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积岐
　　
　　 夏天是女人的节日---不是狂欢，而是展示。大街小巷被女人一抢而空。大中城市是这样，眉县也是这样。女人用形体、色彩、气味、服饰把城市掠夺了，连城市的额头上也只顶着两个字：女人。
　　
　　 女人刚刚过了斑马线，朝县医院方向走。她一袭黑裙子，那种黑，是铁了心的黑。裙子的两边开着衩，那裸露处的白腿如同云彩中的一线天，衬托得裙子越发黑得盲目了。女人迎面而来，面部的五官和表情和盘托给了我-----她大约三十六七岁，面容自然而精制，舒展的心情没有像帘子一样卷起来，而是一览无余的充盈着，一丝美丽的微笑在眼睛里----仿佛她极力挽留它，要把那笑保留住。今天是周日。也许，昨夜晚给了她愉快的丈夫或者另外那个男人正慵懒地躺在床上补觉，她老早起来，按时去上班---假如，她是县医院里的一个大夫---最好不是妇科大夫，妇科大夫看惯了女人差异不大的病容，或者，在女人身体某个部位触摸久了，就会麻木---麻木的不只是手，不只是感觉，还有感情。假如，她是内科大夫，第一个接诊的恰巧是一个中年男子，一副白领模样的中年男子，那么，女大夫首先把自己积累了半宿的笑给中年男子分享一点。女人是最容易动感情的。不一刻，她的笑就恍惚了---一个老头子絮絮叨叨的诉说，把她持续了一个早晨的好心情淹没了。只有这时候，她才能够意识自己的浅薄，浅薄的给予男人快活，浅薄的从男人那里得到浅薄的快活。床上的享受更是浅尝辄止，转眼即逝。无论怎么说，她的漂亮会使她的病人如同得到一剂好药。美的力量是强大的，持久的。
　　
　　 我从小饭馆用毕早餐出来，市场上，有好几处卖水果的小贩，随意走到女商贩跟前去买几斤桃子。抬眼一扫，女人大概四十岁上下，硕壮，伸出来的那只捡桃子的手是粗糙的，一脸的久经商场的世故而散漫的笑，她只是想用那点笑来讨好顾客，不料，那种世俗、世故却一览无遗了。女人铺满红丝的两个脸蛋上只留下了经营的吃苦耐劳，艰难品味出女性的温柔和乖觉。
　　
　　 也许，做这种小生意久而久之会像一把刷子似的擦掉了女性的成分----在这种场合，不论男人或女人，想到的只是赚钱。为钱而努力而吃苦。当女人回到家里，还是孩子的母亲，还是丈夫的妻子，她会于一刹间脱去女商贩的外衣，像任何情感饱满的女人一样偎依在丈夫怀里，挑逗他，用柔情蜜意融化他。女人太会伸缩，太会包容了，这是女人的美德，也是女人的悲哀。十块钱四斤桃子。付了钱，临走时，我又多了一句：称够不够？女人睇了我一眼，一把从我手中夺过去塑料袋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捏了二个桃子，塞进了塑料袋子中，重新给我。我看出了女人眼睛里的嫌恶---还有狡黠-----及时弥补了没有给够分量的那种精明。
　　
　　 晚饭后，我去散步。走第一圈时，我就注意到了坐在草坪上的那个女人：粉红上衣，绿裙子。看样子，很丰满，她脱了鞋，净脚，屁股下是两张报纸。她毫无款式，坐得很散漫，看起来只是一团，唯有一条曲起来的白皙丰满的大腿在夕阳下很温情。我走第一圈时，她打电话，专心致志地打。我绕着草坪走了八圈，每一圈四百米，每一圈用去五分钟。---也就是说，女人孜孜不倦地打了四十分钟。女人尚还年青，一副少妇的样子。我估摸，女人的电话肯定不是打给丈夫的----如果那样，何必坐在足球场，让三伏天的酷暑来蒸烤自己呢？打开空调，伸展四肢，躺在床上，和丈夫在电话里缠绵一番，也算是一种享受---不，到了“七年之痒”的女人，或者，婚后两三年的女人，尤其是小县城里的女人，不会拿出四十分钟抑或还要四十分钟，来和丈夫敞开心扉而谈的。也许，电话那头的那个男人是新近才交往的网友---在湖南、还是四川？是白领、还是商贩？唯有女人知道。每走一圈，我就扫视女人一眼，她的情感变化流溢在面部---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在随意修改她的感情---像画手中的画笔，随心所欲地涂抹着她的心境。她时而把面部削得很平整---表情淡漠，时而露出了天空一样灿烂的脸，可以看出，她的个性是活跃的、活泛的，那种贪婪---对生活的贪婪，对爱的贪婪从面部流了下来，留到了绿裙子上，裙子四周似乎流淌着汁液饱满的绿色充盈的欲望。可以断定，这是一个有闲阶层的女人。她把自己的那份孤独、寂寞用微信、用QQ来消解。她们试图用电话会来填补自己的空虚，用网上交友---有机就约会、就开房---来充实日渐干瘪的日子。短暂的生命、美好的生活在她那里缩减成一个字：熬。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堆摊在草坪上的肉体。如张爱玲所说，对于生活、只能是“东舔舔，西舔舔，使得什么上头都涂上了一层腥液。”
　　
　　 也许，电话是打给她的闺蜜的---她的苦恼、她的烦闷，她和丈夫床上的不和谐以及新近交往的情人对她的爱情，这一切，只能给闺蜜倾诉---不可能。如果是闺蜜，为何不坐在茶秀或咖啡馆中去倾诉？不可能这么简单。我走了十圈，她还在津津有味地打电话---和闺蜜交谈不会这么漫长的。本来是一个简单的信讯工具反而成了折磨人的武器了。我替那女人可怜。当代人为什么要活的这么无奈这么累呢？
　　
　　 走出草坪，街道上，上了年纪的几个女人坐在树荫下摇着扇子正在说闲话。她们的面部是平平淡淡的，有世事洞明的坦然，悠闲，看得出，她们的心理没有什么重负，目光里的笑意极其自然。她们的话题是孙子，是儿女。老年人的可爱像儿童，有几份天真，有几份幼稚，但绝对是真实的。人生对她们来说，时日不多了，她们淡然处之，没有拼命抓取的意思，没有拼命奔跑的意思---顺其自然吧，就像面对这酷热的天气一样，当热到极端时，凉爽的日子就要来了----这个道理大家似乎都懂，大家未免要怨天咒地。然而，这几个老妇人却是很沉静的---天气就是这样的，凉爽在酷热的门背后。人生就是这样的---到了顶峰，就要下来了。
　　
　　 2014.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