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喋血大别山(散文)
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巍巍大别山麓小界岭山上,那满山遍野散落的抗日将士坟墓和多处碑文记载,唤起了游人对上世纪那场残酷战争的回忆。
这个地处鄂、豫两省交界处,位于湖北麻城市福田河镇的小界岭,原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偏僻老山沟,抗日战争时期,却成为武汉会战中大别山防线的指挥中心而被载入史册,史称“小界岭战役”。
1938年8月,国军第42军所部黄樵松的27师,刚刚经历了台儿庄血战从徐州战场撤退下来,部队经过短暂休整和兵员补充,又奉命开往大别山,参加武汉保卫战。
南京失陷后,国民政府名誉上西迁重庆大后方,军事统帅部和政府机关却滞留在武汉,使这座江城随之成为中国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蒋介石深知唇亡齿寒的古训,一旦武汉不保,侵华日军封锁长江流域,进而集中兵力于江北地区,剩下重庆区区一座弹丸山城,安能偏安于一隅,必然成为日本侵略者的众矢之的。因此,蒋介石要放手一搏,决心在武汉打一场保卫战。蒋介石挥动指挥棒,调集第五战区李宗仁统帅的23个军、陈诚统帅的第九战区27个军,共计130个师、100多万人马,外加各类型号的飞机200余架、舰艇及布雷小火轮40余艘,充分利用大别山、鄱阳湖和长江两岸的安徽、河南、浙江、湖北4个省有利地形,组织纵深梯次防御,誓死保卫武汉。
日军华中派遣军由司令官畑俊六指挥第2、第11军共约140个大队、25万兵力进攻武汉。以冈村宁次指挥的第11军5个半师团沿长江两岸负责主攻,东久迩宫稔彦王指挥第2军4个半师团沿大别山北麓企图敲开通往武汉的门户。加上海军及川古志郎第3舰队120余艘舰艇,德川好敏的航空兵团500余架飞机,辅以华中派遣军直辖的5个师团分别担任对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区的警备任务,保障此次作战。
武汉会战是中国战场在八年抗战期间中、日双方投入兵力最多、耗时最长、规模最大、战况最为惨烈的战役,史称“武汉保卫战”,日军统帅部视为“武汉攻略战”。
8月26日,北线日军由东久迩宫稔彦王指挥的第2军之13、16师团,以及第10师团所属濑谷支队约5万人,在120名汉奸组成的向导队带路下,顺利进入大别山区,同时展开向中国军队把守的重要门户六安和霍山进攻。
中国军队在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将军的指挥下,第3兵团所属宋希濂第71军、冯安邦第42军、田镇南第30军,7个师,外加吴鹏举率领的第44旅,共计10万人马,沿豫、皖交界大别山麓的史河、富金山一带布防,梯次延伸到叶集、沙窝、青山沟,直至湖北麻城福田河镇的小界岭、大界岭。按照战区长官部的统一部署,第30军和第42军联手负责右翼小界岭的头尾新店防线,第71军负责左翼防御。
盛夏时节,大别山区适逢雨季,黄樵松挥师由英山县北进,天降大雨,持续不停,沿途道路充满泥泞和积水,部队携带辎重物资,缓慢而行。尽管如此,以共产党员曲茹率领的战地服务团,知名作家和演员们分列于行军队伍之中,不断引领官兵高唱军歌,鼓舞士气。行军队伍中遇有掉队者,大家相互帮助,分担其身上武器弹药,不能行走的伤病员,长官自觉让出坐骑,供士兵骑行。几天的急行军,27师从头至尾,队伍严整有序,按时到达了战区长官部指定的作战地域。
右翼第42军军长冯安邦将军麾下,只有黄樵松的第27师和吴鹏举的第44独立旅,比之宋希濂的第71军和田镇南的第30军,兵力相对薄弱。冯安邦将军深知黄樵松的27师在台儿庄战役中攻守兼备,以善打恶仗而出名,就将27师作为拳头摆在小界岭防线的先头阵地上。
受领作战任务之后,黄樵松在一个叫新店的地方展开指挥所,当即率领参谋人员察看地形,发现山上有一处最高峰,名叫鸭雀尖,地势险要,居高临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他随即下达作战命令,将本师战斗力最强的李振魁营布置在山巅上,依托有利地形迎头痛击敌人。
