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黎明(秘密征文·小说)
一
初冬的寒气顺着列车车节的缝隙,直直地往车厢里钻,李岚禁不住打起了寒颤。女儿筱筱的头紧紧埋在她的臂弯里,她用手一摸女儿的额头,竟灼热得发烫。
普客硬座车厢拥拥挤挤着各色人们,似乎也抵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凉,尤其列车剧烈驶进蛇状弯道时,冷嗖嗖的风如同倒灌进来了似的,让人们团团抱着取暖。李岚紧紧搂着脸红通通的女儿,觉出她发着抖,便给她吃了随身带的退热片,又打开行李,取出毛毯,裹在女儿和自己身上。
夜行的列车穿行在茫茫荒野上,看不见窗外的景色,偶有小站的星星点点的灯光一闪而过,之后便是大片大片的暗色,悠悠地沉匿着。
李岚此时的心亦被这苍茫的夜裹挟得紧,她的眼界更是在夜色中近乎盲了,她无法透视前行着的黑暗,就像她无法预知未来一样。车在前行,车上载着的所有的人,趴在茶桌上的,蜷缩在痤位上的,靠在过道椅背上的,甚至摊开一张皱巴巴报纸,委坐在过道间的,他们都将被这列车载着,经往着他们的路途。
李岚与筱筱乘坐的是普快加挂,因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等到卧铺——其实这只是个借口,或者说她在扯谎,因为她卡包里的钱并不厚。她忽略了女儿筱筱的承受能力,她低头凝视着女儿因发热而涨红的脸时,心中更是茫然无措。
李岚还没有过分留意周围,她拉着筱筱匆匆忙忙登上车厢时,他们就存在那里了,她甚至要蹭过他们的身体,拉扯一下人家的衣裳。她不晓得周围的他、她们,怎么也踏上了这列火车。就比如说她和筱筱对面的那个年轻女子吧,她除了以一个微笑迎接她们外,很多时候,她只是侧着脸将目光转向窗外。她就这么侧目着窗子,并且似乎没有一丝睡意,如同一尊雕塑似的。
其实黑漆漆的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年轻女子只不过是背对着车厢里面。透过玻璃的反射,她看的不是外面的风景,而是玻璃里的人影。列车里的夜晚无聊且冗长着,人们也都随着车厢的颠簸而昏昏欲睡。这是一列绿皮车,窗子没有封死,李岚看到她头顶还挂着小吊扇,安静地歪着头。这不是空调车,因而票价还不到八十块,而一张硬卧也不过一百四十多元。
就这一百四十多元的票还是让她犹豫着放弃了。
“连着两个坐号筱筱就能躺着睡,这不挺好的嘛!”李岚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搂着浑身滚烫的女儿。
她有些昏沉,她在睡进去似的,又似乎还醒着,她耳际听着身边的声音,而脑子里却不知在上映着什么时候的事。
昏昏沉沉的李岚一颤一颤着她的肩头,那是火车在经过一处曲折变道的地方,筱筱的脸被咯出了好多道褶皱,整个身体也歪扭着。李岚的手臂与腿被筱筱压得不过血了似的,麻,涨,她站直身体,把筱筱平放躺下,自己则站在过道里。
临窗而坐的女子依旧没有倦意,她还是那么专注地对着一面窗子,偶而她回转过脸,撩一眼李岚母女。裹在筱筱身上的毛毯滑下来,李岚还来不及给筱筱往上盖,对面的她则伸手拉了拉毯子,给筱筱掖紧。
“谢谢!”李岚感激地冲着她微笑。
“第一次出门吧?”
“嗯嗯,送女儿读书。”其实这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这借口应该很恰当。
“哦!我出来时比小妹大不了多少,不过不是去读书,而是给人家当保姆。”女子很轻声地附合了句,嘴角嵌着的一抹笑亦颇有意味。
“啊?是么?你……真挺不容易的!”
