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元月七日的下午，太阳像一个羞涩的少女，扯着灰白色的云朵半遮着脸面，任由着冷风肆掠着大地。向阳小区一座六层楼的楼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好多男女老少，人越聚越多。差不多快要堵塞了马路。后来路过的人们踮起脚将脑袋左右摇摆着，试图从人缝里寻找着答案，可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好奇的打听着，出了什么事？有的摇摇头，不清楚，有的热心地解释，好像是一楼101室的女主人割脉自杀……话未说完，只见一辆120救护车拖着刺耳的“弯……鸟……弯……鸟”的鸣笛声呼啸而来。人潮霎时像海水被舰艇冲出一道水沟一样刷地让出一条路来。车子还未停稳，几个白衣天使夹着担架像出膛的子弹射出白色救护车，冲进101室。很快120继续着“弯——鸟”的叫声，载着一个双眼紧闭脸色发乌的女人和她家人的哭声飞驰而去……
　　 “哦哟，这不是玲子大姐吗？”
　　 人群里一位年轻女人大声地说了起来。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向这位说话的年轻女人围拢了过来，眼睛里露出期待详细说明的眼神。
　　
　　 玲子是我的同学，自小与我形影相随，她比我小月份。小学毕业的那年，我两学着武侠小说里的样子，在一个洒满月辉的晚上，双双跪在月下，对天盟誓，有苦同吃，有难同当。记得那时有人说我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确，玲子跟我是无话不谈，一奶同胞的亲姊妹也不过如此。我们各自成家后，由于我随军远嫁他乡，从此我们天南地北遥遥相望。我们之间的联系，除了电话，还是电话。可是从没有超过一个月不打电话联系的。关于她的情况，也许是怕千里以外的我担心吧，我总是听到她过得还好的话语。用她的话说，她现在升级了，是个全职家庭主妇了，日子过得轻松愉快。
　　
　　 我坐在桌前，点击着玲子的号码，电话里传来语音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我们将通过短信通知机主”。我继续重新拨打，还是语音回答。我只好拨通了玲子丈夫林木的号码。得知玲子自杀未遂并被抓起来的消息，这对我来讲无疑是晴天里的一个炸雷。她不是说她过得还好吗？怎么一下子干起自杀的糊涂事来？值得庆幸的是自杀未遂。这鬼东西，亏她姐姐姐姐喊得甜蜜，原来竟然还对我藏着天大的秘密。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的天空，没错，是青天白日，不是睡里梦中。顿时有种疼痛的感觉袭上心头。我真的愿意此刻是在梦里，这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不！梦里也不要听到这样的消息。
　　 是林木有外遇？对，玲子的丈夫林木人虽长得一般，可他在单位是一个负责人，即使林木再老实，如今也会有不要脸的女人倒贴上门，对，以我对玲子的了解，玲子是不会为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而斤斤计较的，更不要说她会为琐碎事情跟林木闹矛盾而去自杀了。对，对对，一定是林木有了外遇。记得当年她和林木谈恋爱的时候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我绝对不允许对方有出轨的事情发生，如果林木出轨的话，我就和他拼了。我当时还回了她一句，林木不但不会出轨，就是出轨的话，你也不至于拼命吧？记忆犹新的回忆，让我为玲子的自杀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理由。我义愤填膺，恨不能一下子就跨到玲子的面前，替玲子出口气。
　　
　　 我打点了简单的行李，匆匆坐上南下的火车。
　　 下了车，我匆匆来到玲子的家。林木说他刚从看守所回来。他迎了上来，伸手想接过我手里的旅行包，我有意识地避过林木伸过来的手，把包放在门边。我自顾走进玲子的房间，我四下环顾着，搜寻着，似乎玲子就在这房间的哪个角落里藏着。林木跟在我的身旁，对我叙述着事情的经过。“那天快吃中午饭的时候，玲子从养老院回家，说她不舒服想睡一会，并叮嘱，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不要叫醒她。我点头答应着。听着她拖着疲惫的腿脚在地上拖沓的声音，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个小时后，我还是不放心，去推房门看她睡着了没有，结果房门被玲子从里面销了起来，我立刻紧张了起来，我使尽全身力气，撞开了房门，玲子的一只手拖在床沿边，鲜血还在往地面上滴着……”
