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过兵，与我的一篇作文和一个军人有关。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我刚参加完高中毕业考试，成绩单还没下来。这时候，县城的街道上，到处都贴了“参军光荣！”“应征入伍是每个公民的义务！”等能够让青年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的标语。尤其那“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更加打动了我的心。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曾下过决心：“我要当兵！要为从黄土中刨食的父亲减轻负担。”
　　 就在分数单发下来的那一天，我的应试作文又成了范文。我敬爱的语文老师用嘶哑的声音把我的作文《拳拳父母心》一字一句地念给了我的同学。念完了，教室里静得出奇。起初，我很不好意思地勾着头，心里直怨老师怎能在同学们面前张扬我的家史，张扬我的清贫。那时的我虚荣心还占据了整个灵魂。教室里静过之后，依稀传来了啜泣声。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看见了我敬爱的老师摘下自己的眼镜，掏出手帕擦拭着自己的眼眶，再回头看看我的亲爱的同学们，各具神态。女生就是心软，那哭泣声就是她们发出来的。男生们，有些红了眼圈，有些虽然表情严肃，但目光却充满了温情和善意。平时的嫉妒、挖苦、瞧不起荡然无存。突然，不知是谁带头拍起了巴掌，掌声由小变大，经久不息，直到老师挥手致意，才渐渐停了下来。
　　 掌声过后，老师点名让我说几句话。我站了起来，结巴了半天说：“我不考大学了，我要当兵！”一阵寂静之后，又是一阵掌声响起。
　　 验兵的路并不平坦。那年春季招兵，只招十二名。不知是谁露了风，说我所在的乡招的兵是去兰后的，所以，一下子就有四百多号人来报名。这也难怪，对于大西北贫瘠的黄土地上出生的娃娃们来说，要跳出农门不外乎两条路，要么念书上大学，要么当兵闯天下。而后勤兵，大家都会想到是学开车，学修理的技术兵，报名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面对四百分之十二，我有些胆怯，有些泄气。事实上，我在目测时就被刷了下来。
　　 正当我耷拉着脑袋向外走时，迎门来了三名军官。在我的眼中，他们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神圣。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们几眼，当中的一个矮个，就在跟我擦肩而过的瞬间，猛然回头冲我一笑。这一笑，还真笑出了我的勇气。我急转身，喊了一声：“解放军叔叔！”
　　 他听见我的喊声，便停住了脚步。他回过身来，依然是笑，是微微的笑。这笑消除了我的紧张感。尤其他的问话：“兄弟，喊我有事么？”更加鼓起了我跟他套近乎的勇气。
　　 我急着向前两步问道：“叔叔，你是接兵的么？”
　　 “是！你是来应征的么？”
　　 “是！”我也学着他的腔调，但带了浓厚的乡音，惹得他又笑了起来。我仔细向他脸上看去，觉察到他的笑是善意的，并没有讥讽的意思。便大着胆，学着他的模样，两手垂吊，两脚并拢。倒霉的裤腿太短，自己腰带系得太高，破了的布鞋露出了大拇指头。就在他的目光由上往下审视我时，我不自在地勾下头，两手拢在一起，右手搓起了左手。
　　 见了我的窘迫相，他将目光移到了别处，但很快又移了回来，望着我，嘴角翘了翘，露出笑容又问：“那怎么走了？”
　　 “目测没过关。”
　　 “哦，啥原因？”
　　 “个子小”
　　 “呵呵！那你多吃些，等个子长高了，再来验么。”
　　 我急了，冲他喊：“叔叔，再吃也来不及了，你、你能帮帮我吗……”
