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哪一个才是她？
　　 彼一时，她红裙摇曳，步步生莲。十三行少爷心甘情愿围绕着她，船王公子不离不弃追逐着她。而她，八面玲珑游走于上海滩的十里洋场，顾盼生姿，一笑倾城。
　　 此一刻，她英姿飒爽，眉目冷冽。谈笑间唇枪舌剑，挫敌锐气于无形。虽万钧雷霆加身，却犹入无人之境，一路闲庭信步于风口浪尖之上，干练硬朗，游刃有余。
　　 她的名字叫张学宁，701局最优秀的谍报特工，200是她的代号。
　　 烽火硝烟的年代里杀机四伏，特殊身份既为她平添了杀伐决断的纵横霸气，又让她寂如烟花般行走在不能回头的无间道上，身陷大半生的阴谋与谜局。由来自去，她始终如风一般，掠过何兵与郭兴中的生命。来时有痕，去时无声。
　　 许是太执著，不知不觉入了戏，竟辨不出自己的真心，到底藏在了哪一个身份之后。她和郭兴中，欲拒还迎地纠缠了五年，人非草木，戏假情真，不到落幕之时，又怎知谁更爱谁多一点？
　　 看她在宴会上，挽他进了内厅，玉臂轻缠慢绕勾在他颈上，眯起眼睛说：“送走教授，我人就是你的”。他竟有片刻错愕：“你说什么？”他探寻般审视她的眼睛，希望读出那几个字背后，究竟是欺骗诱惑，还是表白承诺。而她，则扬起尖削而弧度美好的下巴，凑近他耳边说：“我是真心的。”
　　 是的，她是真心的。只是这份真心，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够明了？她像一朵开在海上的罂粟，只能是他的过眼繁花，当一切跌落尘埃，那爱便成了镜花水月。她能做到的，只是在爱情发生以前，将它死死封存按捺。
　　 一直在想，那个时刻，她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心上人，去完成这场以诀别作为代价的对手戏？当小昌的匕首深深刺入他身体时，他又可否看到她眼中的痛苦无助，以及匆忙离去时，那满是不舍的回眸一顾？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画面忽地一转，郭兴中不但金蝉脱壳死而复生，并且摇身一变，竟成了701局掌门人、她的顶头上峰——老鬼。
　　 即便，她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特工，但对于这一刻的重逢，却是令她始料未及的惊诧和尴尬。原来，一直被自己欺骗利用的人，竟是这一切的幕后安排者。冰雪聪明如她，又怎会不知，他拼死受她一击，却只为配合她完成任务。
　　 他旧伤未愈，一句：“如果小昌也像你这样拖泥带水的话，我早就死了。”是嗔责？还是欣慰？抑或只是提醒她，那些年的逢场作戏，不过是为了完成使命，而非男女私情？
　　 不愧是老鬼。他不动声色地拉开彼此距离，又一并看穿她秘藏心底的黯然失落。尽管，她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她一直想告诉他：那一刀于她，是连根拔起的疼痛，让她把自己也埋葬了，腐骨蚀血，永无重生。直至后来，一切答案早已揭晓，她和阿兵坐在火车上，梦中闪回的，仍旧是他被一刀刺中时的痛苦神色，那是她始终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去找阿兵，只为他有着异于常人的一双耳朵，而郭兴中则希望可以借助这双耳朵，去找回隐匿至深的敌方电台。当她带着阿兵回来，当阿兵技惊四座之时，她的嘴角分明挂着一丝得意，开心得像个拿了满分的孩子一样。可是又有谁知道，她不眠不休、百般手段去调教一个上海滩的小混混，其实只为博他一赞、讨他欢心。他说：“休息一天，这是命令！”，而她却若无其事地回应：“可我也要执行你上一个命令啊”。
　　 如此含蓄地宠爱和撒娇，于她，已是极致的奢侈。她心里满溢出的，根本是旁人所不能了解的欢喜。
　　 悄悄地为他做一件事，或者一直为他做着一件事，只因为爱他。即使没有回报，没有对等的爱，也一样情不自禁，一样甘之如饴。也许一段爱情最终没有结果，也许彼此最终都会有自己的生活，但是，只要把这个人、这些回忆始终记在心里，想记多久，便记多久，任谁也抢不去，凭谁也管不着。如果能记一辈子，那便是天长地久。
　　 从来，她都爱着他，如同阿兵爱她一样。那爱，却如石沉瀚海，永无回音。