李岚顺便将目光扫到那女子的旁边,那个四十多岁的邋遢男人不会与她有半毛钱关系吧。那男人自打一上了车,便利用他硕大的身板将两个位置中的一多半占据下来,然后将自己的一件灰拉吧叽的夹克衫蒙头盖在脸上,粗壮的双臂叉在胸前。他仰头朝后座靠,腿支出很多,几乎占据了李岚放下腿脚的空间。
他很快酣声雷响,没心没肺得似乎周围都不存在了。
女子将头朝那男人甩了一下,再转向李岚,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这个陌生的旅途谁会与谁有着交集、并集?实在弄不清了,人们各自画着线,乱麻麻地汇集在这列火车的车厢里。
去哪?
北京。
哦,也是。
沉默。午夜的车厢并没有多少喧哗,持续不断传来的还是车轨与车轮的撞击声,那声音在静寂的夜空显得尤为清晰。
李岚不知是盼着黎明的到来,还是怕天光大亮。她和筱筱落脚在哪,怎样在一个大都市里漂下去,这一切都是个未知。
她倒希望这个夜还一直沉匿下去,不去用一把锋利的剑将这夜豁开口子,说实话她有点怕,她真说不清黎明等待她们的是什么。
二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列车就开始无休止地钻起了山洞子来,呼啸之声汇聚,散开,汇聚,那时段所有的声音满满当当地传输到李岚的耳廓,搅得她满脑子麻乱乱的。筱筱额头渗出了汗,热退下来,李岚才稍稍舒展了心情。
李岚似乎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赶着上这列火车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又毫无道理。
当李岚披着白婚纱与罗大伟走进西式教堂时,织在她眼前的都是些花团,很美,她看不到花团下有什么破绽。
“李岚,你愿意成为身边的这个人的妻子吗?无论富贵或贫贱,无论健康或疾病?”
“我愿意!”
李岚毫不犹豫地回答着,刚刚跨进二十岁的她似乎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她无疑是幸福的,她被整个世界的甜蜜包裹起来。她不必去工作,也很少做家务,成天价与大伟腻腻歪歪的,出出入入于一些社交的场子,当然也会到DJ厅蹦到很晚。
大概戏剧酝酿着时会毫无征兆,李岚猛然间惊醒,是法院查封了他们居住的独门独院的小楼那会儿。公公出事了,她被迫搬出小楼,重又回到道外娘家留下的一栋快要拆迁的旧楼里。
这不是追根溯源的时候,李岚还没有从物质的落差中醒来,大伟也有因无因地被裁了。
打开冰箱的门,里面空阔得可以让李岚一览无余,厨房里连米与菜都成了稀缺物品了,这些原来都不是她操心的事呀!失去了生活来源,这让李岚想起她曾那样挥霍无度,便生出无限懊悔。CD片翻得太快,A面B面瞬间便调换了位子,让沉湎于一张碟子里的李岚有些惶惑。
李岚翻箱倒柜,倒出的都是些首饰佩物,总不能拿着这些去当铺吧。卡里的钱所剩无已,她拿出家庭主妇的精明,算了一下这钱还能维持多久,她惊讶地发现,她已面临生存危机了。李岚慌了神,大伟这个公子哥怎么是吃苦的主?自己不出头,只有等着饿死了。
那时她怎么就上了大伟的套?怎么连个学业也没完成?大伟一日一日地堵在校门口,硬生生搅乱她的方寸,她学不下去了。而今怎么办?连一张文凭都拿不出,她去应聘?告诉人家她是全职太太,没有证?笑话。
诸如清洁保姆卖菜端盘子的活断然不能做,那会让这个昔日的少奶奶颜面扫地。李岚不得不捡起了未完成的学业,凡是她有资格的考试她都要参与,她拖出大伟曾驮她兜风的摩托车。还好,好几万元买来的车子还很扛用,她推着车子在修理处几乎没怎么修整,擦拭干净就上道了。
李岚一边学习,还兼职了一家私业主的帐目,她奔行于滨城的街路上。
滨城的冬似乎格外长,路也格外地曲里拐弯,摩托车在凹凸不平的冰雪路面上打着滑,李岚的手脚冻透了,膝盖骨头也被冷风吹得生疼。可是李岚不能停下来,滨城的公交虽然还算四通八达。但总有抵不到的边边角角,也只有骑摩托车最便利。
