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条子是北方的特色面食之一，面和好后醒20分钟，不用擀，直接拉就行了。该面食以制作便捷、口感劲道美味著称，百吃不厌且耐饥，深受当地乃至远道而来的客人青睐。
　　 这里要说的仅仅是一个与拉条子有关的故事。
　　 果业公司的果园里，有很多雇工。他们都是附近被征了地的农民，且家中或有老弱病残没法出远门，只好就近来这里打工，挣些别人看不上的小钱、血汗钱。
　　 但有一对儿退休干部，他们都有养老金，城里有房出租，子女也在外地有公职，按说也该享享清福了，可是也来这里打短工。他们颇为自得地对外戏说：“我们是放羊娃拾酸枣哩——捎带。”谁曾想这话传到领导耳朵里竟然变成了：“我们是皇上妈拾麦穗——散心哩。”领导听后心里甚为不悦：这全然没把事儿当事儿干嘛，纯粹是玩儿来了嘛。于是乎，不久就找借口给他们放了长假。
　　 开春的时候，天气还不算暖和的那段时光，园丁们中午只有一个小时吃饭休息时间。不能全部搭在路上，他们就自带干粮。大多都是馍，或者春节没吃完的副食糕点。果园两间办公室兼会议室里面的皮椅子，就成了他们的临时休息场所和工具，仅有一个公用的电热水壶不停地烧水供他们解渴。
　　 其中有一位工作衣包裹下显得更加矮胖的妇女，叫晓勤，大概将近五十岁了，说话象打机关枪一样劲爆。她每天来都带一份凉拌拉条子，显然是头一天晚上就做好后晾凉拌上熟油和盐了。那种天气，确实显凉，那么冷硬的饭食一般人的胃口和胃哪里受得了？
　　 但是她天天如此，还吃得很香很快，看起来很解馋呢！
　　 大家看她津津有味地吃拉条子，骄傲自豪地讲制作拉条子的手艺，就逗她：“啥时候请我们去你家吃顿拉条子？”“又提你那拉条子，把人涎香的，还是找机会现场教我们怎么做好拉条子吧。”
　　 遇到善意的，她很干脆地笑着说：“行么！”或者嘻嘻一笑露出两颗兔子牙说：“行啊，现在就走，连领导也叫上，不去？不去就闪远！”
　　 遇到恶意调笑的，她会直接狠狠地瞪上一眼说：“闪——远！”
　　 三个女人一台戏，好几个女人呆在一起，难免会拉拉家长里短。晓勤每每提到他的老公四狗就咬牙切齿，恨恨地说：“走远些，永远都别回来，光把钱送回来！”啊呀，天底下竟然有这样明目张胆只要钱不要亲夫的女人？不了解的人不知道会把晓勤想象成怎样的坏女人呢。
　　 晓勤每每提起她的婆婆更是恨得牙痒痒：“别再提了，至她死我都没理她，真把我害惨了，临死的时候，才说了一句良心话，说她对不住我，那顶用吗？”
　　 她的同村伙伴劝解：“悄悄地，别再说这些了，再不好，人已经不在了。再说丢人的可是你，连村里所有女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小心，你婆婆就在下埝埋着哩，听见了，晚上去找你！有你哭的时候，哈哈。”
　　 也有人说，唉，她那个婆婆也真是恶，把俩儿媳都逼走了，只剩下晓勤。那多亏是这边大哥大狗明智，责备自己母亲——你得是嫌这家里光棍少咋地？——然后领着四狗去给晓勤娘家赔礼，写保证书。两边都是大哥顶亡父持家，也多亏那边人家五个哥都通情达理，不然，人家有个哥可是公安厅长呢，办个离婚还不简单？有这样几个也能单方面判离喽。一般的乡下人分不清公检法职能，也分不清法院庭长和公安厅长的级别落差，都讹传晓勤有一个在省城当厅长的哥，五个当官的哥，就这一个小妹，在娘家也算是金枝玉叶了。只是时代亏欠，家境所限，没有念几年书，才不得不在乡下下苦。到了婆家成了一枝蒿，而且还是一只臭蒿，不是香蒿，多年展不开翅，下苦受气。如今晓勤终于熬出头了，一儿一女，苦尽甘来，在家一手遮天，也算贵为“太后”了。
　　 大家或褒或贬的评论插言，刺激了晓勤的诉说欲望，更加想把事情说明白，好让外村这些不知内情的人听听明白、评评是非。
　　 “我进门三年就生了三个娃，第一个是女娃，第二个还是女娃，长得心疼死了。恶婆婆嫌是女娃，逼得没办法送人了。第三个可算生了儿子了吧，大出血，恶婆婆还骂——不要管她，让她死到医院，让她娘家人想办法去！”
