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本许久未翻的书，里面赫然露出两张牛皮纸素印的糖葫芦包装纸。那是一张写着“正宗老北京”字号的传统名吃冰糖葫芦包装袋，两个民间福娃高举着一串高于他们身段的冰糖葫芦串，兴奋地手舞足蹈。背面印着原料、功效、特点、使用方法等食品说明书。
　　 我的思绪随着启封的书签飘得很远很远，记忆的大门徐徐打开。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棂，飘落在我的书桌前。我因为感冒好久未愈，就在书房吊水，因为先生是大夫，简单的问题就在家里处理。突然接到舅舅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病重，需要我们急速回家一趟。我马上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因为什么样的病，母亲不能亲自打电话，要让舅舅代劳。果然不出我所料，妈妈病危。
　　 我们彼此都向单位请了假，买好火车票次日临晨搭上了回老家的火车。回家后，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我们强装笑颜倾心长谈。妈妈就说起自己的几个孩子，尤其是我。先生很认真地倾听并不时地回应着，妈妈谈性愈来愈浓，兴奋地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病痛。
　　 那是一年暑假，那天太阳就像悬挂着的烤火器。我和母亲拉着架子车去公社交公粮。十一二岁的我，两只胳膊架在架子车辕上，母亲在后边时不时推拉着，保持平衡。小时候的我，特别好表现，个子虽高，但是心气也颇高，硬要自己驾车。交完粮食后，我口渴急了，恰好街边有卖西瓜的。我舔着嘴唇，就告诉母亲，不知道西瓜多钱一斤。一向花钱谨慎的母亲就过去问价，好像是两毛钱一斤。母亲把切好的西瓜拿起来，看了一下，随手就放下了。然后用手捏了捏上衣口袋，问能否便宜一点，卖西瓜的人看着我晒得黝黑的皮肤和开裂的嘴唇，就答应一毛五分钱一斤。我能读出那位师傅的眼神，但是妈妈还是居然拒绝了，拉着我的手离开了西瓜摊。我分明听到旁边的一位叔叔说到：穷鬼！一看都是买不起西瓜的，看什么看！！我也是不能理解母亲的做法，我们到底有多穷啊。一路上，我没有和母亲说一句话，母亲拉着空车，我就默默地跟在后边，嘟囔着小嘴。连一芽西瓜都不舍得给我买！
　　 那时候不兴打工，农民只能靠天吃饭，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家里的几亩薄田里。丰收的粮食要先交给国家，验粮严格而苛刻。小麦必须能用牙齿交出脆生生的咯嘣声，要足够干，足够干净，足够饱满，而且必须扛到粮库的里面。每次，父亲喘喘悠悠地走在木板搭成的板桥上，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看着父亲腿肚子上的青筋，挽起的很破旧的裤管，泪水在心底默默流淌。一年的粮食除了交给国家外，还要交农业税和提留款，我虽然不明白这些款项的具体意义，但是我深深懂得，除了土地我们一无所有。所以，尽管我内心多么想喝水，多么想吃西瓜，我都可以忍。因为父母比我们更累，更能忍耐。
　　 母亲告诉先生，我为了上学，受了太多的辛苦和劳累。尤其是买西瓜的事情，一直都刻在她的心头，她临终前说了又说。她非常懊悔没有给我买一牙西瓜，可能就几分钱的事情，母亲到死都忘不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母亲自己受过的罪，吃过的苦，流过的泪，就是只要我们能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自己就可以完全忽略不计的。除了吃饭，在其他方面花钱也太奢侈了。这是我对母亲当时的做法，唯一的总结。
　　 自然，为了给母亲治病，我们也花掉了所有的积蓄。但是，母亲的诉说无疑是有想法的，先生很快就领略到了蕴含的深意。这是母亲唯一能留给我最好的财富了，没有什么东西比爱更重要的。母亲很明显想把她对我的这份爱，满满地传输给先生，让他帮助自己来完成未尽的心愿。在母亲的心里，爱就是饿了一口热饭，渴了一口西瓜，需要时一个拥抱，危难时伸把手。很关切，很在乎，很心疼。因为母亲呕心沥血的痛，教会了我什么是最深的爱，什么是给孩子最好的传承。她把几分钱省下来，想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添砖加瓦。母亲自己不也是什么也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吗？