李岚的第一桶金是一百五十块钱,她左看右看这两张票子,又使劲儿捻了捻,还是这两张钞票。她恨自己怎么不是个魔术师呢,让这钞票如孙猴子拔出的毫毛,会无休止地长多。当然由这两张钞票里,她生出更大的勇气,她一家一家商户敲门,告诉人家她可以代他们记帐跑银行跑税务。大概是看在她的笑灿烂得一踏糊涂的份上,许多人愿意将这盈头小利的活让她做。一时间,李岚兼职了十多家账目。终于她可以大摇大摆地去超市,一件件把她需要的物品放到购物车上。
生活开始又有了起色,老板们也渐渐与李岚熟络了,笑嘻嘻地叫着她“阿岚,阿岚”,她也答应得蛮干脆。
并不是所有老板的笑都那么天真无邪,张老板的一口黄板牙露出来时,那笑就格外让人瘆得慌。李岚逃也似的,扣上帽盔,张老板猛然伸出未进化好的猿类的长毛胳膊,一把拉住了车座。李岚的心嗵嗵跳到了嗓子眼,情急中,她狠狠地踩足了油门,车子窜出去。
张老板趔趔趄趄地跟着车跑了好几步,停下来,“不识抬举!骚娘们儿!”咒骂声在李岚身后传来,那声音那么刺耳,搅得李岚心里憋压的一团火怎么也按不住了,车子疯颠着自弯路变道窜出路口,“嚓”,飞了出去。凑巧的事情就这么来了,另一条小路上,一辆自行车无可救药地也冒出头来。
李岚随即闭上了眼睛。
“哐”!一声破碎的撞击,带着袅袅余音,在这条安静的小街里盘旋,摩托车失去重心,向着地面扣下去。李岚被重重地带倒,还好,她的头有钢盔护着,只膝盖被地面刮蹭得有些皮外伤。离摩托车几丈远的地方,一辆自行车横卧着,前轮已拧成了麻花劲,后轮却嚓嚓地兀自飞旋着。
地面上趴着的那个男人,离车子还有几尺远。
李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动着自己,她蹲下身体,用手拨一下趴在地上的那个人。让李岚惊恐的是,那人竟然纹丝未动。李岚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手足无措。街路开始让路人围起来,声音嘈杂。“快打120吧!要出人命了!”李岚踉跄着往公话亭子跑,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快看!他起来了!”
李岚扭过身体,见那人缓缓起身,摸索着抓起已碎了镜片的眼镜,架在鼻梁上。
“报歉!我近视,没看清道就拐弯了。”
轮到李岚傻傻地站着了,她张着嘴巴,怎么也没捋清眼前的事。
男人缓慢地站起来,一只手又扶了一下镜子腿,忽然他的眼睛从碎了的镜片后放着光。
“李岚?不会是你吧!”
李岚愈加茫然,她上下打量着这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急速地在脑子里寻着这个人的来历。可是她发现,她还是不认识他。其实这样的场面只要李岚顺水推一下,如同久别重逢,那会很自然很融洽。而李岚却没有,她实在没有演戏的天份。
“对不起,我真没记起你。”
“别想了,你也许不会认识我,我认识你就行了。”
那人扛起前轮已歪扭的车子,踮着受伤的腿,走了。
李岚木木地盯着那个人的背影,好久回不过神来,等她惊醒时,那人已消失于路口。
火车又过了一个隧道,空气又被聚拢到一个封闭的瓮子里,那声音跟发了酵似的,将人猛然间由游离状抽身出来。
对面的女子似乎也醒了,她抬头与李岚的目光匆匆碰到了一起,又匆匆地躲闪开。
三
离天亮越来越近了,近到可以感觉有一种穿透黑夜的东西,是什么?那种黎明,在李岚看,像水,是泛着幽深光影的水。她很喜欢这样的想像,漾在这样的波光中,似梦初醒,也似刚入梦境。那是浅浅的欲化开欲剥掉的一层东西,如蛋壳里的膜,明明壳已破,但你仍笼罩在这层膜中。
于是一股柔韧的,水样的,并没透开那层膜的黎明,笼罩着李岚。
她已经很累了,她在极度的困倦里昏沉。事实上,这样的昏沉很有力道,把她欲张开眼好好透晰的水样黎明的念头也拉扯得不明不暗。她阖着的眼皮挑不开,无论她怎样贪恋这不明不暗的黎明境地,那困倦的兽都以无比自然的神力,把她的各种欲念打散。
这当儿大伟喜滋滋地凑到李岚耳根下,像个讨巧的孩子。
老婆,咱出头的日子到了!我又回原公司了,还升一格,这回你老公绝不让你再为我受苦了!
