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棋友，是黑白世界的那种。此人勤奋好学，善于钻研，不仅棋下得好，而且文章写得漂亮，素有军中“秀才”之称，深得领导赏识。由于共同的爱好，都是“臭棋篓子”，都属“臭老九”之列，因而我俩又算文友。一日夜里，我俩品茗对弈，期间聊些文学、历史之类的话题。谈到文学创作，忽然想起前天战友报刊登了此君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政委的眼泪》，讲的是基层部队指战员生活枯燥，业余文化生活贫乏，为了解决这一现状，部队积极开展生产经营并厉行节约，筹出经费创建了该部历史上第一家图书馆，部队X政委“热泪盈眶”地说：“多年来部队文化生活匮乏的状况终于解决了，战士们可以坐在自己的图书室里，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地畅游。”云云。说到“热泪盈眶”这四个字，我实在忍不住，不禁脱口而出：“任您说谁‘热泪盈眶’我都深信不疑，唯独X政委的‘热泪盈眶’打死我也不能相信，您可真逗！”此言一举点中了要害，棋友无言以对，只好用他那习惯性的动作，食中二指并拢，不住的敲击桌面：“下棋！下棋！业余时间莫谈国事。”那盘棋我用一招精彩的突袭战术，扼住对方一条大龙，自然大获全胜。
　　 说起X政委，可说是才华横溢，文笔了得，素称“军中一支笔”，理论素质绝佳。此人作风严厉，近乎霸道（与下级讲话总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善于把握“大政方针”，创建军中图书馆就是其任期之内的主要政绩之一，深受上级领导的赞赏。但无论如何，依他的性格特点，似乎怎么也与“热泪盈眶”搭不上界。
　　 那年我从军队院校毕业，分配到该部任军医，正是春风得意的年龄，憧憬未来，一片美好前景。因为年轻，有些潜规则不太知情，缺乏事故，缺少历练，言谈举止难免轻发少年狂。一日和几位战友闲聊，谈到对X政委的印象，我不加思索地根据自己的一知半解脱口而出：“可以当教员，很好的教员，甚至当个副教授也毫不为过！”依我当时的理解，自然是一句赞扬的好话，由衷的那种。偏偏有好事者传话过去，领导当时不露声色，并未表态。时隔多日，在一次全体干部会议上，领导讲到各级干部要深入基层，与广大指战员打成一片，不要脱离群众，不要自成一体，顺便举个例子：“某军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小楼自成一统，天天研究APC，他能研究出部队战斗力吗？”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谁让你个臭嘴没毛，口无遮拦，人家堂堂大首长，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岂是一个小小教员可以相提并论的！
　　
　　
　　 （二）
　　 我的另一位棋友姓马，酷爱中国象棋，棋艺还行，棋瘾十足。那年我毕业，与老马成为同事。工作之余闲聊之中，听说马军医棋艺高超，鲜有敌手，每每于笑谈之间杀敌于无形，甚是了得。年轻气盛的我，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常常不能自持，总想找机会与之较量一番。某星期天，闲来无事，见到老马，小心翼翼地试探：“听说马老师下棋特好，想向您学习学习，讨教一二如何？”老马瞅我一眼“你？”见我坚持且自信的样子，老马显得很不耐烦，说：“好吧，好吧，就一盘儿，我还有事！”其实他能有什么重要事儿，小瞧人呗！
　　 我便殷勤地抢着支桌子，摆棋子，敬上烟，老马十分满意。
　　 “年轻人嘛，就应该这样，懂得尊重老同志，虚心好学，不错！”说完我不错后，楚汉之战就此开始。起初，老马兴致勃勃，显得十分自信，不时地指导一下，这一步如何如何，下一步又将怎样。我也投桃报李，虚心接受，感激连连，气氛非常和谐。下到中局，老马话渐少，神色变得凝重，紧锁眉头，自言自语的，“不可能啊！”还时不时习惯性地抓抓头皮。到了最后，老马看看实在无力回天，十分不情愿地投子认输，自己觉得很不应该。旁观者亦都认为老马今天马失前蹄，大意失荆州。老马自觉很失颜面，自然不肯罢休，发誓要报一箭之仇。重新开锣，老马又输。连输四局，老马有点挂不住。这个时候，我也犯了一个错误，因为赢棋，自然高兴，喜悦之情写在脸上。老马再也无法容忍，那张脸就像猪肝儿似的，面部青筋显露，十分骇人，口中愤愤有声：
　　 “老牛，老牛，你棋风不好，修养不够，不就赢了几盘棋嘛，就跟那过年似的！”
　　 大伙忙圆场，纷纷劝解老马，胜败乃兵家常事，来日方长，不必气馁，就连关云长那样的盖世英雄，尚有走麦城大意失荆州的时候，何况我们普通人等。老马怒气渐消。
　　 偏偏在这时，忽然有股难闻的焦臭气息从门外传来，十分刺鼻，老马大惊失色，急匆匆跑了出去。