中国军队第71军率先在富金山打响武汉保卫战的外围战斗,宋希濂将军指挥中央军精锐陈瑞河第36师和钟彬第88师,于山头构筑工事,如骨鲠喉头。急功冒进的日军第13师团在师团长荻洲立兵中将的指挥下,步兵如潮水一般成波涌向山口的公路,被山头国军的轻重机枪像割麦子一样就地扫倒,死伤累累,却寸步难行。双方厮杀10天,日军调集飞机和各种口径的重炮对国军山头阵地进行地毯式轰炸,打到最后,36师仅剩800余人,日军第13师团丢下成百上千尸体,始终未能突破守军阵地前进一步。
9月11日,宋希濂将军率部转移至小界岭预设阵地头沙窝一线。右翼日军第16师团、第10师团之濑谷支队开始向中国军队第30军和42军阵地猛攻。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军对垒,黄樵松的27师又遇上了老对手。在台儿庄战役中,就是这个日军濑谷启少将,率领他最擅长的机动作战支队近万人,战斗力极强,让27师和其他兄弟部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黄樵松亲临前线督战,集中火力,决心痛击这个沾满中国军人鲜血的濑谷支队。
团长杜幼鼎系地下共产党员,祖籍安徽凤阳,自幼丧母,跟随父亲流落济南,是在山东历城县长大的。营长李振魁也是山东人,眼看自己的故土沦陷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之下,父老亲人时刻遭受着小鬼子的蹂躏,守军却节节败退,他们心里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气,要为台儿庄血战中死难的弟兄报仇。战斗打响后,李振魁率领一营兵力坚守在鸭雀尖上,瞄准山下成散兵状冲上来的日军,一声令下,轻重武器一起开火,山头石坎上的重机枪喷射出复仇的火蛇,如刮旋风一般,瞬间将冲锋的日军士兵扫倒一大片。紧接着,李振魁带头甩出一枚手榴弹,弟兄们跃出掩体,纷纷将手榴弹扔向敌阵,飞蝗一般的弹体就像下冰雹那样搂头盖顶砸在鬼子兵的身上,爆炸掀起的气浪此起彼伏,素以武士道精神著称的日军被炸得哇哇乱叫,丢下同伴的尸首狼狈而逃。
营长李振魁重新插好军旗,带领弟兄们高唱起第2集团军军歌:
我们血战台儿庄,
誓把鬼子消灭光。
杀敌有功保阵地,
挥师北上芦沟桥。
兄弟奋战别后退,
保家卫国称英豪。
嘹亮的军歌响彻鸭雀尖,整个小界岭战场上,守军阵地遥相呼应,成千上万名军人组成的大合唱雄浑壮观,歌声在大别山北麓的山梁间此起彼伏,经久回荡,……
日军的第一波进攻被压下去了,身经大战的李振魁凭作战经验意识到,日军惯用的伎俩是实施炮火覆盖,摧毁守军山头即设阵地,再以空中优势派出飞机轮番对裸露阵地俯冲轰炸和扫射。他冲阵地上歌唱的弟兄们大声呼喊,命令大家疏散进入掩体,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山头守军的官兵们刚刚进入掩体,山下日军炮兵阵地上的远程大口径炮弹呼啸而至,如山崩地裂,轰炸得碎石乱飞。原本草木茂盛郁郁葱葱的大别山,刹那间被炮火炸得面目全非,一片焦土,树木被拦腰折断,青枝绿叶间燃起熊熊火苗。山头掩体接二连三被炮弹击中,士兵的躯体在爆炸掀起的气浪中抛向空中,残肢断臂悬挂于冒着青烟的树杈上,让刚入伍头一次经历残酷战争的新兵看一眼心惊胆战,惊叫着从碎石中爬起来,满山头乱跑乱撞。这时候,头顶一阵轰鸣,几架涂着红膏药旗标志的日军飞机俯冲过来,机关枪居高临下倾泻狂扫,将山头阵地乱跑乱撞的士兵扫倒在血泊中。守军的几个班长目睹这令人揪心的一幕,从掩体内一跃而起,将附近惊慌失措的新兵一把摁倒在战壕里,压在自己的身下。营长李振魁大怒,起身操起一挺轻机枪,对着低空俯冲扫射的敌机搂一梭子枪弹。阵地上的连、排干部见营长拼命,一个个跃出掩体,各自操枪在手,追着敌机一阵猛打。机舱内的日军飞行员俯视中国军人不要命,急忙拉起战机,躲开火网仓惶离去。
日军的炮火刚刚停歇,步兵新一轮的进攻如潮水一般又涌了上来。李振魁营长组织抵抗,发现全营在日军炮火轰炸中被炸死炸伤多人,造成战斗人员大量减员。他及时调整防御力量,集中火力冲山下的日军一阵猛揍,将敌人第二轮冲锋打溃退。
就这样,从天亮到日落,日军地面上的大炮和空中的飞机,配合步兵冲锋,轮番对鸭雀尖上的李振魁营狂轰滥炸一整天,发射炮弹上千发。夜晚清点人数,一个营只剩下30多名官兵,大都不同程度地挂着彩,已无力再战。黄樵松命令杜幼鼎团长派兵接防鸭雀尖,将李振魁残部撤下来。新增援上去的一个营,坚守阵地不到两天时间,在日军疯狂的进攻中很快就打光了。接着再上去一个营,又被拼光了,杀红眼的各级指挥官,咬牙继续往山顶增兵,像钉子一样楔在鸭雀尖上。