　　 “玲子为什么要自杀？”我突然转过身，打断了林木的话头。我满脑子都是玲子受了林木的欺辱，至于林木说了什么我全都没听进去。我用审视、怀疑和刻毒的眼光看着跟在我身旁的林木的脸。
　　 很明显，林木听出我的语气中流露出狠狠地责备的意思，林木欲言又止。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我，眼神呆滞、声音低沉地说：“我把玲子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她嚎啕大哭，怨我不该送她到医院来。哭过后，她冷静了些。她对我说你肯定会来，并且会追问原由，让我把笔记本交给你。并叮嘱，要你把打了红杠的日记先看看。”
　　 我接过笔记本，感觉自己的手臂有点微微颤抖，仿佛这本笔记本好重，好重。我重新对林木看了一眼，难道是我猜错了？错怪了林木？也许根本就与林木没关系？此时，我才想起刚刚好像听到林木说玲子是从养老院回来后才……
　　 “养老院？是怎么回事？”我重新审视着林木。
　　 林木对我手里的笔记本指了指：“看看就知道了。”
　　 “看看就知道了？”我迫不及待地翻开笔记本，匆匆地阅读了日期下面划了红杠的日记，我的心也渐渐地随着玲子内心灵魂的纠结而纠结、而疼痛。
　　
　　 2012年五月三日
　　 妈妈去世快两个年头了，看得出爸爸一下子老了很多。两个春节，爸爸都给了我们五个子女每家一千元过年费。我和弟弟们其实真的希望他老人家自己过得好一点，可他比以往还要节省。他节省得晚上照明竟然靠着小区路边的路灯，自来水用一个大水缸滴水用，我每次帮他洗衣服他总是说我用水太多。后来我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他的衣服带回家洗，省得听他的唠叨。
　　 我每次来，都尽量避免提到妈妈。虽然妈妈是在他俩怄气之后走的，但他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多个春秋，俗话说，牙齿跟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何况两个性格不同的人在一起生活难免会有摩擦。弟弟他们由于妈妈的死，心里都记恨爸爸。我也在心里恨过。可后来我想，爸爸脾气再不好，妈妈的走，他的内心肯定也把肠子都悔青了。何况他也这么大岁数了，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妈妈走后的这两年中，爸爸一个人在那个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里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妈妈的遗像就挂在简易的方桌子的上方，每天爸爸都正对着妈妈的遗像吃喝着。用爸爸的话说，他要和妈妈在世时一样，边喝酒吃饭边和妈妈讲话，也包括争吵。妈妈刚走的那段时间见爸爸这样，我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后来虽然也心酸，但随着时间的消磨，淡化了许多开头那样的伤感，对爸爸的做法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对爸爸提过好多次，让他跟我们一块过，省得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可爸爸总是一笑置之，仿佛我说的是虚假的话一样。没办法，我只好一天一趟，来帮他干一些洗涮之类的家务活，更主要的是看看他。弟弟们也隔三差五地探望。
　　 今天上午我打工的那个店老板蓝来了，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中年老板。蓝老板说，“今天上午我在这里，你回家忙去吧，我走的时候叫你。”我谢过老板，就着这空挡，我看天气还好，想着去爸爸那里帮他把被子拆了带回家洗一下。
　　 自从妈妈去世的一年多来，蓝老板总是给我“创造”这样的空挡，我从心里感激他。他是我这辈子里遇到的好人中的一个。
　　 此刻我心里想着，脚下一刻也没停留，来到爸爸家里。只见爸爸正抱着一堆纸壳子和捡的破烂往家里拿。我忙接过：“爸爸你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了，还捡破烂。你的工资难道还不够你用的？”我埋怨爸爸。