　　 回来后怒气冲冲，指着鼻子大骂于我：“老牛，老牛，都是你这臭棋篓子闹的，我说不下，你非要学哪门子习，这下好了，锅漏了，肉臭了，你说怎么办？"
　　 原来在我俩下棋之前，老马的老乡从老家捎来一块猪肉，老马很高兴，本想趁着礼拜天好好炖一炖，请哥几个聚聚，喝两杯，乐和一下。谁想过分专注于楚河汉界，把这茬儿给忘了，以至出现这样的尴尬局面：锅里的水耗干了，一锅肉焦糊了，连钢炉锅也烧漏了。听到这里，我也后悔，真不该逞一时之勇，非要向人家“讨教一二”，即便讨教，也该手下留情，给“老师”一个台阶下。真不该啊！
　　 要说老马吧，还真是一位憨厚实在的好人。他是改革开放初期较早一届的军校毕业生。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一脸憨厚，白净的面庞上一对小酒窝，笑起来益发显得可爱有加。老马除了爱下棋之外，基本没有其它业余爱好，诸如赌博啦、桃色绯闻啦等等都与他无任何瓜葛。平素勤奋好学，钻研业务，是单位的技术骨干，每次部队组织训练科目、野营拉练、外出勤务等，老马都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总能出色完成任务，是上上下下公认的老黄牛式的人物。总之，好人一个。
　　 人非圣贤，凡是人他都有个短儿。老马这人好是好，就是有点官儿瘾（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毛病），可自己是个实心眼，不懂得官场上的诀窍，不会溜须拍马，不会揣摩领导心理，应该说对当官之道很不得法儿。正因为这个，也曾闹出不少笑话，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某日夜间，熄灯号吹过了，老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后来索性披衣下床，挂门而出。不大功夫，他叩响了三连指导员老赵的房门。忙累一天了，老赵早已鼾声入梦，被敲醒后显得很不耐烦。
　　 “谁呀，半夜三更的，还让人睡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完蒙头又睡。
　　 老马心急火燎地推推老赵：“老赵，老赵，你听谁说的？你听谁说的？”
　　 老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说什么了？神经病啊你！”
　　 “不是你上午说的？那个副营长的事……”
　　 老赵一听顿时明白了,说：“老马呀老马,你这人真不禁逗,跟您开个玩笑,还当真啦?”
　　 老马听到这儿,顿时脸红到脖子根了,羞愧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此，“马副营长”这个称呼不胫而走，着实在部队流传了许久。别人不指名点你，老马也只是心中郁郁，不好发作。这事闹得！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卫生队长转业，队长一职空缺。军医当中，论年龄、论学历资质、论业务能力、论贡献大小，老马都是首屈一指，大家也都认为非老马莫属。私底下与老马交好的，一般关系的，甚至曾经有过隔阂的，见了老马纷纷笑脸相迎，殷勤有加，更有心急者甚至当面直呼“马队长”。喊得老马心花怒放，虽然嘴上说“别这样，八字还没一撇呢？”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蜜罐儿里一样。
　　 人都说"老天爷"最公平，可这“老天爷”有时候也犯欺负咱老实人的毛病。在常人看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可这次又是大出所有人的意外。没过几天，正式命令下来，新任队长一职由XX军医担任，马军医仍然是马军医，原地踏步，不升也不降，又是一个擦肩而过。直气得老马连着几天郁郁憋闷，茶饭不馨。
　　 偏偏就有那不长眼的主儿，不分时候，不看场合，楞往枪口上撞，直撞得头破血流，自认倒霉。
　　 某日，部队组织卫生大检查，老马担任检查组长，来到某连部。连长一看老马到来，想到前段日子炒得沸沸扬扬的“队长之争”，忽然心生一计，何不戏耍一番。
　　 “马队长驾临，有失远迎，望乞赎罪！”说完“啪”的一个立正，随即敬给老马一个四指弯弯的“军礼”，滑稽可笑极了，逗得众人哄然大笑。
　　 老马气得两眼冒火，一个箭步冲上去，迅雷不及掩耳地来了个振臂冲拳，那连长猝不及防，轰然倒地。老马仍不罢休，提起双脚将那位倒霉蛋硬生生地塞于床下。还没等众人回过神儿来，但见老马余怒未消，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从此，“马队长”的称呼就再也没人敢提了。
　　
　　 （三）
