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去学校接送孩子的那段路，几次看到一个似曾熟悉的影子，在我眼前摇摇晃晃，似是似非，若即若离，几次都由于赶路，我没有太放在心上。
　　 那次，我又发现这个人的影子，在我最近的距离出现，待我停下脚步看清楚，那身影不高，头发蓬松，衣衫褴褛，身上手上挂满了从垃圾堆捡来的手提袋、塑胶袋，衣服也是脏兮兮的，酷装皮衣在里面，短马褂在外面，配花短裙，一双男装皮靴，不伦不类，古怪、滑稽、可笑的样子。她走路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一高一低，一瘸一拐的动作，在险象环生的公路边晃晃荡荡，却也安然无恙。
　　 我怕认错人，再近一步勾起头仔细辨认起来：她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的特征，特别是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这不是我见过的美玲吗？没错，是美玲！天呀，不敢相信，怎么两年时间就把这个人儿变得这样了。我走过去叫她：“美玲，美玲，你还认得我吗？”她好像没有听见，表情呆滞的样子，只顾自个儿自言自语，似叨叨有词，不知在与谁叨絮，似乎周围的一切车声、人的吵杂声与她没有任何相关。
　　
　　 二
　　 周围的人看我跟一个这样的人说话，纷纷投过来奇异的目光。
　　 事情使我回想到两年前的一天中午，我的理发店里来了一位陌生的顾客。她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不像一般的人这样徐徐走进来，而是从门外一瘸一拐的“晃”进来，当她“晃”到了门前的一个小坎子的时候，她慢下了脚步，用左腿固定，右腿慢慢伸出，再跨进来，这个动作慢得有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很是吃力才进来的。来到椅子旁，看到她的手脚极不协调，特别是右边手脚僵直得硬邦邦的，我赶快扶稳椅子，使她方便坐好，她艰难地用左脚支撑着身子，用右边的屁股慢慢挪上来，坐了半边屁股，才撅起左屁股，然后左右屁挪了挪平衡了一下，才坐稳。坐稳下来后，虽然我们没有见过，不曾相识，我还是好奇地问：“你...你...的腿怎么了？”也许是习惯了，也没有任何戒心，她用平静的声音说：
　　 “是中风的！”
　　 我惊愕：
　　 “中风？怎么会.....？你这么年轻怎么会中风？”
　　 她低头沮丧地说：
　　 “我也不知道啊。倒霉呗！”
　　 她说，她刚刚从贵州老家坐车下车来佛山这里，头发很乱，想把头发拉直一下，显得贴服好打理一点。她的头发看上去干枯稀疏，显然是很久没有打理过的了。她说她很久没有剪过头发了，要我帮她选一个便宜的价格拉直发。我说，好啊，帮她挑了个最实惠的价位，（看她实在悲哀，其实最后我只象征性地收了她十元钱）然后，倒出直发药水，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开始动手帮她拉直头发。
　　 直发整个过程需要两三个小时，在整个直发的过程当中，我们一边做头发，一边像熟悉的朋友一样谈聊了起来。
　　 聊了一会，她打开手机相册，让我看到她没有发病中风以前的相片，她悲伤地说：“这是我以前的样子，现在，变得不成人了！”相片里的人，跟我面前在这个人差天壤之别，我一眼没有看出来，不敢认为相片里面的那个人就是面前的这个人。我睁大眼睛，花了好大的劲儿才辨出她来。她本来是个漂亮的姑娘，面目清秀，亲和可人，长长的一头秀发，穿着一身长裙，倚在湖边的大树下，四周是阑珊，湖水波光粼粼，她擎着一把花伞，一身仙气，青春逼人。我简直不敢相信相片里的这个人竟然是她！她说是前两年照的相，同现在来比，好比换了另个人。现在，可能由于两只脚高低不一的原因，加上活动不便了，身材看上去矮了一截，肩背也出现高低向一边倾斜的弊端，脸也有些浮肿，头发脱落得有些稀疏，走路不方便造成老态龙钟的样子，才二三十岁的人，已有一种将之老矣，暮气沉沉的感觉。也是的，对于任何一个正常的人来说，从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一个残疾人，也是不可避免地悲哀，也是不异于灭顶之灾！
　　
　　 三
　　 那时候，她离开家乡在一家纸箱工厂打工，丈夫跟她同一个车间，在工作中来往认识的。可能由于她这人笑容亲和友善，她一进厂不久，丈夫就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几乎与此同时，也有另外一个男孩子对她很有好感。只是，丈夫他特别痴情，特别殷勤，特别懂女孩子的心，拼力追求她，对她千依百顺，对她有求必应，甚至死缠烂打。有一次，他下班约美玲出去逛街，美玲说有事不能去，他在她宿舍门口站了一个晚上，半步不离，就是不动，还时不时喊“美玲....”“美玲......”。直到见到美玲出来了，他才肯罢休。又有一次，他看到美玲和另外几个男孩子，还有几个女孩子，在溜冰场溜冰，他醋意大发，把离美玲身边最近的那个男孩子揍了一顿。还又有一次，美玲没有答应跟他回老家见父母，他竟然痛哭了起来，以自杀相逼......
