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台】
　　 旗台是一块长方形的水泥平台，它的前面是操场，后面是一带长得粗枝大叶的水杉林。旗台就是旗之台，不很宽，也不很高，它的存在是为了要托载那一根修长挺拔的旗杆。从这个意义上讲，旗台该是旗杆的一个背景了。不过旗杆也并非即是主角，它的修长挺拔也是要让旗帜能够升起来，升到校园的最高处，升到动感很强的风中。
　　 常常是校长站在旗台上。校长背着手，挺了胸膛。校长的个子并不高，脊梁也不够端直，但是他站在了旗台上。他的身后是一带粗枝大叶的水杉林，高昂坚拔的旗杆，以及旗杆顶上那一块鲜艳飘展的国旗。这些简洁的线条和色块有力地组合起来，使得校长的背手挺胸有了一种宝相庄严的意义。
　　 孩子们站在操场上，站在校长的前面。后一个孩子看着前一个孩子的后脑勺，一个接一个，成端端正正的一列；一列一列挨起来，又成方方正正的一队。一年级，二年级，方阵与方阵之间有着明显的距离。
　　 在校长登上旗台之前，孩子们已经摆出了这样的阵势。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迎接校长的登台。在他们小小的心灵里，旗台就是他们的中心，而校长又是旗台的中心。但是校长并不这么看，校长是新校长，在校长登台的最初那一瞬间，他心中甚至还有些慌乱，他能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眼前没有行，没有列，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而且奔涌着，翻卷着，像是刚解冻的河水，或者一夜之间呼啦啦挣出头来的春芽，散发着新嫩的逼人的气息。校长的心中又有一些感动，他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他转过身去，面对了国旗。所有的孩子也都和他一样，面对国旗，并且举起了手。
　　
　　 【林荫道】
　　 林荫道是校园里最柔软的片段，就像一章文字中某个妩媚的比喻句。有人不喜欢在文章里使用比喻句，以为那样会妨碍呈现的准确以及文字本身的秩序。他们因此宣称所有的比喻句都是蹩足的。陈述，还是陈述。他们说。女人，而非花，爱情，而非玫瑰。他们说。名词以及动词，没有形迹可疑的形容词。他们说……这让我不得不想到如果校园里只有铃声而没有林荫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校园其实只是一张时间表。它很小，一张B5的纸，贴在校长办公室的一小块墙皮上。但是它又很大，它以铃声的响脆涨满整个校园。在铃声中上课，在铃声中下课，在铃声中从办公室走向教室，在铃声中从教室走向寝室。两点构成一线，三点构成一面。不过这线是直线，这面是平面，梗直，呆板，表情生硬。但是林荫道在校园里长起来了，它的蓬勃就像是使直线通了电流，使平面起了波澜。
　　 从教学楼里下来，老师的身子有些沉坠，脚下却飘得像要飞起来。在军令一样急促霸道的铃声中，老师成了流水线上的某个组件，单向，机械，中规中矩。不过幸好教学楼下来就是林荫道，这对老师来说，简直就是组件进入了一个温馨漂亮的包装盒子。
　　 老师的步子明显地放慢了，减轻了，是一种自觉的慢和轻，带有明显的装饰意味。阳光，花香，嗡嗡的蜜蜂叫。宿雨，空翠，水汽很足的凉风的味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师还看见了那孩子。那孩子坐在林荫道中的一块石头上，头埋得很深，正在看着一本什么书。显然孩子看得很专注，甚至老师到了他身边他也没有察觉。老师的身子一下变得柔和起来，他让自己的脚步同时具有了弹性和韧性，如同踩在云彩上那样。他把身子侧过去，侧成一段小小的弧，因为孩子挡在了路中央，他的弧线正好是孩子躬背俯胸的模样。但是路实在太窄，即便这样，他仍然惊动了孩子。孩子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现出一脸的茫然。不过孩子立刻就脸红了，喊一句老师，赶紧起身。老师却按住他的肩膀，直向他摆手示意。同时老师巧妙地一借力，过去了。孩子张着嘴，孩子看到的是老师在林荫道中渐渐远去的背影。
　　
　　 【标志性树木】
　　 校园里没有标志性建筑，只有标志性树木。
