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关于父亲(散文)
从小,我和父亲的对话就不多。每当和父亲正襟危坐的时候,都是因为我惹祸了或者淘气了,他要教训我的时候。那时,坐在我面前的他仿佛是一座大山,压得我心里忐忑不安,喘不过气来。记得小时候,我还是很想拉近和父亲的距离的,经常找他问这问那。可父亲对于我的努力仿佛并不感兴趣,对我提出的很多现在看来非常幼稚的问题,例如世界是怎样来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神,月亮里面是不是真的住着嫦娥和吴刚等,很少耐心细致地回答我。那时候,小孩子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想不明白的问题,而对于这些问题,父亲往往都是用一句“长大了你就知道了”,或者“等将来看书,书里面就有答案”等等打发我。所以,从小我的性格就比较内向,总觉得父亲不是很喜欢我。虽然我是长子,但因为不善于像女孩子一样会说话,所以父亲更多的时候宁愿自己看书,也不愿意和我唠嗑。人往往在生活中越是缺少的,越渴望得到。那时候,特别希望父亲对我能像对来找他唠嗑的叔叔大爷们一样,唠唠我们小孩子们在一起讨论时急于想知道的问题。可这种想法,最后都变成了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父亲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从来不给我平等唠嗑的机会。
小时候,我时常在心里想:父亲到底整天在忙些什么,难道和到家里来玩的叔叔大爷们打扑克、下象棋,真的比和我说话有意思多了吗?有时候,赶上他们正打到兴头上时,我们吃饭都没地方吃。只能忍着饿,到外面去玩。那时候,母亲对父亲爱玩的天性也是特别反对的,两个人为这件事经常打仗。但即使是这样,父亲也从不妥协。有时候即使两个人头天晚上刚刚打完仗,第二天晚上我家照样还是人来人往,摆开战局,一场扑克往往一打就到半夜。散场后,我们都困得不行很快睡着了。父母两个人却在我们睡着后的下半夜继续拌嘴,有时候甚至会把我们吵醒。有时候,看着他们玩的太晚,母亲在一边难受落泪,气得我真想把他们赶走,可母亲每每都拦住我。毕竟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在玩这件事上,父亲似乎很有理的样子,从不让步。在吵架中,父亲的理由是:人家既然来了,就是看得起你,自己家有困难就克服点,怎么能让周围邻居下不来台呢!父母两个人在多次打仗没有结果的情况下,母亲提出离婚,父亲毫不在意。但临到最后要去办手续的时候,周围的邻居来劝,说都是年轻人,爱玩也没什么,在别人家里也是常有的事,等到年龄大一些就好了。在那时,母亲哭得悲痛欲绝,我们三个孩子也就都跟着哭。母亲看着我们的可怜样,加上邻居苦口婆心地劝,母亲最后不得不让步。就这样,母亲为这件事委屈了大半辈子。而我们恨父亲,也就一直恨到有一次父亲受伤。
那次是一年的深秋,父亲和母亲一早四点多钟就起来做饭吃饭,天没亮就拉着带车子出发了,两个人是到七八里远的地方去搂柴火。在农村,每家每户入冬前都要搂一两次柴火,堆起来好过冬。我们那时还小,只能在家里看家。正常情况下,父母应该天不黑就回家了。可那次,中午就开始下雨,下午一直未停。直到天大黑了才见到三舅和父亲、母亲一起回来。父亲脸色煞白,左手攥着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顺着指缝向下流血。我赶紧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当时的赤脚医生家里跑,告诉她父亲的手受伤了,赶紧来帮忙包扎一下。
后来,在他们的对话中才知道,原来,父亲在这之前已经搂好了不少柴火,父母上午去又搂了一些,中午装好后就准备往家里赶。就在这时候下起雨来。开始雨很大,他们避了一会儿雨。后来看雨小了,他们就拉车往家里走。柴火被雨一浇,装得满满的带车子就特别沉,在下一个大坡的时候,两个人有点把不住车把。母亲由于用力过猛,脚下一滑就要摔倒。慌乱中,母亲赶紧喊父亲松开车把。可父亲看到松开车把很容易撞倒母亲,于是用力把车把拉向马路中间。母亲躲过去了,父亲的手却被压在车把下面往前滑了一段,右手中指和无名指背面的皮肉都被磨破了,中指已见了骨头。那一天,正赶上三舅也去搂柴火。母亲和三舅费了很大力才把柴火弄了回来。
赤脚医生来了后,要送父亲上医院,父亲坚决不肯。赤脚医生和父亲平日里都在大队办公,很熟悉。她犟不过父亲,只得一边给父亲扎止痛针和破伤风针,一边帮助父亲清洗创口。眼见着父亲虽然没出声,但头上青筋直蹦,大汗淋漓。母亲在一旁不断地流泪,我们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清理完创口后,赤脚医生在父亲的伤口撒上了很多云南白药的药粉,又让父亲吃了云南白药的颗粒,据说治跌打损伤特别管用。一直忙活到半夜,才算把父亲的伤处理完。父亲虚弱地躺在炕上,母亲胡乱地给我们对付了一口吃的,一家人才算休息了。
这一次,父亲先后在家养了两个多月。母亲白天到生产队上班,晚上伺候父亲和我们,之后再干家务,每天都要忙到半夜。这段时间,是父亲和母亲感情升温的一段特殊时期,父亲对我们的态度也不再那么严肃和冰冷,白天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事,闲下来的时候还和我们说说话,讲讲故事。对于我们提出的问题,也是耐心地解答。那时我在心里甚至还不孝地想过:要是父亲的伤一直不好该有多好。
可是,这样温馨的日子也只不过持续了一年多,等到父亲的伤完全好后,就又开始了白天上班,晚上打扑克、下象棋的日子,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只是母亲从那以后不再那么激烈地和父亲对抗了。对来的客人们不冷不热,我们娘几个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再有什么顾忌。
那时候,每当母亲痛苦地搂着我们哭的时候,我都在想:将来我长大了,一定不像父亲,要和孩子平心静气地说话,尽量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一定不要那样贪玩,不要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经常流眼泪……
