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老家的那些年，有很长一段日子，是在山坡上度过的。每天，我赶着一群羊，准时出现在山坡上。我从这个山坡走到那个山坡，我又从那个山坡走到这个山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我赶的那群羊，其实也就十几只，全是绵羊，是一对老羊夫妻生的后代，十几只羊，祖孙三代，也可能是四代，我记不清了。
　　 我喜欢家乡的山坡，喜欢山坡上的松树，坡上的松树长得茂盛，每一棵松树，就是一柄大伞，遮很大的树荫。每次，我把羊赶上山坡，就坐在松树下看书，我那时看《茶花女》，看《青春之歌》，不看书时，就看羊撒欢，看羊抵架。很多时候，我喜欢无聊地看天上的白云。我看白云，总喜欢把云看成我的羊，那云也怪，你看白云像羊，那白云真的就变成了羊。山野里的风也不错，凉嗖嗖的，很轻，抚着我的脸，吹着我的头发，很温暖，很惬意。
　　 羊是很听话的动物，你把它撒在坡上，它就在山坡上，慢腾腾地啃着草。它啃草时，我很悠闲，坐在松树下，吹着口哨，一页一页地翻书。那些书是很多年前，我当兵时买的，有的已经发黄，有的被我翻得毛了边。因为没钱买书，就经常把早年的书翻出来再看，以至于很多书都翻得不像样子。
　　 我不看书的时候，就想女人，想女人的美好。我那时已24岁了，在农村属于大龄青年，像我这样的年龄，不是娶不来老婆，就得找个离婚头或者寡妇。大闺女是别想了，漂亮的大闺女更别想了，早就有家了。我那时很悲哀，想想自己长得也不丑，挺帅气的一个小伙，咋就没有女人看得上呢？我很伤心，伤心时就诅咒女人们，她们看不上我，是不是眼睛都瞎了。
　　 因为没有女人看上我，我有点破罐子破摔。在我们村子里，放羊的都是光棍，老光棍小光棍，不是放羊就是放牛。似乎这样的活，都是光棍干的。我想，既然自己也是光棍的命，那就放羊吧！其实放羊是个不错的活，不用下地干活，日晒不住，雨淋不住，不出力不流汗。只是说起来不好听：放羊的。
　　 就我而言，我喜欢放羊，我觉得羊是很美的动物。羊，洁白、温顺、善良、安静、美丽，羊是所有家养禽畜中最美丽的一种动物，它与兔子有着别的动物没有的美丽。牛虽然也温顺，但牛脾气上来时，能抵死人；猪肮脏，好吃懒做，还跑出去糟蹋庄稼，招惹是非；狗通人性，但狗喜欢咬人，吠叫声刺耳，令人讨厌；还有驴，长得灰头土脸不说，还犟，有“犟驴”之称。我一直认为，羊的温顺，羊的美丽，羊的善良，羊的纯洁，可以和女人相提并论。在我的眼里，羊是乡村女人，也具备了乡村女人的很多优点。
　　 父亲活着时，有几次想把那几只羊卖掉，补贴家用，可我不同意。后来羊增加到十几只，有人找到父亲，出价五百元买羊。那时的五百元，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父亲有点心动，但我竭力阻止，才没有卖掉。我对父亲说：“只要我在家，羊就不能卖，更不能杀。”
　　 父亲去世时，母亲想卖掉这十几只羊，安葬父亲。后来砍掉家里的几棵树，安葬了父亲。因为没有钱，父亲的棺木有点简陋，但我从没有因此觉得愧对父亲。在我看来，父亲已经逝去，对于死者葬礼风光不风光，与棺木无关。而卖掉羊，很可能是十几只羊，由此失去生命。生命不应该有贵贱之分，生命是平等的。人与动物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就不会再来。
　　 后来很多年，我对那十几只羊，关爱有加。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少打过羊，更没有杀过羊。我就是在羊的陪伴下，度过了我最美好的青年时光。
　　 二
　　 我喜欢放羊，与我一个女孩有关。她那时也放羊，十五六只羊。她一个女孩，原本是不用放羊的，可她家里穷，还有一个常年卧床不起的父亲，她家养羊，主要是用来给她父亲治病用的。她们家原来有50多只羊，是她父亲放养。她父亲后来高血压偏瘫，放羊的事就压到了她的身上。五十多只羊，越放越少，到最后只剩下十来只。那些羊，都换成了中药，给她父亲治病。
　　 女孩很漂亮，纤细的腰，丰满的胸，水灵灵的眼，不像个农村人。我敢说，随便收拾一下，比巩俐还要漂亮一点，性感一点。那女孩喜欢看书，常找我借书看，我每次看见她，心就控制不住“怦怦”跳，话也说不囫囵。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我，反正她总是找我借书，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找我借书，只是找一个接近我的理由。我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很多年以后，我还是这样认为的。
　　 我放羊时，总是把羊赶到她放羊的山坡，两群羊混在一起，我们就坐在树下看书，说些书中的故事。不看书时，就你一句我一句闲扯，说家庭，说未来，她总是叹气，脸上布满忧郁。她对未来的生活，不愿提起。偶尔提起，一脸迷茫。