　　 晓勤每每提到这茬，咬牙切齿，两眼凶光，要是放到现在，晓勤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啊，那时候的人真的穷，穷把人害的，穷把人都逼疯了。
　　 晓勤夫家也是弟兄五个，大嫂不堪忍受刁蛮变态的寡居婆婆的苦苦相逼，回了一趟娘家就再没回来。大哥知道光棍苦，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也知道给几个弟弟娶媳妇不易，扮演亡父的角色，竭力促成或挽救弟弟们的婚姻，义不容辞。
　　 只有二嫂是人民教师，有工作，经济上独立，能够摆脱婆婆的约束和辖制。但是二哥丢下一双儿女英年早逝了，二嫂把儿女供给读完大学安排之后才找了一个退休干部进城共度晚年去了，只是偶尔回来转转。
　　 三嫂和晓勤同一天结婚，新房在县面粉厂的单身宿舍里。简单简陋，但是听起来好听，两个农村姑娘都高攀了有铁饭碗的正式工。三狗四狗弟兄俩又同一天解决了终身大事，这是何等风光的喜事啊！但是没多久，因为家务事，一直留守农村的三嫂也回娘家一去不返了。三嫂是妯娌里最漂亮最能干的，婆婆也瞧不上。那老太太也确实是个女强人，年轻守寡，养着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一大家子，还打得一手好算盘。那年头，会打算盘的乡下女人不多啊。三狗和媳妇按说是十分般配的一对儿，感情也相当好，三嫂走后，第二年改嫁，第三年生子，但是三狗后半生每每喝醉都会哭着说：“那孩子是我的啊！”旁人都笑话他：“那孩子在娘肚子就呆了几年啊？”三狗后来就破罐子破摔，赚一个花俩，从来不置业，但是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背头梳得象牛舔了一样，跌倒虮子滑倒虱，墨镜一戴，皮包一夹，皮鞋铮亮，哪热闹去哪招摇，赌场那还少得了？他欠了一屁股赌债就去外地打工去了，刚到目的地就接到电话：“母亲去世了！”但是，当时三狗手里没钱，母亲下葬后小一年也没见他回过村。
　　 最是五狗可恶，一直没有娶到媳妇，和母亲一起生活。五狗自视孝顺，瞧不起几个哥哥，认为他们都只爱老婆不爱母亲。他一直在母亲跟前尽孝，临终前也尽职尽责伺候，直到去世。之后每年清明节，五狗都会买一百块钱的纸钱，挑一担子纸钱去坟地给母亲烧，长跪不起。过路人看不下去了，劝他道：“娃呀，你没事吧？古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若真想孝顺，赶紧起来去好好挣钱，娶个媳妇，生个一儿半女，给你妈脸上争些光续上香火比啥都强。”
　　 但是他谁的话都听不进，五狗除了母亲之外敌视所有女人，曾经恨恨地大骂四嫂晓勤：“我哥娶了你，倒了八辈子霉了，娶谁也比娶你强！”
　　 这句话，晓勤记恨多年，每每提起就愤愤难平：“像我这样的，你倒是找一个来让我开开眼啊。”
　　 一提起家务事，晓勤就愤愤难平，陈谷子烂芝麻一泻千里。有时候竟然拿树出气，谁要是提引子逗晓勤开口说家务事，大家就一齐瞪谁制止，但是晓勤一听到别人说“婆婆”二字，立马就开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现场气氛一下就被郁闷委屈愤愤不平笼罩。
　　 有人插言指责她诽谤逝者，藐视尊长；有人同情她曾经命运悲苦，苦难深重。两种反应都导致她愈为变本加厉，左右逢源，滔滔不绝地诉说。
　　 谁都不怪，就怪穷，都是穷惹的祸。但凡当时经济条件要是好那么一点点，也不至于把一毛钱看得比人重，导致恩怨重重。晓勤爱听这话，一听就平静了，抓紧时间干活，抓住机会好好挣钱。于是，她也就不再赘述三狗和五狗如何如何跟婆婆一样刁蛮无理、冷酷无情；不再提四狗就一窝囊废，家里家外都保护不了老婆；开始说她感恩幸亏当年大狗哥出面挽留她，成就了现在的好日子，年纪轻轻的，两个小外孙就已经会天天追着她喊：“姥姥，姥姥——”；还说自己一直佩服二狗哥稳重有本事，但可惜英年早逝，也一直敬重二嫂有文化、懂道理、明是非。
　　 那么一个大家庭，听起来只有晓勤和四狗两口子日子美满着，其他的都跟鳏寡孤独沾点儿边。