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将军直接把指挥部推进到第3兵团设在界口往南200米的小界岭村裴树洼,与第3兵团指挥所合兵一处,靠前指挥。日军飞机冲指挥所扔下炸弹,炸得人仰马翻,孙连仲将军从废墟中爬起来,未及抖落满身尘土,赶紧用双手扒开瓦砾,救出随军苏联军事顾问阿尔费罗夫,继续指挥战斗。这时候,前沿第30师阵地被惨无人道的日军施放毒气弹,守军几乎丧失殆尽。师长张金照在电话中紧急请求后撤,孙连仲将军大声说,“就是剩下你最后一个人,你也要站在一线。”眼看第31师阵地被日军突破,敌人嚎叫着逼近第2集团军指挥所,孙连仲将军抓起一支冲锋枪,带着警卫人员迎头冲了上去。溃退的官兵见总司令亲自上阵杀敌,掉头冒着飞蝗般的弹雨拼死反击,趁势将立足未稳的日军压下去,复又夺回丢失的阵地。
闻听孙连仲总司令操枪上阵杀敌,第30军军长田镇南将军令部下抬一口棺材放在指挥所,誓与阵地共存亡。
鸭雀尖阵地战况最惨烈的时刻,第42军军长冯安邦将军亲临27师指挥所,坚持要与黄樵松师长一块赴前线督战,被部下强行阻拦。此刻,第30师官兵遭受日军毒气弹袭击,损失惨重,孙连仲将军命令27师全部顶上去接替30师阵地。黄樵松带领卫兵冲出指挥所,亲率师预备队冒着敌人的炮火冲向前沿阵地。
两个月后,冯安邦将军率部由大别山转进湖北襄阳,在襄阳东门街一带遭遇日军飞机疯狂轰炸,将军不肯逃避,身负重伤,壮烈殉国,终年54岁。
曾经在黄樵松手下当团长的仵德厚,时任176团团长,他回忆起小界岭战役时,颇为感慨地说,这是他军人生涯中最惨烈、最残酷的经历,日军使用了毒气弹,由于缺少防毒面具,许多战士在掩体里挣扎着失去了战斗力。小界岭战役也是战斗时间最长、伤亡最多的一次,全团2800名官兵,撤出战斗的时候仅剩下300余人,还包括炊事兵、担架兵和卫生人员。他们凭借小界岭山头有利地形,让3000多日本兵丧命于阵地前,始终没有放弃一寸阵地。
黄樵松率领27师在鸭雀尖死战不退,从9月18日打到10月下旬,坚守阵地40余天,始终让日军难以突破防线。
大别山小界岭防线的战略位置,直接关系到武汉保卫战的胜负,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将指挥部移驻麻城宋埠镇。10月,蒋介石亲自到麻城督阵,并在宋埠镇住宿一夜,与李宗仁将军共同协商指挥大别山战役。郭沫若两次率抗战文艺宣传队到一线演出,慰问抗日军民。周恩来领导的抗敌演剧第四队、第六队,臧克家领导的文化工作团,以及上海演剧二队纷纷赶赴麻城慰问演出,激励前线守军奋勇杀敌。
小界岭守军的顽强抵抗,迫使日军改变战略进攻重点,调集部队改道攻占河南潢川、罗山之后,直逼信阳大别山通往武汉的另一道重要门户。
驻守信阳的胡宗南部第1军,是蒋介石起家的老班底,拥有国军中唯一的战车分队---邱清泉的坦克部队和当时最大的炮兵编制彭孟缉的炮兵旅。胡宗南坐拥国军最好的装备,指挥号称天下第1军和第46军等共计3个军7个师的兵力,与日军两个师团激战20多天,竟然挡不住已经血战数日残缺不全的疲惫之师,于10月12日丢弃信阳,不战而退,让通往武汉的北大门洞开。日军第2军以第3师团增援,协同第10师团一部迂回信阳以南,攻占平汉铁路上的柳林车站,旋即占领了信阳。
与此同时,武汉东线长江两岸,日军侵入湖北境内,长驱直入,9月29日,一路日军攻陷田家镇要塞。10月22日,阳新、大冶、鄂城国军防线相继失守,日军第9师团和波田支队逼近武昌。10月24日,日军占领黄陂,直逼汉口,迫使蒋介石下令放弃武汉、实施全线撤退。25日,武汉三镇沦陷,历时4个月的武汉保卫战,以国军的失败而告终。
据守大别山小界岭一线的中国军队,与日军第10、13、16师团血战80多天,是武汉保卫战中仅有的没被日军突破的战略防线。此役国军以阵亡2万人的代价,毙伤日军21886人,其中日军阵亡4506人,将校佐军官172人,负伤17380人,将校佐军官526人,占武汉会战日军总伤亡兵力的五分之一。小界岭战役沉重打击了日本侵略军灭亡中国的嚣张气焰,被国民政府誉为“第二个台儿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