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色古香的珠窗网户，精美绝伦的旧式大院，高大巍峨的古老城墙，如果平遥给人最初的印象就是一座沧桑厚重的城，那么迎薰门前铁锈斑驳的炮台，西马道街上渐渐被时光磨平的青砖旧墙，“日昌升记”正门两侧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让我想起的又是什么？
　　 晋商。山西商人。明清时期在商界活跃了500多年的中国最大商帮，它的足迹遍布了国内各地，乃至欧洲、日本、东南亚和阿拉伯国家。
　　 未抵达平遥之前，我对晋商的认识只停留在最原始的票号范畴，微茫而菲薄。看资料，都说晋商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沉甸甸的名字，那些至今还能在晋中看见的古老的当铺、钱庄、票号、商号，就是晋商留在历史上鲜明的符号和印记。那么，我能否循着这些符号和印记去寻一寻关于晋商的繁盛和衰落？
　　 阳光落在市楼上，巍峨的，华丽的，看上去迷离而绚烂，楼顶蓝黄两色琉璃拼出的“寿”字和“喜”字与楼下人声鼎沸、招牌林立的南北大街是鲜明的对比，一边静默，一边喧哗，让人感觉仿佛遗世了，又穿越了，恍恍不知所踪。如果在龙游乡野和民居苑内看见的各式民居让人惊叹，那么从市楼上俯瞰的整个的平遥，是不是该让人目瞪口呆？这是怎样的一座城，建造它需要花费多少年月，多少财力物力？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条蚰蜒巷如同龟甲上的八卦图案，经纬分明，井井有条。站在市楼上，我可以看清一色青砖灰瓦的古民居，也可以看纵横交错的深巷弄，还可以用心去体会啊，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见证了曾经繁华的历史，若翻开，商史浓烟的背后，是无数晋商匆匆的脚步，雷履泰当年也走过了吧，从他年少时候开始起。
　　 雷履泰，生于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卒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山西平遥县龙跃村人，中国金融业泰斗——山西票号创始人，日升昌大掌柜，对中国金融业发展贡献颇大。百度百科里这样介绍雷履泰。日升昌记，坐落在平遥西大街，三进式样的院落，临街，我如何去想象它历经了400多年的沧桑历史，分号遍布全国30多个城市，远及欧美，以“汇通天下”而著称于世，还一度操纵着十九世纪整个清王朝的经济命脉？
　　 如同触摸着千年前的时光，西大街上，我与日升昌记对视。历史的长卷铺开，清嘉庆末年，随着社会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货币流通量大增，埠际间押运银两已经很不安全，日升昌银钱汇兑办法应运而生，这是该票号的雏形，它在京、晋间的往来初显了成效。可是，还不止啊，在日升昌解决了国家银行未出现前大宗项银两往来的困难后，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并迅速遍及全国各地。资产雄厚的山西商人见票号生意兴隆，争相开始效仿，蔚泰厚、天成亨、协同庆、百川通、蔚长厚等票号相继而生。这是平遥帮。据记载，嘉庆十八年，平遥商号达700多家，其中金融字号25家。这是怎样的一组数字，当中又包含着多少起起落落，多少兴衰荣辱？
　　 不是说眼前的日升昌记有多精致，有多奢华，它旧去的容颜里已依稀不再有当年中国、乃至世界金融中心的繁华景象，若不是地下室里还堆放着白花花的银子提醒着我它曾经的雄厚财力，这座已经老去的城只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他有着宽厚的性格和深厚的文化，他已经从商海的浪尖褪了下来，老了，也开始沉淀了，如同百年晋商，终被雨打风吹去。
　　
　　 【二】
　　 有人说，“凡是有麻雀的地方，就有山西商人”，姑且不去论晋商经营范围的广泛，涉及地域的辽阔，因为有着官商的特点，他们离京城近就占了很大的优势，茶、盐、粮更有着得天独厚的交易便利。不仅如此，他们还摒弃旧俗，褒商扬贾，以经商为本业，为荣耀，一改重儒轻商的传统观念，这是晋商的敬业精神，这从榆次常氏维丰的传奇故事中可以看出。
　　 不止常维丰，乔致庸也是弃儒投商的经典人物。看《乔家大院》，从商后的乔致庸从一个叫花子身上偶然买到一张百年商路地图，潜心研究后发现因太平军作乱而封锁多年的茶路蕴藏着巨大商机。乔致庸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带着各商家不怀好意的股银南下前往产茶胜地——武夷山。半年之后，正当大家盛传乔致庸在南下途中遇难，准备瓜分乔家家产的时候，乔致庸带着为各家采办的茶叶回到了祁县。随后，乔致庸又北上恰克图，直到中俄边境，凭借着“义、信、利”和俄国商人签定了长期合作贸易合同。至此，南至武夷山，北到恰克图的这条封锁多年的茶路被乔致庸疏通，千万茶农也因此得救。
　　 也许电视剧都有杜撰的成分，但是当我置身于祁县的乔家大院，我仿佛听见了叮叮咚咚响亮的驼铃声，仿佛看见了以乔致庸为首的晋商正千里走沙漠，他们冒风雪，犯险阻，用不畏艰辛的进取精神越长城，贯穿蒙古戈壁大沙漠，到库仑，终抵达恰克图。据史料记载，清雍正五年（1727），清政府和俄国政府确定把库伦（乌兰巴托）附近之恰克图作为双方商人的贸易点。自此，恰克图贸易日益繁盛。嘉庆、道光以来，中国从恰克图输往俄国的商品是以茶叶为大宗，其业务皆为晋帮商人所垄断。据统计，道光十七年至十九年（1837——1839），中国从恰克图每年输往俄国茶叶达8071880俄磅，价值800万卢布。多好，继古代丝绸之路后，又一条陆上国际商路已然打开。