　　 她那十几只羊，最后也没保住，全都卖了。卖羊的前一天，她对我说：“我明天不来放羊了，以后也不再放羊了。”我问：“为啥不放羊？”她说：“明天，我们家所有的羊，都要卖了，没有羊，我放什么？”
　　 她不放羊时，我有点不适应，似乎山坡上少了一些什么，走在山坡上，我就会想起她的羊，想起她纤细的腰身明亮的眼。想起她时，我就用书本盖着脸，躺在松树下，希望做一个好梦梦见我们坐在松树下，拥抱亲吻。我知道梦终究是梦，不会成为现实，可我总是想做一个这样的梦。越是想梦见她，就越是梦不见她，我做的梦总是与她没有一点联系。我有时想，那怕梦到的不是她，只要跟她长得像就行，可没有。
　　 我一直没梦到过她，也就没有梦中的风花雪月，梦中的风流韵事。也许是没有我期待的那个梦，她在我的心中美好无比，常常让我心旌摇摇。可是有一天，在梦中没有梦到的那个场景，却突然真实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当我看到那个真实的她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那天，已是中午时分，干活的人，大都回了家。我不想回家，我想多放一会，让羊吃饱，下午不再放羊，在家看书。我把羊赶到山洼里，那里是一片荒草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草，羊吃得津津有味。我把羊丢在山洼里，独自翻过一个土坡，那里有一片空地，下雨时淤满了沙，沙很细、很白，躺在沙滩上，就像躺在床上，很舒服。那里很静，周围长满了松树，也很凉爽，我每次来这里，都要来到这片不大的沙滩，躺在那里看书。
　　 我走过去时，只有风吹着松树，沙沙地响。还有鸟，蹲在树梢上，滴溜溜地叫，很动听，叫得我心花怒放。快走金沙滩时，突然听到有轻微的响动，当我走到那片沙滩时，我听到一声尖叫，我抬起头，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站在我的眼前。白皙的皮肤，硕大而浑圆的乳房，让我眼花缭乱。很快，那女人又抱着胸脯蹲在地上。女人的身边，是一个干瘦的男人。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揉揉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就是我一直想做梦梦见的姑娘。而那个男人，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干部。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二十多岁，尚未出阁的大闺女，与一个四十多岁，妻儿齐全的男人，在松树林的沙滩上媾欢。我有点不敢相信，一个是漂亮妩媚，一个是其貌不扬。两个怎么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却野合在一起。我突然间就有了一种恶心的感觉，差一点就把早上吃的饭一口喷出来。
　　 看见他们的瞬间，我除了恶心，就是满头的怒火。我捡起一块石头，我想用这块石头，狠狠地砸在那个男人的头上，然后看到他脑骨崩裂，一块一块飞迸而出，接着是白花花的脑子和殷红的血染红沙滩。可是，我没有。那个女人，她是我的什么？我为什么要为一个这样的女人付出我的一生？我丢掉那块石头，扭头离去。
　　 晚上，她找到我，这次不是去借书，而是想说点什么。在微弱的灯光下，她还是那样的妩媚，妩媚的让我心动。过了很长时间，她说：“我是迫不得己，你知道，我父亲有病，需要钱，他答应给我300元钱，给我父亲治病，我答应了。”她叹了口气：“人穷，人就不是人了。”我对她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你放心吧！”
　　 她说：“你看到了，很丑很丑是吧！其实，人没有了衣服，与山里的牲口有啥区别？我承认，我在脱下衣服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原来的我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另外一个我。不知道你恶心不恶心，我自己就开始恶心自己了。”
　　 是的，我恶心，是她，打碎了我对女人美好的幻想。
　　 以后二十多年，我守口如瓶。没有人知道，在一个夏天，在一片松树林里的沙滩上，那个漂亮女人的风流韵事。
　　 三
　　 那一段时间，我变得有点消沉，变得慵懒，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我上山放羊，把羊放到山坡上，任凭羊们四处乱窜，也不管有草没草，羊们能不能吃饱，这一切似乎与我无关。我就躺在一棵松树下，一躺就是一天。我喜欢的那些书，也很少翻动。那些书，和我一样，躺在我的那个放书的箱子里，沉沉睡去。