　　 晓勤提起娘家人，格外欣喜，五个哥哥，都在外面有公职，就她一个小妹，也算金枝玉叶了。宠爱自不必说了，更没少贴补她，也是图她照顾母亲吧。母亲常年久住在晓勤家，总比花钱雇保姆强百倍吧。但是晓勤很现实，有一次哥哥们从省城回来看望她和母亲，她竟然不舍得请一个全天假，只请了半天假。大家都说：“好你个晓勤，这么会过日子，对待哥哥嫂子都这样，我们还能沾边不？想吃你的拉条子，看来难啊。”
　　 一次连阴雨后天晴，收假回来复工，晓勤突然变得沉默，一早上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很难看，显得很不正常。这个样子，大家倒是很不适应了啊。
　　 “晓勤姐，发工资了知道不？中午休息赶紧去领。”
　　 “晓勤姐，你就不想知道你这个月能发多少吗？”
　　 “晓勤姐，还不快去看看，也不怕会计把工资给你弄错了？”
　　 晓勤终于忍不住把脸迈向一边，眼圈发红，哽咽着说：“看啥，多了，少了，都成人家的了，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了……”
　　 大家听得莫名其妙，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是四狗真的在省城有人了？平时大家只是开玩笑说：“晓勤，别只顾着干活挣钱，把老公守住才是正事。你在这里吃剩的喝凉的，小心人家在省城吃香喝辣最后还嫌你满脸晒斑不要你了。”看来以后这种玩笑不能开了，得照顾听者情绪。
　　 她们同村的伙伴这才悄悄说：“是三狗病了，已经确诊脑瘤，在省城医院要开颅。光棍汉，没家没业，没婆娘没娃，一分钱也没攒下，如今医院这一大笔医药费从哪里来？”
　　 常言说得好：“自古只见光棍赚钱，谁见过光棍发家？”虽然大家都认为妻儿老小会加重一个人的负担甚至是累赘，但是，有妻儿老小的人，都知道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三狗马上要做手术了。二狗早逝，剩下的兄弟姐妹六个一商量，大家凑钱交医药费。每家摊派：必须，立刻，马上。
　　 晓勤听了，当众一下子就“哇——”地哭出来了。她进了这个家门，受尽了委屈和责难，多亏了娘家人贴补，好不容易盖起了房子还没装修，还欠着外债。儿子刚刚毕业还在等着分配，自己一天就这几十块钱，最忙的时候也没舍得去路口买一碗热腾腾的拉条子来吃。攒来攒去，猫给老鼠攒了一个美，人家风流快活一辈子，如今躺在病床上给我摆害哩……
　　 再说是亲人，救人要紧，不救又说不过去。
　　 救，那种病，神医也不敢给你保证能否治好，人财两空是常有的事。
　　 五十多岁的光棍汉，一无所有，即使救下来也会有后遗症，跟废人一样该咋办，天长日久谁伺候？
　　 ……
　　 大家七嘴八舌地分析着这一系列的难题，一下子都同情起晓勤了，但是谁也帮不了她。在外界看来，弟兄几个，现在只有她晓勤和四狗是美满的，日子是好过的，都盯着看他们怎样对待这件事情。
　　 就这样僵持了几天，也郁闷熬煎了几天。
　　 有一天早上，晓勤没来，把上工抓得那么紧的晓勤竟然没来！她想通了。亲自去省城医院了？同村的伙伴带来消息说，替晓勤请假埋葬三狗。三狗死了，三狗终于死了，在没有交纳手术费之前就死了。
　　 这好像不是丧事，而是喜事，是相互都解脱了的喜事。最起码晓勤不用再为无底坑似的医疗费和护理发愁了，埋葬的花费，它毕竟是一次性的嘛，有钱埋钱，没钱埋人不就完了。
　　 大家都认为这下晓勤也解脱了，轻松了，能睡安稳觉了，没准还会梦中笑醒呢。
　　 但是晓勤肯定得吊丧，在三狗哥灵堂哭，哭得死去活来。这可是跟缅怀三狗没有半毛钱关系，她肯定是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恓惶，哭自己如何如何辛辛苦苦、风吹日晒、省吃俭用，刚领来的工资，手心还没暖热，就填进丧事花费里面去了。
　　 唢呐声，热闹地传来，很显很显，听起来丧事办得相当大呢。大家猜测着晓勤正在干什么，有人说：“这会儿晓勤肯定正在拉条子。”众人惊愕，现在哪有功夫做拉条子面，那么多亲朋好友，做好了该叫谁吃，该叫谁看？