　　 校园有教学室，有办公室，还有老师们栖身的寝室。但这些都不算标志性建筑。校园的前身是庙堂，后来推倒神像，一些房间改了教室，一些房间做了寝室。再后来又推倒破朽的木门墙，改成砖的，抽换断裂的木梁柱，改成混泥土的。渐渐规模就大了，木质平房，砖混平房，砖混楼房，框架楼房，校长在学校固定资产报告书中不断修改着这些专业性的建筑字眼。
　　 独独没有说树。树却是不用换的，也不用修的，它们在学校固定资产报告书外热烈而又寂寞地生长着。
　　 在这件事情上我又忍不住想要经营那种妙不可言的比喻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六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一跨步十八变，再回首梦中见，不变的是老师们，是树们，送走一批，又送走一批，人梯啊，铺路石啊，摆渡者啊，多么恰如其分的一些比喻句。
　　 校园的那棵标志性树木是一株老桂。多老？谁也说不清，反正在破庙改学堂的时候就有碗口粗细。几十年过去了，老桂也仅仅是粗瓷碗变成老海碗，以及一成不变的八月的花期。
　　 还不特别被人觉察。浓郁花香满园的时候了，那花粒还只是小雪米一样静静藏在粗黑的叶片背后，仿佛一个人偷着乐，不小心泄露了一点点韵韵的声音。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满树繁雪还在希望中，花期却已经过去了，老桂并不轰轰烈烈爆发一次，又重新回到它一年漫长的沉静焦绿中。
　　
　　 【老师窗前的灯光】
　　 我最初想到的题目其实是“夜来香”。但我立即制止了自己愚蠢的做法，把圣洁的校园反射成这个词是很欠妥的。“夜来香”作为一个词，生在这个暧昧的时代真是它的悲哀，他被很多暧昧的手和嘴颠来倒去，沾染了太多的歧义，就像一种药具有了太多的副作用一样。
　　 一开始是我的心中有一些思想，也可以说是一种情愫，我要寻找一个恰当的题目来传达。在校园里，夜来香是有的，而且它正好长在老师宿舍窗前的那个角落里。白天倒还平常，恪守着草的本分，贴地吸水，仰首承光。它的意义要到了晚上才能体现出来，而且越到夜深，它的香气就越浓郁。和它相映成趣的，正好是老师窗前不灭的灯光。
　　 那时候老师把窗户打开。改完一叠又一叠作业本，他的头脑有些昏沉，他需要一些清新的夜风来稀释室里污浊的空气，同时他也想享受享受夜来香的醉人清芬。恰好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窗台上那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碗下压着的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以及一股不同于夜来香的另一番蒸腾红热的甜郁。老师一下就饿了，一看时间，已经到了凌晨。老师赶紧推开门出来，就像追寻一道题目的标准答案一样，他把目光极力往户外的田野望去。夜来香气的浓荫扑面而来，在皎洁的月光里，有一股深深的水意……
　　 我最后写上去的就是这么一个直白的题目。想想，也不白，无论是“夜来香”，还是“老师窗前的灯光”，都是一首歌的题目。那是很早以前的歌了，现在的人都不大唱。
　　
　　 【卫生监督岗】
　　 把手伸出来，手心，手背，手指头，以及指甲，指甲缝。转过身去，再转过来。站端正，不要嬉皮笑脸，不要抖脚。后背，前襟，衣领，还有袖口。卫生监督岗像电影里我们常看到的那种把守某个机密要地的检查哨，两个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家伙，他们满含狐疑的眼光，在人质身上上上下下地捏摸。
　　 不过我们看到的那两个孩子，他们手中并不是武器，而是一杆队旗。队旗成为他们的标志，成为他们站在那里的理由。他们把队旗插得笔直，胸脯挺得老高。这使得他们胸前的那块方形的红色小牌子显得很是醒目。红色小牌子上写的几个字是：卫生监督岗。
　　 正像电影是一种虚拟的游戏一样，我知道，孩子们也把卫生监督当成游戏了。他们吵着，笑着，满脸羞红。扭扭捏捏把手背在身后，不愿伸出来。两监督岗的孩子围着他转来转去，像逮耗子小尾巴一样。后来，监督岗恼了，扬言要告老师。那调皮的孩子不再罗唣，赶紧把十根手指头明晃晃伸到监督岗眼前。明显是刚洗过的，因为使用了太多的肥皂，手指头还有些发泡，泛白，一股子浓浓的肥皂香气。