李岚有些吃惊。
为什么?
记没记得林伯雄?父亲的老部下?咱们结婚时他还到场了呢。我就是找的他,他还问起你呢。
林伯雄?不就是那个挺斯文的,跟在父亲身后的那个人吗?李岚想起来,林伯雄还借机与她碰杯,并不小心碰了她的手。他帮了大伟的忙?李岚心里似乎腾起异样的感觉。
大概是我想多了,这么有来头的人怎么让我想得这样猥琐?看着大伟欢天喜地的样子,李岚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想想自己这么辛苦这么拼命,现在总算见到曙光了,一时的感叹终于破茧而出,李岚把头深埋进大伟的怀里,抽抽嗒嗒,好似这几年的委屈涅槃至开花结果,她可以放松下来了。
她畅想起未来的日子。
“投一处房子吧,不用太大,八十米就行,这个楼马上拆了,总不能睡露天地,咱还有筱筱呢,把她接回来吧。”
这一夜,李岚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她与大伟一个楼盘一个楼盘地寻,售楼处小姐笑容可掬,引着李岚到一个个样板间。李岚忘乎所以地一间间穿梭,便是走马观景,那也着实晃花了她的眼睛。她一个倒头躺在了那个宽广绰绰的床上,赖着不动了,仿佛那就是她的床。她恨不能把自已印在那张床上,如同一枚有手有脚有头的戳记盖在了上面。
先交点预付款吧,不然这间就不能给你留着。
这个……预付款能不能等一等,再等等!
这是一篇关于爱,关于逆境,关于女性的独立与觉醒的小说。
李岚原本是少奶奶,突然间的变故让她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去积极面对生活的困境了。在困境面前,她选择了坚韧,在诱惑面前,她选择了自爱,在堕落的丈夫面前,她选择了自強。
无论是叙述风格,还是语言特色,都是那么别具一格。
一篇精雕细琢的小说。
非常有味道的小说。
太好了,不知怎么说了。
内心的强大原来能战胜一切,她最终坦然地接受黎明,并且毫不犹豫地拒绝阴暗――拒绝林伯雄的电话其实就是拒绝一切的不光明。
火车上一夜繁杂的心绪,将李岚面临的危难处境以及自尊自爱的高贵品质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
大量的环境描写,不仅展示着雪飞深厚的生活底蕴,更有力烘托出人物彼时的心境,凸显了文章的主题。
那些精彩的比喻,巧妙,准确,形象,让文字变得灵动鲜活,摇曳多姿。如:
灰头土脸的大伟一进门,便一屁股委进沙发里闷声不响。要是往日,李岚会凑到他跟前,左突右击地与他打闹一番,两个人便会抱做一团。而这时的气氛竟像放置久了的油漆,虽未大敞着桶盖,却无论如何有些凝固得搅不动了。
这气氛的比喻,那么贴切没有真实的生活体验怎会想得到?雪飞的生活底蕴好深厚啊。
每次读雪飞的小说,都心情复杂,钦佩,震撼,妒忌,羡慕。……百味俱全。嘿嘿,心里仿佛开了家调味品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