　　 那人学说，晓勤肯定在灵堂前哭：“恓惶的那个哥呀——，你死的好可怜呀，都怪这些人么本事，没办法救你啊。你那个小侄子，他在南方打工，也不能回来给你尽孝啊……恓惶的那个哥呀，你可千万别怪他呀……我的那个哥呀，恓惶的，再也吃不上我做的拉条子了……”一边哭丧，一边用手把眼泪鼻涕一抹，两手一挥，“拉条子”扯得老长老长，然后用力一甩，阻止了两边要扶她起来的人，然后继续浑身颤抖无比哽咽地哭，继续抹，继续挥扯，继续甩……活脱脱像一个陶醉于自己精湛厨艺的拉面神厨。
　　 大家听了模拟晓勤哭丧的场面，一下都笑喷了，但是眼角都流下了泪水。有人拨通了晓勤的手机，接通了，都能听见那边的唢呐声和噪杂声，但是晓勤一直没说话。有人说，把那个搞笑哭丧词录下来发给晓勤逗逗她，看她该笑还是该哭。大家只是说说而已，人死了不能复生，不过三天就得入土，活着的人该干嘛还得干嘛。死者已去，留给活人的事和责任还很多，干活去。
　　 一个大活人没了，该哭的在哭，该笑的还在笑；该笑的也会哭，哭给别人看而已。细想，有什么值得哭的呢？死，对于有些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第三天早晨下葬，远远地，大家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指挥起灵前所有仪式的喇叭声在喊：“各位亲朋，各位乡邻：下一项，下一项……”，按照常规，下一项应该是致悼词了。一个光棍的追悼会，悼词该是怎么写的呢？大家立刻又找到了议论的话题，于是就有人模拟当事人死者身份儿吟道——
　　 我三狗
　　 赤条条地来
　　 赤条条地去
　　 生不带来一根线
　　 死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三狗
　　 崇尚晚婚
　　 中年不娶
　　 活着不多占阡陌
　　 死了只要一抔黄土
　　
　　 我三狗
　　 了无牵挂
　　 一命呜呼
　　 怨无悔无
　　 ……
　　 致悼词，那一项被省略了，没听到喇叭里传来悼词。
　　 唢呐声近了，大家都围在高埝上看下葬的情景，议论纷纷：“那些货，拿下哭丧棒撵狼哩，戴上孝帽图洋哩。哪里像是送葬？”人们聚拢来，居高临下围观，远远地，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脱帽作揖，算是对死者的敬畏。不论男的女的，穷的富的，贵的贱的，此时都是一样的。
　　 下葬后第二天晓勤就复工了，被大家猜中了。大家试探着逗她说话：
　　 “丧葬费用谁出的？一家平摊多少？老几的儿子摔纸盆子、打引魂幡？他剩下的那个破院子归谁？以后每年清明谁……”
　　 面对大家各种用意的询问，晓勤不耐烦地说：“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知砂锅盛多米。闪远！”
　　 “我们才不管砂锅盛多少米呢，我们就关心砂锅盛多少拉条子？”
　　 一提起拉条子，大家都“扑哧”笑起来。晓勤瞅着一个个都那么莫名其妙，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了。
　　 有人居然唱起来：“想起从前的那个拉条子呀真真香死个人儿，想起而今的那个拉条子呀真真恶心死个人儿啊……”
　　 笑，不知“拉条子”原委的晓勤噗嗤笑了，接着大家跟着笑，且笑出了泪花。忽然，只见晓勤幽幽地回转身，悄悄地抹眼泪，更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大家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昨日的葬礼上：远处唢呐声声，如利剑划破长空，如泣如诉，撕心裂肺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落起了雨，像是上苍真真切切的哭泣和淋漓尽致的缅怀。
　　
　　 2015-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