　　 虽然是游戏，但也必须遵守游戏规则，况且那两监督岗在心中还不仅仅把它当了游戏。过来的是平日里最要好的朋友。朋友也不行！两监督岗一脸正气，像戏台上的包公。一男孩趁别人争执之机，快步地滑过去了，但立刻给眼疾手快的监督岗抓了回来。男孩是大男孩，脸上有些挂不住，把脖子一梗，想要耍横。监督岗却不怕他，监督岗认领着老师的授命！眼睛对着眼睛，看谁不好意思首先埋下头去。
　　 在校门外，在冽冽晨风中，监督岗是另一道校门，它的目的是要让流进校园的仅仅是洁净的空气。
　　
　　 【办公室】
　　 一个相同的概念在孩子们的心中有着怎样不同的理解，以“办公室”为例。
　　 窗台是明亮的，它照耀着屋里的几张办公桌。和办公桌紧挨在一起的，是几把旧式的藤条椅。因为坐得久了，那些藤条明显地失去了弹性，椅面中间凹出一块圆圆的屁股瓣印。但是藤椅却并不以为他丑陋，反而和桌子靠得很亲昵。桌上压着一块齐齐整整的玻璃板，玻璃板下是一些孩子眉花眼笑的照片，只是因为长久地停留在玻璃板下，那些面孔无一例外的都有些呼吸急促和平扁。玻璃板上堆着一叠码得高高的作业本，旁边有一个墨水瓶，里面还斜插了一管蘸水笔，正中央停靠了一副平放的老花镜。下午的阳光大把大把地从窗外涌进来，作业本、墨水瓶、水笔以及老花镜都拖着长长的有些变形的剪影。
　　 能够做如此准确清晰观察的，是站在办公室角落的一个孩子。那孩子犯了一些错误，但他并不打算承认。也许他在心里压根儿就不以为那是一个错误，又也许他已经明白过来，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认帐，总之他被老师喊到了办公室，站在了那个角落，那个有些阴暗的地方。老师原本的意思是要他静心反省，不过老师似乎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大多数时候，孩子只是盯着办公桌上那些长长的变形的剪影发呆。
　　 一些孩子跨进办公室，又跨出去了。那是科代表，学习委员，班长，都是班上重量级的人物。他们走向他，穿过他，离开他。他们踩着直线，胸脯挺得高高，迈着轻快的步子，嘴里似乎还有一些压抑不住的歌，而且无一例外地对他目不斜视。犯错误的孩子来脾气了，他把头用力地别向一边，不看他们。他不敢移动脚下的步子，但是他却努力地要把头别得很硬，像雕塑一样，透着一种高傲的神情。
　　
　　 【体育课】
　　 有位教育专家到校园做了一项小小的调查，被调查的学生要求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你最喜欢的课是什么？90%以上的孩子认为是体育课，理由是体育课最好玩。教育专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要让孩子喜欢你的课，就得让你的课变得好玩起来。
　　 我这里要说的不是教育问题，我这里要说的是：体育课。
　　 通常是在下午进行。上午大好光阴，旺盛精力，上午应该上文化课，上主课。抬起头，坐端正，把手放在身后，眼睛盯牢黑板，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上午终于过去。上午过去是下午，万岁，是下午了。是的，下午了，下午可以松松脑筋，不松松，脑筋是会绷断的，那就上上体育课吧，上上音乐课、图画课吧。但是马上要期中考试了，期末考试了，年末考试了，毕业考试了，耍耍课通通取消，孩子们哪，离考试还有××天，离考试还有×天。
　　 体育课是小妾，需要看主妇的脸色。体育课是补丁，虽然有时候它还是牛仔裤膝头上那块漂亮补丁。比如当学校要举行什么重大庆典活动时，体育课以及其他耍耍课就成了摆在主席台两侧的那个花篮，或者是筵席上头一道端来的精致的盖面菜。
　　 通常是在操场上进行。有时候也拉到公路上、林地间跑跑跳跳，踢打踢打。但是安全啊，零报告啊，一票否决啊，那个特立独行的体育老师也不敢去轻易触动安全这根高压线！
　　 操场是校园地势最矮的的地方，低于办公楼、教学楼、宿舍楼以及所有的花草树木，而且是平坦的，开放的，光裸的。孩子们走进去。孩子们大声讲话，勾肩搭背，乱搞小动作，笑，做鬼脸，前仰后合。
　　 嘘——嘘嘘——体育老师吹响了集合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