　　 被701寄予厚望的阿兵，是一个耳聪目盲的听风者。曾经的他，嘻皮涎脸，惫懒无赖，插科打诨是他的拿手好戏，淘气犯闲是他的天然本色。他不过是上海滩中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跟着风流同乡讨生活的天涯沦落人。直到张学宁出现，他的生活才彻底发生了转折。她如同女神一般，照亮他的整个世界，引领他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涅槃。在她的陪伴与指导下，他学会了使用电报和摩斯密码，并出色地完成了侦听任务，成为701的传奇英雄。
　　 这是他一生中最骄傲的时刻，在这里，他得到了之前从来不敢奢望的尊重和认同。而这一切，都源自于她。
　　 于是，他几乎带着崇拜和依赖，爱上了这个令他脱胎换骨、得以重生的女人。他虽然看不到她的模样，却凭借一切感知，于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她的美好。
　　 阿兵的爱，爱得简单透明，爱得热烈坦白。她倦极睡去，他为她披衣，神情难掩百般怜惜；她透支晕倒，他坚持一个人抱她去医院，却不肯别人碰她半下；她躺在病床上，他百般照顾叮咛，亲自煮饭送餐彻夜守候。他并不介意让所有人知道他对张学宁的崇拜与热爱，亦想用这种方式，昭告那些潜在的情敌和竞争者。
　　 郭兴中对于此事的反应却异常冷静，他甚至对张学宁说：“阿兵对你有好感，你要多接触他。”而她则僵立在那儿，半天方回过神来，迟疑着问他：“你说什么？”或许，她并不是没有听懂他的话，甚至一字一句都听得既明白又清楚，只不过，一瞬间心念成灰，却抗拒着不肯相信。
　　 郎心似铁，又奈若何？他不但将她推向阿兵，甚至还要利用她的感情，将阿兵套牢。
　　 之后不久，当阿兵成功截获敌方全部电台时，激动地将她紧拥在怀里，欣喜之情难以自抑。而她，仍旧僵硬着身体，尖尖的下巴搁在阿兵肩头，眼睛却痴痴望向人群中的局长，直至渐渐失焦无神，方才像个失恋受伤的傻女人一样，抬起僵直的手臂，轻轻拍在阿兵背上。
　　 洞悉世事的她，不会猜不到阿兵的心思。相比较深不可测的郭兴中，阿兵则是水一样清澈透明的男子。是她于人海茫茫之中找寻到他，并引领他走进701这个非同寻常的世界。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随时都在用生命去作赌注、随时都准备好牺牲和失去。一旦进入这个世界，他将不再会是从前那个简单快乐的阿兵。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好，也不是不珍惜他对她的好。他略带孩子气的无赖和淘气，会让她紧绷的神经蓦然放松；他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也让她感受到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只是，她更加明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知道某天出去执行任务时，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他眼盲需人照料，她又何尝忍心让他担惊受怕，甚至生离死别？
　　 于是，她开始为他物色人选、安排相亲。一任他搞怪捣乱，赌气说不再和她搭档。当他和沈静交往时，她不仅整日跟随他的行踪，更从侧面去了解沈静的背景，费尽心思为他作出最好的安排，尽量让他过上正常的生活。这种爱，无私，无欲，无求。更像母亲对孩子，姐姐对弟弟。
　　 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阿兵总有一天会听得出。就像他听得出她的存在、她的呼吸、她的脚步，以及她的苦心和她未曾说出的答案。
　　 终于，她又接受了701最新交给她的任务。临别时，她搂住他，轻拍他的脊背，柔声说：“以后沈静照顾你”。直到那一刻，他或许才开始懂得她的用心。一句简单的“平安回来”，已道尽他所有的不舍与期待，一声哽咽的“成交”，亦是不言自明的承诺与安慰。爱，在别离那一刻刚刚明晰，却又必须从此深埋。
　　 终是成全了她的用心良苦，阿兵娶了沈静进门。她答应过，一定会赶回来参加他的婚礼。可是此刻，夜已经如此深了，宾客也早已散尽。她，还会来吗？本应是良宵苦短的洞房花烛，他却把新娘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独自站在幽暗的回廊下，焦灼地等待。
