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能体味失去眼睛的苦楚？那天，大哥又摔烂了饭碗。母亲没有说什么，拿起笤帚与簸箕，默默地把摔破的碗还有洒落一地的饭菜，一并清理到垃圾桶，然后独自一人躲到了里屋抹眼泪……
　　 大哥是什么时候失去眼睛的？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吧。在此之前，就像隔壁四邻的其他孩子一样，大哥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听母亲说，大哥的眼睛在那群孩子中是最漂亮的——白眼仁小、黑眼仁大，眼珠滴溜溜直转，里面透着的全是机灵劲。
　　 可谁又能想得到呢？五六岁头上，一场大病过后，大哥的双眼蒙了一层灰皮，虽多处寻医问药，终不得治。就那样，可怜的大哥，一双明亮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明。再也看不到这个斑斓世界的大哥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整夜啼哭，母亲心疼，唯有叹气，却是别无它法。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母亲心里愧疚，哪怕下地干活儿，断然舍不得把大哥一个人独自留在家里。就因为这样，母亲一针一线专门为大哥缝制了一个背囊，而后把大哥捆到后背上，自己去哪儿，就把大哥背到哪儿。夏天的太阳毒辣辣地暴晒着原野，母亲生怕大哥中暑，每天总是把大哥放到树荫下坐着，一边干活，一边瞅空照料大哥。日复一日，母亲的一双脚印变成了大哥的两只眼。凡是母亲足迹踏遍的地方，自然也就成了大哥眼睛“看到”的地方。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大哥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知道，我的母亲，又是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大儿子养大成人。
　　 再后来，母亲又生育了我们姐妹七个，大哥却是一直没有成家。年龄稍长的姐妹们每当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母亲总是默然摇头，而且一脸沮丧和懊悔。母亲又有什么法子呢？大哥残疾，家里姐妹又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又有谁家闺女肯嫁给大哥呢？
　　 到我懂事的时候，大哥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而且脾气愈发暴躁，稍有不顺，就会“咣”地一声，把手中的饭碗摔个粉碎。一次、两次、三次……母亲始终不吭气，而且绝不允许我们姐妹们动手收拾，只是独自一人悄悄打扫干净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接着再去做其他家务。仔细想想，这近三十年下来，摔破的碗应该不计其数了吧。姐妹们有时看不惯大哥摔碗，就会在母亲面前发牢骚。每每这当口，母亲就会一改往日温和的脾气，一边提起身边的笤帚棒劈头盖脸一股脑儿砸来，一边红了脸怒吼着——“你懂个啥？你有本事就闭上眼睛试试。你能闭着眼睛走出这个院子，就算你有本事！”
　　 姐妹们不服气，就有闭上眼睛去试的，结果不是撞到院墙，就是碰到了门框上。我也曾尝试着闭上眼睛往外走，可是，还没走几步，就会“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没有眼睛的世界是可怕的，那黑暗漫无边际，就像一堵无形的墙，压迫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我终于明白，失去眼睛就等于失去一切、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
　　 偶尔，母亲也会避开大哥给我们讲大哥小时候的故事。十三四岁的时候，倔强的大哥不想再拖累母亲，硬逼着父亲给他到生产队找活儿干。父亲拗不过纠缠，向生产队长求情，也好给大哥一个交代。生产队长可怜大哥，就安排他每天给生产队的饲养院挑水饮牲口。那时，是没有自来水的，需要到井台上，将水桶挂到缠在辘轳上的井绳一端，把水桶摇到井中，待水灌满后，再摇动辘轳往上提水。没有眼睛的大哥是用手摸索着凭感觉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每天这样反反复复，需要把饲养院两个半人多高的大缸挑满水，才供得上牲口饮水。四季中，从春天到秋天还好，最麻烦的当属冬天。那时天寒地冻，井台四周结满了冰，即便有眼睛的人，稍有不慎，滑倒是常有的事，何况双目失明的大哥呢。有一次，大哥一不留神，一个趔趄，竟跌落到了井中。大哥凄厉的呼叫声惊动了生产队的饲养员，大伙儿匆匆赶来，七手八脚才把大哥从水井中捞了出来。虽无大碍，却是湿透了衣服、擦破了手脸。母亲闻讯，一路狂奔而来，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劲，抱起浑身湿淋淋的冷得直打哆嗦的大哥就往家里跑，母亲边跑边自责的恸哭，惹得沿路的乡邻无不落泪。
　　 从那时开始，母亲便再不允许大哥离开自己的视野。无论大哥要去哪儿，母亲总要跟着他，生怕再出什么意外。时间一长，大哥变得极不耐烦，他大声赶母亲、吼母亲、甚至骂母亲，不让母亲跟着他。如果母亲执意不走，大哥就会跺着脚，用头狠狠地撞墙。鲜血顺着额头流到鼻尖，再从鼻尖流到嘴里，连大哥吼叫时飞溅出的口水都带着血腥味。那一滴滴血，滴到尘埃，更洇到了母亲心里，母亲唯有含泪由他而去。
　　 然而，没过多久，母亲就练得了一个本领——走路时竟然悄无声息。即便失明后的大哥耳朵变得特别灵聪，也是听不到丝毫声响。就在这个不大的小山村，街街巷巷、沟沟壑壑，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有大哥的身影，一路上就一定有母亲的脚印！
　　 吃饭的时候，我的兄弟姐妹，甚而我的父亲，绝对没有吃第一碗饭的权利！每当饭刚刚做好，母亲始终第一个就会把碗筷递到大哥手中。一天三顿饭，这一递，整整就是六十年！
　　 就在大哥六十五岁那年，洗衣、做饭、送进送出，当了大哥六十年“眼睛”的母亲，突然无力伺候他的大儿子了——她偶感风寒，继而中风，半身不遂躺倒在了炕上。母亲倒下了，而大哥身后，也就再没有了母亲的脚印！
　　 一开始，母亲尚未失语，不管见到哪个子女，嘟嘟囔囔说的话只有一个主题——我们的父亲已经先她而去，而她也快要走了。在她走后，一定要照顾好失明的大哥！虽然，我们每次都要劝慰她，并且满口应承一定会照顾大哥，可是母亲总絮叨个没完。她知道大儿子的脾气，知道大儿子三天两头就摔碗的脾气，可她不知道到底有哪个弟弟妹妹能每天把饭碗递到大哥手中！
　　 母亲挣扎着、苦撑着，或许她的心里一直在想：只要她还在，这个家就还在；只要这个家还在，我的大哥就会有饭吃、就会有衣服穿！然而，没过一个月，母亲就彻底不能讲话了。她急切地还想要叮嘱什么，脸涨得通红，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可是，舌头哪里还听她的使唤呢！但她还是有一只手能动的，只要我们去照顾她，她摇着头，不肯吃也不肯喝，只是竖着一根大拇指，浑浊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们，直到我们含泪频频点头答应，她才肯吃饭喝水。
　　 半年后，母亲终扛不住死神的纠缠，再也无法眷顾她那可怜的大儿子，撒手西去了。母亲走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那只能动的手，直直地竖着一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