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母亲病逝十周年——驴鸣杨俊
　　 母亲一出生命运就十分悲惨。因姥姥常年多病，家里子女多难以养活，姥爷执意要将她送给人家。可是送了好几家，都是没几天就被抱退回来。最后似乎命中注定地落在后姥家里。后姥家也姓司，论起辈分来，母亲与养父母同辈，属卖辈寄养。直到十二岁那年，由于学校做工作、邻居的劝说和自己的哀求，母亲才上了小学。在学校里，母亲一直勤学善思，品学兼优。高小快毕业时，为给大舅娶亲，后姥准备让母亲辍学，礼聘给我父亲家。母亲当时的班主任和校长感到很可惜，就将她推荐到临汾社教展览馆实习，八个月后馆方通知母亲迁户口正式上班，可母亲回家几次都没能办成转户手续。一气之下母亲回到家。没多久，母亲陪后姥送其母骨灰到陕西绥德县入葬，在那里的一段时间，后姥娘家有个与母亲同龄的表哥在县文工团工作，母亲常跟去看表演，甚至跟着学练，并且表现很出色。后来团里答应留用她，可是母亲回家后还是没能搬走户口。原因与上次一样简单：父亲的二舅是后姥村里的党支部书记！这是母亲一生中的两次机遇，她都没有能够从命运的阴影中走出去。
　　 母亲的婚姻是共和国历史上文革特殊的十年里发生的一场悲剧。还是在订婚后不久，父亲就被生产队的胶轮大车辗断了双腿，后来用六十年不锈钢串接起来；刚弃掉双拐，父亲家里就催着办婚事。在悲愤交加中母亲走进了父亲的家。如果说父亲身体的缺憾和操持家务的无方母亲还能默默容忍的话，那么她最难忍受的是父亲感情的贫乏和苍白。因而在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都在想着离婚，直到我——一个男孩出生后她才死了心。可以想见，家庭生活没有给予母亲丝毫的幸福感。相反，每年春节过后，母亲就开始为青黄不接的日子犯愁，就准备向左邻右舍借粮借钱，就更加精打细算以后的生活。那种生活的艰辛我至今还历历在目：那只裂开了的面瓢母亲总是缝了又缝，那口漏了的大铁锅多次用粘面糊上蒸镆，那把烧火用的炭锨只剩了个空把儿；炒红薯丝或块当菜吃，炒茄子时将茄子把上的皮剥下来放进锅里，炒个鸡蛋还将倒空的蛋壳吹一吹倒净……在我们家漫长的二十多年里，母亲一手操办了爷爷的丧事、二爸的婚娶以及姑姑的出嫁。母亲那种生活的苦难，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有好几次，我实在不忍目睹，甚至想鼓动母亲带上小妹走出家门——天地之大，到哪儿不活一家人呢。可我始终没能说出口。唯一让母亲有点安慰的是，她心灵手巧，经常给邻里街坊捏花馍、糊花圈或画老虎褥子等，一直被村里人所夸赞和敬重。
　　 以前的三十年，母亲一直是我精神和生命的支撑。最令我感动和刻骨铭心的是，母亲始终支持我上学。即便她病倒后，我的几个舅舅、本家的长辈甚至我的父亲都主张让我停学，劳动贴补家用，但母亲始终不赞成。她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她始终考虑的是让孩子有点出息。即便在我高考落榜后，她也并没有责怪我，而是在生活上更加照顾我，以安慰的话语鼓励我。我没有辜负母亲，终于考上了大学。那年，弟弟已成家，我刚考上大学，妹妹也订了亲。我天真地认为，母亲该舒心地过日子享清福了。但做梦也没想到，我在大学一期末刚考完一门课，母亲的病危电报来了——我昼夜赶回家里，母亲一直支撑着见了我最后一面，可最后的两句话还是：“你那么远回来了，先吃点饭吧……”不一会儿，母亲就说不出话来了，而是一直用头和眼向妹妹身上示意，我知道小妹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和最大的牵挂……母亲一生好强，但正如俗话所说：再好强也强不过命。听说她小时候，有位算命先生坐在了后姥家大门口，母亲和几个小伙伴缠着老汉要算命，老汉一看母亲就说“：闺女，你走吧，我不给你算。”母亲赌气走后，老人才说：“那闺女的命真是穷到了根子上！”母亲去世后，我为她的棺尾撰联写道：苦尽您您去，福至谁谁享……
　　 母亲一生连一张象样的照片也没留下，举行葬礼的“遗照”还是从一张合影中放大的（现在那张合影也不知去向）。只记得那张合影里母亲、二妈和一位亲戚站在一起，背后的布景是一架张开巨大雄翼的飞机……
　　 母亲去世后，每逢清明、七夕鬼节、阴历“十月一”和她的忌日，我都回到母亲的坟头烧些纸和冥钱，有时在外地回不去，我也要在当地的十字路口烧点，十年来从未间断……
　　 愿母亲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好点！
　　 二00二年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