。为了让它更强壮，你姥爷三天两头抱着它走十多里山路，到南沟他的好友六财家，他家母狗刚下完崽，六财搂住他家狗的脖子，让你姥爷抱去的狗崽先吃个饱。在你姥爷精心喂养下，那狗像吹气似的长得驴高马大，你姥爷就给它取名叫二驴。二驴特别厉害，咬伤很多狗，也咬伤好几个人，就不敢放开了，在后院梨树下拴着。那狗通体黝黑，眼睛阴森森的，放着红光，我都不敢靠前，看着就害怕。后来，你姥爷家那几挂跑运输的马车和那些地都被充了公，又被定性投机倒把，带着大尖帽批斗，一边一个人抓着你姥爷的胳膊往起抬，还用另一只手拼命往下压脑袋，让他低头认罪，还有人用8#线拧成鞭子在身后抽，把你姥爷打得差了声惨叫。那些人以前没少得你姥爷的救济，我现在都不明白，怎么一转眼他们就能够下那样的死手呢？！我们姊妹几个都吓得直哭，你姥姥刚烈，偷偷来到后院。二驴早就听到了你姥爷在前院惨叫，正疯狂地挣铁链子，每一下拼命撞击都勒得它直呛气，呛完后又一次用尽全身之力往外冲，你姥姥刚把它放开，它就如一团黑云卷前院去了。拿鞭子的人又一次挥起手臂，还没有落下就被扑倒了，二驴一口就咬透了他的手腕子，然后张开大嘴乱咬一气，声若炸雷；一个架你姥爷胳膊的人抬腿就踢，被二驴一口叼住脚就把他拉倒了，另一个转身就跑，被二驴撵上照着大腿根咬了一口，棉裤都撕开了，咬得他们鬼哭狼嚎。这些就是一眨眼的事。围观人群这时反应过来，好几个人抄起锹镐打二驴，被二驴又咬伤了两个，但它也挨了好几下，再不跑就要被打死了，二驴的眼睛红了，还在盯紧一个人猛咬。你姥爷趴在地上连哭带喊：二驴啊，快跑，快跑啊……二驴最听你姥爷的话，夺路而逃了。他们将你姥爷关进马棚里，不让家人送饭。那天晚上飞起白毛雪，西北风刮得呜呜响，看守你姥爷的人冻得实在受不了，警告你姥爷老实呆着，转身跑了。你姥爷也不敢跑啊，只能萎缩在墙角一个劲哆嗦，心想今夜肯定冻死在这里了。就在你姥爷快要冻僵的时候，二驴一瘸一拐找来了，你姥爷赶紧搂紧它取暖。一人一狗挨到天亮时，你姥爷感觉二驴身上冰凉，再一看，二驴嘴角流出的血已经干涸了，那是白天被打坏了内脏，它坚持着挪到了你姥爷身边，慢慢死在你姥爷怀里，眼睛都没有闭上……”我妈讲到这，讲不下去了，仰着脸眨了一下眼睛，就有黄豆大的泪珠接二连三滚落下来，她紧忙站起身回屋了。
　　 3、
　　 徐徐的南风像无数支神笔，在山山水水间飞翔舞动，一绘一描，草生水起，树绿花红。放学后，我开锁进院，关门时发出“咣当”的响声。阿灰听到我回来了，它被拴着跑不出来，会着急吗？我又一次落寞地想。夕阳的余晖洒满院落，明亮金黄。我准备写作业，正往外掏书本，院门开了：是阿灰！天啊，不仅仅是阿灰，在它身子底下，还有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狗跟着跑进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扔掉书包站起身。阿灰扑过来，我一手扶住它一条前腿，另一只手不停抚摸它头顶，急切打量它；阿灰哼唧着用爪子拍打我前胸，好像有很多话要和我说，舌头够着够着要舔我的脸；小花狗用两只前爪搂住我的腿，用小嘴撕咬我的裤子，我全身麻痒酥软，一股热流在心中泛滥澎湃得一塌糊涂！我放开阿灰，蹲下来抓住小狗的两条前腿，将它拎起来。由于胖乎，它显得方头大脸；眼睛很大，像杏核一样，眼珠漆黑锃亮；湿润的鼻头，纤细的胡须，粉红的舌头，富有质感的口叉，小尾巴不停地摇摆……
　　 当然，我也看了看它那里，就是看一看是公还是母：它有着精致的那啥。我和小花狗的狗妈非常要好，今天是小花狗第一次来我家，第一次见面就和我这么近便认亲，这么热情洋溢，这么连搂带抱，这么拉拉扯扯……不给点好东西吃，我这个当大爷的太过意不去了。不对，我不是它大爷，我是它什么人呢？”我都乐蒙圈了。家里啥好嚼咕也没有啊？我急得直搓手。这种困窘之情其实我并不陌生。闯关东接近尾声时，山东的老姑夫投奔我家，背着刨子、锯子和斧头……总之一堆鲁班的那些装备，想做些炕琴、立柜等木工活挣钱。见面初始我爸妈和老姑夫都很高兴，互相打听亲人近况，说些家长里短。转眼间就到了吃饭时间，我妈心里很急，找机会在院外悄悄问我爸：“一会吃啥啊？他老姑夫几千里地以外来的，也和咱们一样吃窝头，喝苞米面糊糊？”我爸也想挣些脸面：“家里还有多少大米和白面了？”我妈两手一摊：“没有了！”我爸低头想想：“上他丁大爷家借点白面吧，他家双职工，应该有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