　　 大凡深宅大院都是恢弘气派的，更何况是显赫一时的乔家大院，大门口即有匾题“福种琅嬛”四字，寓意把福种到乔家。这是慈禧西逃路过山西，乔家赠30万两白银解燃眉之急，事后山西巡抚丁宝铨受慈禧面谕赠送乔家的。那么，我可不可以将这理解成乔家经商的气势，连同“古风”两字？连李鸿章也题“子孙贤，族将大；兄弟睦，家之肥”啊，这座大院，这座精美绝伦的城堡式古建筑，它带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去感受乔家人经商成功的奥秘？让我们去探寻乔家人创造财富的历程和对财富的态度，以及他们祖祖辈辈坚守着诚信为本的道德底线？还是让我们终于能明白包括乔致庸在内的晋商们的雄财善贾，以儒商义行天下？
　　 叹。三晋大地上，还有多少这样的院子啊？王家、曹家、常家？这样的院子，在山西很多的县城，几乎随处可见，而昔日这些院子的主人，即使在县城中，都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正是这种普通，更加衬托出一种气度。当高耸的屋脊，厚实的院墙，密密匝匝地挤成一片时，这样的规模就汇集成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象征：富裕。连龚自珍也说山西是“海内最富”啊，数不清的晋商中，固定资产也好，流动资金也好，动辄能拿出白银三五百万两，即使要拿出千万两也不在话下，这又是一组怎样的数字，若加以统计，可以想象吗？
　　 落叶归根是每个人的夙愿。也许晋商们浪迹天涯，辛劳忙碌，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荣归故里，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盖属于自己的宅院。那么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我前来，我如何才可以不去感慨历史之悠久、晋商之辉煌呢？
　　
　　 【三】
　　 走过沧桑厚重的平遥古城，看过恢弘璀璨的乔家大院，我一直在想，如果后来不是国事衰微，晋商们不在对俄茶叶商战、投资矿业中受挫残败，不在国家组建银行的时候墨守成规，四失改组机会，那么今天的三晋大地，会不会是另一种模样？就好像龙游商帮，遇上“禁奢令”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如果不重农抑商，不重仕轻商，摒弃小富即安的思想，重拾远走天涯的锐气和气吞山河的雄心，可不可以走得更远？
　　 看纪录片《龙游商帮》，它娓娓地叙述着商帮的起源、萌芽、发展，鼎盛，以及消亡。整个过程里，龙游商帮是“冷不防”的出现，又“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一切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仿佛冥冥已注定。不是吗，徽人贾而好儒，晋商经营模式最先进。徽商垄断盐鹾，声名显赫；晋商手握巨资，经营票号，在金融市场上显山露水，正当他们在商海你追我赶，称雄争霸时候，龙游商帮异军特起。
　　 我能去想象吗，龙游商帮仅凭了一府一县之地为基础，就聚集了大量资金，从而成为明清时候十大商帮之一？不说胡筱渔偿付了在运输中遭劫的7500匹石门布而后又重新定制，不说乾隆帝两次召见傅暹，也不说唐顺之将胡贸引为座上宾，在其死后赠棺以殓，童巨川、童洋的只身往来宣府大同从事珠宝买卖已经让人匪夷所思。不是吗，珠宝这一行业，若没有高文化，没有雄厚的资产，没有远走天涯的锐气，如何去辨别真假？如何去结交达官显贵？如何从海外引进并时常联系？如何一次又一次的只身远赴，“去则精金珠宝，来则盐引茶封，动有巨万之资，皆卷束于怀袖舟车鞍马之上，萧然若贫旅”？是，那时候的运输怎么有今天如此安全如此便利，即使是官道也时常会被抢被劫啊，环境呢？气候呢？靠得又是什么？
　　 这是不同于晋商和徽商的，龙游商帮能立于商帮之林，同时能够从事珠宝这样资金需求大的特殊行业，又在印书刻书贩书业中从事于文化传播，它没有官府的支持，没有政治的庇护，秉承的只是一种胸襟，一种精神：“敢为天下先”，和“遍地龙游”。
　　 之于三晋的恢弘大院和徽州的肃穆祠堂、牌坊，我更喜欢徜徉在龙游的乡野，看一座又一座从明清时候走来的素墙灰瓦的古旧老宅，看十殿九塔里抹也抹不去的千年尘埃，还去驿前，看衢江之水滔滔往东流。
　　 驿前村，龙游本地叫官驿前（音），坐落在龙游县县城北面，衢江和灵山江汇合处，村子东边有一个码头，即驿前码头，是衢江上随着龙游商帮陆续出现的码头之一。我去寻访的时候，正值盛夏，午后迎江而来的风带着热气，使劲地吹着江边高高的芦苇和绿树，沿岸新筑了堤坝，有两艘小船停在水边，不远处，是新建的驿前大桥。
　　 眼前的景象全无远古时候码头的丝丝影迹，顺台阶下，走近水边，静默江水东流。我可以去想象吧，明清以来，有多少龙游商人一次次的在这里挥泪作别，又一次次在这里弃舟登岸，对于他们来说，家乡离他们越来越远，萦绕心头的是糟糠之妻和白发老母，而这里，始终是他们远行的起点和归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