　　 没有了母亲，我恍恍惚惚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上已经走过了十多年。每次一想到生活里跟母亲有关的点点滴滴，一股来自心底的洪水便化作泪水，把我污浊的内心冲刷得干干净净。每次先生做好了饭或者买了我爱吃的东西，呼着我的小名，就有一种深深的爱意悠悠荡荡从心底升起，就像至亲的母爱。但是，我们之间的争争吵吵还是在所难免。先生是外科大夫，几乎从来都没有正常的节假日，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待命。下班回家免不了的是我要承担大部分的家务和孩子学习辅导。有时候，就幻想彻底卸下重担。精神和身体上的负担可想而知，我听着一位同事说，她把锅背在背上的，很能理解她除了上班，还要做饭和料理所有家务的难。其实现在想想，这些琐碎的难和没有光明的前途相比，都不算什么。
　　 有一次，先生还没有下班就被邀约去打麻将。回到家里，冰锅冷灶。儿子不住地问，爸爸去哪儿了。我匆匆忙忙做了点下午饭，吃完了收拾完碗筷，交代好儿子的作业去学校上晚自习。电话叮咛先生，及时回家给儿子改作业，洗脚睡觉。先生答应地好好的，晚自习回家后不见先生的影子。儿子作业没有改，脚也没洗，家里乱七八糟。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开始打电话。没想到，临时有手术，先生被呼去工作了。我只好把儿子拽起来，给他讲解做错的习题，烧水洗脚洗脸。忙完孩子忙家务，忙完家务忙自己。
　　 先生大年三十日晚值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索性带着儿子继续跟他去值班室过除夕。我们瞅着漆黑的夜空，燃烧着别家的焰火炮竹，心里是别样的滋味。但是去年除夕先生直接拒绝我们再去陪他过年，我就一再追问为什么。他告诉我，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们在除夕夜发生意外，不是内伤就是外伤，家属急切怨愤的表情和言谈举止所处可见，甚至有人骂骂咧咧，他不想让我们跟着受罪。如果说母亲因为没有为我付出几分钱而懊悔一生的话，先生则因为不能为我们付出几分钟的陪伴而满心愧疚。当然了，我也不是一直来都会通情达理，先生也不是一直来都能关爱如初。
　　 又有一次，先生被邀约去打麻将。我下班回家，没有饭吃，接上儿子在外面吃了点，没想到先生彻夜未归。我们等呀等呀，一会儿打电话问，他说马上回来，马上了一晚上，凌晨六点回来了。因为都要上班，儿子要上学，我强忍着生气就上班了。放学时分，小学刚调整了时间，等我下课去接儿子，小学早就放学了。到处找不到孩子，我无计可施打了所有能打的电话，都没有儿子的下落。只能把先生从手术台上叫下来，换了别人上去。他埋怨我，我怨恨他。在痛悔难过中，我们到处寻找，想死的心都有。这生活究竟是怎么啦！最后，儿子放学后没有人来接，等了好久自己跑到我们学校，在一个办公室里的角落玩耍，忘记了时间。我直接要疯了，看着先生带着儿子走过来，我瞪着一双惊恐欣喜的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先生走过来，轻轻告诉我，别生气了！从背后拿出两串糖葫芦，一串给我，剩下一串给儿子。在这个时候，买一串糖葫芦给我，真让人破泣为笑哭笑不得。我手里捏着这支自己从来没有奢望过的美味，想起妈妈懊悔了大半生的那芽西瓜，同样都是爱，心里的感觉却迥然不同。生活的确会越来越好，但是爱得滋味却大同小异。伴着酸楚，和着无奈，爱从来都是无法用语言来准确描述的。爱不仅仅是口口相传的，爱在亲人间用行为表达，有时候显得拙朴笨重幼稚粗糙，但真切向心耐人寻味。真爱无香，真言素朴。
　　 回到家里，我取下糖葫芦包装袋，叠得平平整整。儿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的行为，也学着我的样子，珍藏起这张简单的包装纸。我顺手就把他们夹在床头的书中，一枚惊鸿未定的心，就在这两串冰糖葫芦里，苏然安放了！我所有想发的火，和想流的泪都化成酸甜可口的安慰，镶嵌进成长之中。谁都不容易，谁都想对孩子爱人好点，让他们快乐成长，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生命轨迹，不可能时时处处和谐一致。多点宽容和理解，让我们的成长多一点幸福的标签，和母亲的懊悔里那芽西瓜相比，这两张快乐的冰糖葫芦袋子就更像两张幸福的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