　　 在他死缠烂打的攻势下，她被他的真诚和热烈感动，他抢先得到了她。而另外那个男孩子比较腼腆温软，当然抵不过他的势头了。他们谈了一段时间的恋爱，不久，就组建了家庭，后来就有了女儿，一家人也生活得幸福美满，其乐融融的。
　　 她还告诉我，她是家里本来五个姐妹，叫五朵金花，她最小的，叫美玲。在山沟的农村里，封建守旧落后的思想如洪水猛兽般可恶，家里没有生到儿子就要被人笑话，被人欺负，很多家庭生了六七个女儿还不算数，好像没有儿子就会被枪毙一样，一定要生到儿子才罢休。父母为了追个儿子，一直追了五个，可第五个还是该死的女儿，那就是自己了，生自己的那一年，父亲就气病了，从此就没得再生了。因为生的都是女儿，父母想儿子都想疯了，都对她们不好，老三、老四送人了，轮到自己，本来要送别人的，可没有找到需要的家庭。
　　 在她五岁的那一年，有一天，父亲问她想不想吃雪糕，她高兴地跳起来，说，想吃！因为父亲从来没有买过雪糕给她吃，她当然很高兴，吵着想吃雪糕。父亲就带他坐车来到街上，又上车，下车，再上车，下车，总之转了好几次车，已经太阳西沉了，才把她带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叫她站在这里等他，他去买雪糕来给她吃，她高兴地说，好！她就这样满怀希望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父亲买雪糕回来，可是等，等，等，等到太阳落尽了山头，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直到深更半夜了，依然不见父亲的影子，她一个小孩童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是漆黑的夜晚，她身后的屋子可能没有住人，乌灯黑火的，吓得哇哇大哭，一把泪一把涕的，伤心无助加上对黑夜的恐惧，可怜的小女孩喊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这时，刚好有个骑自行车的大伯经过，停下车来，问她为什么哭，她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这位大伯实在不忍心丢下她遭罪，就把她带回了家。这就是美玲的养父了。养父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答，叫美玲。（这个名字一直没有改）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说不出......
　　 养父母家有好几个孩子，来到陌生的新家，养父母对她不是很好。其他的孩子有书读，只有她没有书读，她天天放牛，放一天的牛只吃一个硬馍，常常饱一顿饿一顿；有一餐，无一餐。她放的牛肥肥胖胖的，而她自己却瘦得好比一根火柴，好心的邻居叔叔阿姨看不过眼，常常塞给她鸡蛋和面饼吃。她不认识字，放牛的时候，跟她一起的那个小哥哥教她认识不少字。
　　 她的养父嗜酒如命，常常喝醉酒，酒疯发作就摔东西打人，所以个个都怕他。她十岁的那年，有一次，她干农完活回来，吃完午饭就打瞌睡，在西厢房的木床上睡着了，这天，养母到集市赶集去了，其他的孩子都上学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养父刚刚喝完酒回来，见她一个人睡在木床上，色心骤起，兽心大发，趁她在梦里熟睡之际，把门一关，把她死死按住，剥开裤子，用手在她身上乱摸，然后强迫奸污了她。她如梦大醒，吓得哭哭啼啼，养父淫威相逼，说：“你的命是我捡来救起的，我有权把你弄死，今天的事不准传出去，传出去你就要死定了！”又羞又怕的美玲吓得半死，在养父的恐吓下，幼小的美玲当然守口如瓶，不敢走漏半点风声。后来，又有几次，趁没人之际，养父又奸污她了。直到她长大独立了，就逃离家门，到外面打工去了，从此极少回家了。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养父糟蹋养女的那张丑陋的嘴脸和行径。只是，在美玲年幼雪一般纯净的心灵里，这种兽性的玷污遭到的创伤比当年被亲生父亲出卖遗弃的创伤，更加难以启齿和撕裂的疼痛。
　　
　　 三
　　 前年的夏天，在厨房炒菜，菜炒到一半，突然，她感到一阵头晕，头痛，伴随有点恶心，还感觉右手一边发麻乏力，就停下来活儿，躺下在床上休息，以为是劳累了得的感冒，是小事，就没多放在心上。到了第二天起来，又一次头晕头痛，中午就晕倒过去，不省人事，被丈夫送到医院，医生说，已经迟了，中风了，右半边的右手右脚已偏瘫。在医生的建议下，做了积极治疗，手术治疗后，右边手脚可以活动，不过难以灵便，就是要恢复过来，也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这次的病治了十几万元，花光了家里多年来所有的积蓄。如此一来，家里一劫如洗，空空如也，连饭都吃不上。医生说，如果当时开始发病就及时送来医院，那就好办多了，也不至于偏瘫。隔到第二天复发再送来，已经迟了。
　　 她沮丧地说：“这是天注定的！天注定的！”
　　 发病的时候，她结婚才两年多，女儿才两岁。