　　 我每天昏昏沉沉，总有打不完的瞌睡。我原来总想做梦，想梦见我喜欢的女人。现在我不想做梦，可总是做不完的梦，梦中，赤裸的身体，硕大的乳房，总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后来甚至不愿意看见女人，尤其是漂亮脸蛋、硕大乳房的女人。看见她们，我就想起我曾经暗恋过的那个女人。尽管，这种类型的女人，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但我在心里排斥她们。我有些时候，看见丰满性感的女人，就会感到莫名的恶心。可是，在我的内心，我却喜欢着丰满性感的女人，面对她们，我会产生一种莫名的饥渴感。
　　 以后很长一段日子，我又开始看书。我知道，我不看书，总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于是，每当想起那个漂亮的女人，我就拼命看书，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原来看书看累了，我就躺下眯缝着眼，想做一个梦。后来我害怕做梦，再累，我也不会躺下。甚至晚上，我都不敢睡觉，我害怕睡着了做梦，怕梦见那个原来我一直想梦到的女人。我现在依然，晚上不愿意睡觉，不到十一二点，不想睡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那段经历有关。
　　 在山坡上，羊吃饱时，喜欢撒欢。羊玩疯了，公羊就追母羊，追着追着，就要交配。看到公羊母羊交配，我就想起那个女人，他们在松树林沙滩里的那次野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折根松树枝就打母羊，把母羊打的满坡跑，“咩咩”地叫，叫声凄惨。
　　 很快我就厌恶了放羊。我原来那么喜欢山坡，喜欢松树，喜欢我的羊们。经历了那件事后，我对这些没了兴趣。那些乱七八糟的脏事，我再也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再看到。
　　 我决定卖掉了那十几只羊，镇子里有个屠宰羊的回民，在街上卖羊肉，给我650元钱，可我没有卖给他。我知道，我把羊卖给他，我的羊很快就会被他一只一只杀死，挂在大街上，被一刀一刀分割。我把羊卖给村里的一个中年光棍，只要600元，比那个回民少了50元。那个年代，50元能买一百多斤大米。
　　 放羊的光棍不理解，为啥放着高价钱不卖，低价卖给他。他更不理解，羊价一直在涨，我为啥要把羊卖掉？可他不知道，我低价卖羊给他，是不愿意我的羊被宰杀，尽管羊逃脱不了被宰杀的命运。他更不知道，我卖掉羊，是因为一个女人。没有羊，我就不会看到她赤身裸体的模样，就不会看到我暗恋的女人，被一个丑陋的男人压在身下。也许，光棍希望看到女人，他这半辈子，恐怕还没有见过女人赤裸的身体。
　　 我后来很快就离开了家乡，辗转漂泊，靠卖文字打工为生。我也多次回到家乡，但我很少到我曾经放羊的山坡走走。现在的山坡，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景象。坡成了光秃秃的坡，坡上的松树，开荒造梯田时，砍得一棵不剩。剩下的，只有山野的风，裹着尘土满坡飞扬。当年的那个沙滩，因雨水的冲刷，成了一道深沟。
　　 我曾经暗恋的那个女人，也离开了家乡，在城市里辗转漂泊。从家乡的县城到省会郑州，又从郑州到北京，随后南下广州深圳，然后又回到家乡的城市。我曾在去年的夏天见过她，她依然那么的漂亮，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她的乳房依然高耸着，低胸的衣衫，掩不着性感，微微颤动的双峰，配着明晃晃的项链，白得晃眼。她的腰依然阿娜着，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风摆杨柳似的。从她的身上，看不出乡村女人痕迹，甚至看不出半老徐娘的痕迹，尽管她已不再年轻。
　　 她很热情，要请我吃饭，我知道她能请得起我，现在的她，买了楼房，开着轿车，很是风光，可我没有接受她的邀请。我知道，她已经不是那个用身体为父亲换取医药费的乡村女人。可我也知道，她的钱挣得不容易。我拒绝了她，她笑笑，笑得很妩媚。她走的时候，对我说：“说真的，我很感激你！”我知道，她要感激的是，那个我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其实，有些东西，失去了并不一定是坏事，得到了也并非就是好事。譬如我，离开了乡村，走进了城市，再也不用放羊了，看起来是一件好事。可在城市里，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弄得身心疲惫，又能好到哪里？我想这些时，觉得人活着其实很累，突然就怀念起在山坡上放羊的那段悠闲时光。
　　 我希望回到过去，什么心也不操，赶着一群羊，走向山坡，在松树下，看书、看天、看白云。无聊时，想想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