　　 不知咋的，我将他当做了救命稻草似的，上前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自己的家境说起……
　　 怕他不信，又掏出了我的作文《拳拳父母心》递在他手里。他接了，坐在乡政府的砖砌的花圃的栏杆上读完了我的作文。
　　 等他抬起头，再没有了笑容。目光里隐含了凝重，从上到下，又是一阵审视。这回我并没窘迫，反而抬头挺胸的站着。他审视过后将我的作文折好，起身走近我，摸着我的头说道：“没想到你的文字功底这么好。不只是写出了你自己的心声，而且写出了天下儿女的共同心声。在当今社会，穷也罢，富也罢，能理解父母的大都在自己当了父母之后才有所悟。而你因为穷困，便早早地理解了这层含义。重中之重……其实，你我都很相似……”
　　 “你？”我不解地问道。
　　 “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我带你再去试试。”
　　 我随他去了乡政府的后院。院内依然排着长龙似的队伍。只见廋高个的乡武装部长，穿着绿军装，手中握着一根标有尺码的竹竿站在台阶上，秘书在一旁喊名字，喊到的便站到武装部长的竹竿前，个子达标的兴高采烈地又排成了一队，个子不达标的就跟我一样焉焉的，有走了的，也有留下看热闹的。而我，这回却是报了希望在等着。
　　 直到日头落山，长龙似的队伍将已散去。其中两名军官在乡政府的食堂里吃饱喝足，打着饱嗝来找他时，他才给武装部长说完了许多好话。武装部长还是不解地问：“这娃既不是你家亲戚，你又何必给我出难题呢？这四百多号人都争来抢去的，我只能卡个子这个关口了。这1米7以上的还有八九十人呢，他只有1米65呀”。
　　 “这些我都知道，可这娃太难了，你就帮我拉扯他一把吧”。他仍耐着性子求着情。
　　 武装部长见他这么执着地给我求情，也只好答应道：“我只能给他过了这一关，后面的就管不了了”。
　　 “这已经帮了大忙了，至于后面的就看他的运气了。”他说完便拉了端着洋瓷碗的武装部长一起走向了食堂。
　　 而我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乡政府办公室的墙角处。我才拔腿向家里跑去。
　　 后来，体检的几道关口都很顺利的通过了。可面对体检合格的四十多人，又要去竞争那十二个名额，可想而知，这是怎样的竞争，真是“吃人”的了！
　　 对于体检合格的，部队是有规定的，接兵的必须家访。轮到他该去我家了。一大早，我的父亲去邻居家借了几个鸡蛋，从地窖里掏出了一筐洋芋。父亲说：“咱家也只有这些了，煮了招呼人家，你觉着行不”？
　　 我抬头望着父亲满是皱纹的脸庞和那深陷的眼眶，几根稀疏的胡子有气无力地爬在他尖尖的下巴上。也许，是出于一种预感，预感着自己一定能够走成，所以不由我多看了父亲几眼。不知怎么的，我的泪花老在眼眶打着转转。仿佛在母亲离世的日子，六七岁的我仍抓着父亲小小的乳头，有时还噙在嘴里咸咸的，直到睡去，那是最踏实不过的了。后来进入反叛的年龄，我跟别的伙伴没有什么两样，曾跟父亲做过对，惹他生过气。父亲生气时，很是特别,他不喊也不嚷，只是一锅又一锅的抽旱烟。坐在门前的大树下，从黄昏直到深夜。那时不安的便是我了。我尽量没话找话地缠着他，直到我看见他的泪花溢出了眼眶。我便抓着他的手说：“爹，从明儿起，我再不淘气了，我说话算话”。父亲便说：“要是你娘还活着的话，我娃就不可怜了。”其实，父亲说这话是为寄托对母亲的另一种思念罢了。而今我就要离开父亲了，望着他瘦骨如柴的身影，我真想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我忍住了，让泪水始终绕着眼眶转，就是不让它流在脸颊上。可终究被父亲发觉了。他又说：“你怕人家笑话嘛，怕的话我再想些办法。”说罢，他提着跛了的右腿吃力地跨出了门槛。
　　 我急着喊：“爹，不用了。他人好，咋会笑话呢？”
　　 父亲扭过头问：“真的么？”
　　 “真的！”我说着狠劲地点点头，眼泪也被点着溢出了眼眶。
　　 父亲听罢，一瘸一拐地走到灶火前，煨着柴禾煮洋芋了。