等到我大学毕业,到外地工作并成家后。我才知道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和肩上扛着的重量。是的,我们既想干好自己的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理想;又想给妻子和孩子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生活上相对富裕一些的家。而这两者大多数时候是难以兼顾的,甚至有时是要牺牲一方的。你想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要和周围人搞好关系,就要投入时间和精力,就要钻研业务,就要加班加点,比别人付出的更多劳动。而这些,必然会挤占留给家庭和孩子的时间。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家务事是永远也干不完的。如果你碰上了一个要强而又愿意和别人攀比的妻子,这样的矛盾就会更加突出。是的,我不像父亲那样好玩,但同事的日常交往是必不可少的,有时也就免不了在一起娱乐。你和妻子实话实说,基本上每一次都是一场家庭战争。你撒个善意的谎言,那就是给自己埋下的一颗定时炸弹。如果爆炸的时间赶得不好,基本上一段本来温馨的日子就会鸡飞狗跳。
即使是像我这样很少其他爱好,只是喜欢写文字的人,也逃不掉家庭矛盾的怪圈。妻子是很现实的一个人,总想家里整洁干净,亮亮堂堂,无论什么时候有客人来自己都有面子,于是不厌其烦地要求我和她一起打扫卫生,物品摆放井井有条。对孩子,她的期望值也很高,一定要将孩子培养得聪明伶俐,出人头地。这样她在外面、在朋友之间便特别有面子,证明她当初选择了我这样一个家在农村的外地大学生是明智之举。可这样,却苦了我和孩子。我若妥协,便整天陷于做饭、清洁、洗衣服等干不完的家务事中,很少时间能看书和写文章;我若不妥协,便会出现从前我最憎恨的夫妻战争的一幕。只是这一次我变成了母亲的角色,而妻子却变成了父亲的角色,就是决不妥协。现在想来,母亲也是要强的,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也很差,父亲和母亲在精神生活上还是有一定差距的。父亲的爱玩,也许是他对琐碎的家庭生活的一种抗议或者说是逃避吧。
为了最后保留自己的一点爱好,我一步一步地退缩,放弃了干好事业的勃勃雄心,放弃了出人头地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放弃了同事相帮的和谐氛围,最后只留下了读书写字的业余爱好。就是这样的最后一点爱好,也在文学市场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大环境下,搁浅了许多年。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多时候,失去了生活的热情和激情。对妻子,对孩子,有时候也会敷衍;有时候,也会不耐烦;对爱情,也就浪漫不起来。回头想一想,我和孩子平心静气地讲话,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的时候,似乎也不多。就这样,有时候我会惊奇地发现,我在慢慢地和当初的父亲靠近。
现在,我的年龄早已超过了当初父亲的年龄,我也时不时地疑惑:人生是不是有着一个难以摆脱的命定呢?你小时候越是对父亲不满的地方,希望他改变的地方,最后自己在这些地方也往往和父亲越像,只是所遇到的事和采取的解决方式有所差异而已。很多时候,不同时期的历史事件,都会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那么人生呢?我们今天的人生,是不是也在重复着某些先人的过往。四十岁以后,每当回家的时候,就会听周围的老邻居们和母亲说,刚才在马路上看见我,和当年父亲的背影一模一样。尽管我比父亲高了近十厘米,穿的衣服也比当年的父亲时髦多了,但老邻居们仍然那样认为。
最近,父亲已七十多岁,渐呈老态了,一只耳朵的听力基本没有了。但越是这时候,父亲却越是想和我们交流。
只要我们一回家,他就要和我们交流对国家大事的看法,对生活变化的体会,和他弄不懂的很多事情。和他的交流,只能极大声地喊。可即使这样,他也听不清几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问我们。问得烦了,就只能拿过纸笔给他写下来。只有当他把一件事情完全弄明白了,他的脸上才会露出孩子般满意地笑容,就像从前我们从他手中得到一块糖一样。现在想来,他平时和母亲在一起,是太寂寞了。
如果有几天没回家,他就要亲自打电话或者让母亲打电话,“周末回来吧,大家在一起团聚一下,想孙子和孙女了。”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因忙于工作,忙于领导同事、同学朋友的大事小情,而难以满足他们的愿望。总觉得有的是机会,而把岳父母和父母放在了日常安排的最后面,忽略了他们的感受。只有当大家都没事的时候,才轮到他们。其实,他们这时候对我们的希望,和我们小时候希望和父母平等交流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更多的时候,我们也和当初的父母一样,很难满足孩子心里的一个期盼了很久的愿望。
在我们的生活中,父母总是把我们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我们往往很难真的把父母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有时候,在歌厅,我们会动情地唱母亲、唱父亲、唱家乡、唱常回家看看,有时候唱着唱着,我们就会泪流满面。是的,很多时候我们虽然在精神上不断地麻醉自己、安慰自己,但心里明白:当我们为人父母以后,我们也常常把父母对我们的思念和我们对父母的思念,挂在了嘴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