　　 雨夜的石板路上，倏忽响起熟悉的脚步，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也最令他怦然心动的乐章。她见灯还亮着，便上了楼梯，未及站稳，就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双手拉进怀里。她先是一怔，旋即便难掩重逢的喜悦，与他微笑相拥。
　　 她笑得欣慰，是因他立业成家，她为他整日担着的一颗心，总算得以撂下；他笑得开怀，是因她平安回来，他为她时刻悬起的一颗心，总算暂时放下。
　　 她不但践诺归来，还为他带回一份与众不同的厚礼：一位医术高超的眼科医生。在查看了他的眼睛之后，医生宣布说，只要移植角膜，他便可以得见光明。曾在心底里，千百次描摹她的轮廓，却不曾想过，此生能够得见她的颜容。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手术，紧张而又欢喜。
　　 若阿兵能够早些得知，复明将会影响听力，他必是绝然不做这个手术的。若不是听力渐失的他误将摩斯密码错译，又怎会铸成她的杀身之祸？她送他一双可以审视天地万物的明眸，而他此后却再也不能一睹她的巧笑嫣然。即使他得知真相后自毁双目重归黑暗，到底为她复了仇。可终究红颜已逝，伊人无寻。
　　 他永世都会记得，她依依辞别的眼神。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长久而深情地凝望她。而她也静静看着他，眼里没有浮世红尘，没有过去未来。她像一个单纯懵懂的小女孩一般看着他，以及他身后平实朴素的烟火人生——黑发相守，白发相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那些祥和的画面、温暖的字眼，仿佛都是她生命中最最遥不可及的美好。所幸，她已看到，他能够拥有。她就那样看着阿兵，贪婪而满足地看着她自己最成功、最得意的作品，连再见都忘记去说。
　　 每天，阿兵都会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个嵌着他们合照的相框，它就那样一尘不染地安放在他和沈静的结婚照旁。照片上的张学宁依然鲜活明媚，眉眼楚楚宛若重生。
　　 同样是对着一张相片，郭兴中记起的，可是张学宁对他的最后一次表白？
　　 那是他们唯一直面心事的一次，可在当时看来，却更像一个不经意间的玩笑。当她得知自己升任老鬼后，略带调侃地问他：“我有必要知道你的任务吗？”他衔起一根烟，并没点上，却堪堪避开她的目光：“我要去接近怡和大班的女儿”。问的人婉转自恃，答的人故作轻松。她目光闪动，默了许久才涩涩“哦”出一声，似有万语千言，却又生生咽下。同他握手道别，沉吟着行至门前又倒转回来，斜睨着他：“如果我让你终止任务，你会吗？”他略沉默了下，抬眼对她微笑：“你不会的”。她亦微微一笑，道了声再见，便快步行出。刚刚那一刻，她真的差一点就问出来：所有的感情，难道都是任务吗？
　　 只是，问与不问，又能怎样？我明明知道你爱我，就如同你知道我爱你，尽管我们抵死不说。今生，既不得相聚，亦不曾别离。
　　 记载她生平简历的资料，在火焰中旋即化为灰烬，如同她绮丽而又短暂的生命——蓦然绽放又瞬间凋零。往日里，说每个字都用同一种声音的郭兴中，此刻却握着她的相片，用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辗转呢喃道：怎么会……怎么会……面容耸动，痛哭失声。
　　 爱情的发生就像一场梦，醒来时，已回忆不起它最初的模样，但却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刻骨铭心的惆怅。
　　 四海不定，民则不宁。这段情，注定不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妾意郎情梨花带雨。只能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血雨腥风的暗流之上，是为理想而战的不灭信念，这一切，都为整个故事铺陈出苍凉沉重的时代背景。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在一块刻着“200”三个数字的石碑前，何兵与沈静默然伫立。身畔的风，总是无绪地吹。那些飘浮在阳光里的尘埃，便随着这纷乱的风，起起落落，在明快与阴影中来回穿梭。待到风住尘香时，再把那些如烟旧事，装订成一本无字的书。
　　 天空阴霾堆积，厚重的云朵或卷或舒，仿若一场纠结的情殇，繁华落尽，寂寞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