　　 自从中风病倒后，她的日子从人间直接掉下了地狱。以前是一个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大好人，现在变得手腿不灵便，不能多下地走动，不能干活，好像被草绳缚住了手脚，整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活动少了，日久了，脸变得有些浮肿。走动起来，两只腿的受力程度不同，变得一只腿大，一只腿小，随之肩背也变得高低向一边倾斜，背也有些弯驼了，身材样子都变形了，连整个样貌都变了，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个废人似的。刚出院的那时候走路都不太稳，丈夫还常常扶助她走路活动活动，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来照顾她，但是，时间长了，也不耐烦了，因为这病好像没有了期的事情。后来，又借来一笔钱做了物理治疗，幸好，谢天谢地，物理治疗效果不错，可以慢慢下地走了，也能自理生活，如果连自理都不能的话，那就真的猪狗不如了。
　　 医生还说，因为她还年轻，体质机能各方面比较强一点，如果及时继续做物理治疗的话，完全可以恢复正常的，只不过需要时间，而且还要十几万元的费用。
　　 可是，对于山穷水尽的家庭来说，十几万简直是天方夜谭里的天文数字。不要说十几万，就是一千块钱已经是很困难的事情了。残酷的现实对她来说，无异于眼睁睁地等着厄运的魔爪降临，没有缚鸡之力的她，只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了。
　　 习惯了闲不住的她，她每天在家里闲着，闷得发慌，她多么怀念以前干活到处可以自由活动的日子，她始终就不能干活上班了，右边手脚始终不能灵活动作，没有力量，就连拿一张凳子也不够力。便只能天天呆在家，像个孩子一样，无所事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习惯了干活儿的她，心里压着抑着，闷着，憋着，慌着，慌得快要发疯了，就怕哪一天突然要崩溃了，不管心里难受得怎样动荡翻滚，但现实依然是那么的残酷和冰冷。
　　 这样一来，丈夫和婆婆对她的态度也不可避免地转变了。始初丈夫对她还有不少的关照，可婆婆就有了不满，常常摆出脸色，喷出冷言冷语来射人，说她是克星，是瘟神，说她是没有父母要的人，是野孩子，因为他们都知道美玲被亲生父母遗弃的事情。还常常把儿子叫到跟前，背着她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东西，使得丈夫的表现也冷淡无情起来，时而对她粗声吆喝，时而给她颜色看，只知道张口吃，没有用的东西。一次，她端着一碗饭准备喂女儿吃饭，谁不知的，本来就手脚不灵便的她不小心打了个踉跄，把女儿的饭碗打翻在地，她人也翻倒在地上，女儿吓得破口大哭，婆婆和丈夫见状，跑过来不但没有扶起她，反而血口喷人：“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了，不如撞墙去算了......”她当时又恼又恨又悔，恼命运捉弄人，恨自己不争气，悔自己连女儿都保护不了......后来，她拖着受伤的身心，偷偷爬进屋里去哭，真想一头冲向墙头去，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又有一次，他们到市上买了好吃的荔枝回来，藏起来偷偷吃掉，美玲问起时，却说被老鼠吃了。不但如此，还常常把做好的饭菜吃完，却说还没有做饭。这分明是在隔离她，歧视她，排挤她，这分明是不当她一回事了。后来，婆婆干脆叫儿子跟她离婚，说这种人是拖油瓶，只会拖垮人，一辈子迢迢长，怎么过。她受尽百般凌辱，受尽千般委屈，每次受伤委屈后，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就当作若无其事一样，又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只因她有一个最朴素的愿望，只要不让她离开家，不要离开女儿，就什么都可以忍受，但是，一旦离开女儿，便什么都忍受不了。因为女儿就是她的命根。
　　 丈夫从小被婆婆娇生惯养，婆婆对他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宠他惯他护他，因此他吃不了苦，也最听他老妈的话。慢慢地，丈夫对美玲越来越冷淡，越来越看不顺眼，心里慢慢就有了想把她踢出家门的想法。他也曾常想过治好她的病，可是，这病何等容易？花钱如流水，时间漫长，何期了了，即使有好转，也可能会留下有后遗症，磨人得很。渐渐地，他变得不耐烦，也没有希望了，他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要跟一个有残障的人生活一辈子，真是丧气！进而，就有了撵走她走想法，时而不惜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攻击，她中伤她，稍有不慎，就拳打脚踢。一次，美玲得了重感冒，发寒发冷，六月天盖了厚厚的棉被还冷得发抖，躺在床上叫他盖帮多一场棉被，他都闻而不听，视而不见，出去打牌去了。后来，好在邻居过来串门发现了，煲了碗葱姜汤给她喝，接着洗了盆姜水澡，才驱寒解邪，转危为安。又有一次，她在网上与发小的玩伴聊天，也只是普通的闲聊而已，可是，他故意无中生有，说美玲闲着没事，卖弄风骚，勾引别人，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自己就半死不活的，还怎么勾引别人，何来说得过去？可丈夫就想找茬来冤枉他，委屈他，挖苦他，找更多理由来撵她出门。有什么办法，一个没有任何劳动能力的人，一个只会张开口子吃饭的人，就如同竹笼中待宰割的羔羊，死期会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