　　 这天，不知多少回，我站在门前的地埂上伸长脖子张望着。终于发现他骑着辆自行车进了村头。我跑去迎他，结果被几个伙伴已迎着向我家领来了。
　　 我接了他的自行车车把，打起撑子。他低着头跨进我家的门槛。一见诺大的院内只有两间土墙瓦屋。一进门便看见了灶火和炕连在了一起。炕上唯一的一床被子脏得黑油油的，还露着棉絮。家穷了土多，这是真的。我还专门扫过土炕，破席子中间还垫了一层报纸，我把炕桌尽量摆在破席的地方。终究没有躲过他的搜寻犀利的目光。只见他移开了炕桌用手摩挲着席子破了的地方，脸上的表情随着他的目光移动而转化着。
　　 父亲见了，窘得站在一旁搓着手不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招呼道：“叔叔，上炕”。
　　 “哦，知道了，你怎么还喊我叔叔呢？叫我指导员，或者喊大哥都行。”
　　 父亲听了，只是憨憨的一笑，便去忙着端煮洋芋了。
　　 炕桌上一盘煮熟的洋芋，还有五六个煮鸡蛋。只见他毫不客气地脱了鞋子，盘腿坐了，自己剥着洋芋皮。父亲硬让着鸡蛋。他说：“还是你们这里的特产好吃。”父亲仍然觉着不是滋味，便伸出了他的干裂的如同松树皮的双手来，替他剥了鸡蛋皮，又一次地递着。
　　 这回我看清了，他望着父亲的手，久久地不曾移开视线。而我的父亲却不曾觉察，一个劲儿地递着。我急忙过去，伸手拿了父亲剥得精光的鸡蛋来，往他手里递。他说：“在部队常吃鸡蛋，不稀罕，留着老人吃吧。”说到这里，突然发出“呕”的一声。他颤着声音说：“不……不好意思，噎住了。”说着跳下炕，便要告辞。
　　 父亲还以为慢待了人家，给我使着眼色，让我留住他。我并不觉得后怕，也就不曾挽留。
　　 送他走出大门，我才发现自家的尘土沾了他满满的一屁股，忙着伸手去拍。他说“没啥，农村就这样，我也是吃土长大的。”说罢，骑上自行车上路了。
　　 父亲嘀咕道：“这事，我看八成砸了。”
　　 我没说啥，但有种直觉，这事准成。因为我看到，就在他看我父亲双手的时候，他的眼圈红了。
　　 果真，在乡政府的确定新兵会上，他鼎力相助。且拍了桌子说：“这个兵我接定了，后果自负。”听说他还骂了乡政府的主要领导。说什么改革开放快十年了，仍有这样的群众，还没有解决温饱。你们不但没有觉得失职，而且还要争一个义务兵的名额。听说他硬是将乡长的亲戚家的儿子顶了下去，我才有了入伍的机会。
　　 他把我带进了革命的队伍。记得归队后，他移交了新兵的档案。临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好好干。记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
　　 我点了点头，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谁知这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才打听到，他是安徽人，名叫吴朝晖。就在那年的冬天，他转业了。直至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没能跟他取得上联系。然而，我时不时地想起他，想起八九年的春天，想起那场竞争，至今还有些余惊。要不是他，“我当过兵！”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能从我的口中说出来。
　　 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说“我当过兵！”言外之意，我会整理内务。从整理内务中我领悟到了，细心是从重复中培养起来的。而人生就是在重复中度过的，一点也马虎不得；我立正、稍息、领悟到了做人不但要正直，而且还要有顶天立地的气魄；我报数我唱歌，炼就了雄厚的底气；我跑步，我摸爬滚打，炼就了一身强健的筋骨；我向前看，齐步走，步调一致，练就了集体主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