　　 还有一首长，营级教导员，私底下被人们称为“老教头”,另有性格，更有特点。这人文化水平不高，搁到现在算是小学与初中之间吧。那个年代，三代贫农，根红苗正，身体素质好，是参军入伍的必要条件。这人正属此类。入伍后凭着自己的刻苦训练，单兵技术突出，各项训练成绩呱呱叫，而被上级领导看好，个人前程一路顺风，入党、立功、提干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闲话少扯，书归正传。
　　 话说“为充实基层医疗保障工作，更为了锻炼年轻干部”，我在毕业后不久被调往该营工作。上任伊始，作为顶头上司自然要对新部属考察一番，教导一番。一日，通信员通知我到营部，说教导员有请。由于刚刚到任，人员不熟，对新首长秉性了解不多，心中甚是忐忑。
　　 到了营部，报告敬礼，立正稍息。领导正襟危坐，一脸俨然。再看桌面上，齐齐地摆放着各种颜色的药品若干片，上面没有名子。
　　 “军医同志，听说你是新来的大学生，理论基础应该不错，不知道实践经验如何？”
　　 “请领导指示！”
　　 “请你把这几种药品的名称报告一下！”
　　 “这个……”
　　 我顿时就晕了，怔怔地在那里不知所措。记得上大学期间，学校好像并没开展这方面的训练，再说药品种类千千万，单凭颜色和形状都要一一辨认，也没这个必要啊！领导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不再难为，喊来通信员。
　　 “去把老吴叫来！”
　　 老吴是位老卫生兵，年龄、军令均在我之上，是部队有名的训练尖兵，曾经多次参加军事技能比武，成绩优异，自然是人才，立功入党转志愿兵也是理所应当的，着实令许多同龄兵羡慕不已。
　　 老吴来了，标准的军礼，立正挺胸，领导微笑着点头。
　　 “老吴同志，请您报出桌上几种药品的名称！”
　　 “是！”
　　 回答的干脆，动作也利索。只见老吴迅速拿起一种药片放在嘴里。
　　 “嘎嘣！”“安乃近！”
　　 “正确！”
　　 “嘎嘣！”“去痛片！”
　　 “正确！”
　　 随后依次是“黄连素”，“磺胺嘧啶”，“甘草片”等等，完全正确，神了！
　　 “老五同志，演示完毕，可以走了！”
　　 “是！”
　　 老五转身起步，昂然而去。
　　 领导这才转过身来，谆谆教导于我：“军医同志，看到没有，这就是差距，差距啊！——”他把那个“啊”字拉得老长，以示警示。“今后你要虚心向老同志学习，自觉地把书本知识与部队实践相结合，才能尽快适应部队，把本职工作做好。”
　　 我虽然心有不服，可初来乍到，面向顶头上司岂敢造次，只好“虚心”接受，诺诺而去。
　　 原来理论和实践要这样结合才能算适应部队啊！嘿，不管怎样，也算长了见识，受益不浅。
　　 某日，营部食堂聚餐。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老教头”，突然间皱起眉头，面露不悦。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食堂顿时一片肃然，鸦雀无言。沉默片刻，“老教头”发号施令：
　　 “杜班长！”
　　 “到！”
　　 炊事班长姓杜，东北人，长得五大三粗，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听到领导叫他，急急赶来。
　　 “教导员，有何指示？”
　　 “去，把你们班的板车推来！”领导头也不抬。
　　 杜班长一头雾水，不知所为何事，但根据多年对“老教头”的了解，有一点他十分清楚，那就是领导这时候叫他，一定是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误，很可能是无法饶恕的那种，故而不敢怠慢。不大一会儿，板车推来，摆放在领导面前。
　　 “教导员，板车来了，请指示！”
　　 “老教头”这才抬起头来，一脸严肃。
　　 “杜班长，知道为什么叫你吗？”
　　 “不知道，请领导指示！”
　　 “前几天门口那个卖盐的老头儿被人打死了，公安局正在调查此事呢，我一直考虑是不是你小子干的，老实交代吧，争取宽大处理！”
　　 “教导员，冤枉啊！这几天炊事班事儿多，我就没工夫出门儿，班里的同志们都可以作证。”
　　 听完杜班长的陈述，“老教头”像是松了口气，态度缓和了不少，这才不慌不忙地从菜盘子里夹起一小块盐粒，约有绿豆大小，夸张性地往板车里一扔：“拉走吧。”
　　 炊事班长晕晕懂懂，怏怏而去。
　　 原来如此，大伙恍然大悟，心中窃窃，不敢多言。敢情今天的菜放盐多，炒咸了，领导生气了，问题很严重！炊事班长不明就理，以为真的是怀疑自己与那凶杀案有关呢。
　　
　　 嗨，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个年代，那样的环境背景，造就了那样的一些人。今天提起这事儿，您就当听个故事，开心一笑就得了，千万可别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