　　 爸爸笑了笑，“我没事，空手捡一个是一个，钱还嫌多了不成？你别说，这捡破烂还攒了不少钱呢，今年争取过年的时候再给你们每家补贴一点过年费。”
　　 “你把你自己过好了就行了，我们不缺你的钱。现在问题是你岁数大了……”
　　 “岁数大了怎么啦？年轻人还不好意思捡呢？”
　　 “你……”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要喝酒了。”
　　 “现在才上午九点多，你就喝酒啦？嗯，你的菜烧了吗？”
　　 “昨天剩的菜，有鱼有咸菜。”
　　 听爸爸说有鱼，我帮爸爸从碗橱里端出鱼，一股臭臭的腥味扑鼻而来，“这鱼你吃了几天啦？都臭了还吃？”
　　 “哪个讲臭啦？瞎讲。”我仔细闻了闻，的确有臭味，我就要强行拿出去倒了，爸爸板着脸一声大吼，“不许倒！”洪亮的声音吓得我手一抖，差点将手中的碗抖掉。
　　 我仿佛看到少年时有一次爸爸发火的样子。那次，因为二弟去看足球比赛，竟然忘了去学校上课，第二天老师来家访，询问二弟没上课的原因。爸爸知道了，眼睛一瞪，对和我并排站着的二弟一声大吼“跪下”，我当时也吓得腿一软，“噗通”一声和二弟一道跪在地上。红了眼的父亲不分青红皂白，拿起棒槌将弟弟的腿骨一下子打骨折了。骨头折断时那“嚓”的一声，我永远也忘不了。只见弟弟紧紧地抱着腿部，紫胀得脸上青筋暴起，我就像看见动画的慢镜头一样，只见二弟头上渐渐渗出越聚越大的汗珠，对，是豆大的汗珠，顿时从额头上往下直滚，我简直惊呆了。忽地，我像发了疯一样，急忙上前试图拉住父亲又将要落下去的棒槌，结果我的额头上狠狠地挨了一下，霎时我的头上鲜血如注，我感觉有点眩晕，不知道疼，却感觉嘴里流进一股有点甜也有点腥的液体。爸爸一见，似乎也吓傻了，他放下手中的棒槌背起我就往厂医务室跑，而被打断腿骨的弟弟却被撂在一边。直到我被包扎好了回来，此时弟弟的腿已经肿起来了……看弟弟疼得那样，也知道不好……从那后，我一见爸爸发火就胆战心惊。
　　 不知是我最乖顺，还是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是最疼我的。除了那次失手，他从来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但自从那次以后，我对父亲还是很畏惧的，就连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也不敢在他面前有太多的放肆。
　　 见我端着鱼碗站在那里发愣，也许爸爸觉得不该像吼孩子一样对我，他歉意的笑了笑，“能吃的，我放锅里回一下锅，没事的。”
　　 我忍着泪水转过脸去，心里却像刀绞一样的难受。我心里想，我一定要和弟弟们商量，不能让爸爸一个人生活。
　　 爸爸见我没吱声，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他压低了嗓门，“丫头，没事的，等我不能动了，我就吃你们烧的菜好吧。”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过了……”
　　 爸爸看我认真的样子，回道：“那你说我跟谁过？你家祖孙三代，一大家子人，地方又小，你又有心脏病；你大弟弟俊夫妻两给人打工，起早摸晚都不在家开伙，你二弟宏给人家老板开车，日不见人，夜不见影，你三弟弟青在养猪场养几百头猪，他自己都累得够呛，你小弟才在外地打工，你说怎么办？再说了，我现在还能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好。”他的一番话，说的也是实情。再说我也知道爸爸的倔脾气，这个家，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他自己要是不愿意，你是没人能左右他的。
　　 “真拿你没办法。”我想想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暂时随去他，真有情况再另当别论。但我对他还是有种莫名的担惊受怕的感觉，总觉得他一个人过不是事，而且迟早会出事情的。
　　
　　 2012年六月十五日
　　 天气非常闷热，晚上五点钟下班，我匆忙关上蓝老板的店门，领着四岁的孙子，径直来到爸爸的家。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桌子上两个小碗，剩着点饭菜。爸爸低着头似乎在冲瞌睡，嘴边挂着黏黏的口水。
　　 孙子上前推了一把，对我说道：“奶奶，老太爷睡着了。”
　　 爸爸猛然惊醒，看他的眼皮似乎很沉重，只见他抬头半睁着眼睛，说了声：“你来啦。”
　　 我说：“今天你的澡还没洗吧？你马上洗澡，我来收拾碗筷，然后我帮你洗衣服。”
　　 停了片刻，爸爸才回道：“你刚下班吧？要么我先把衣服换下来你带回去洗，这样也不耽误你回家。”爸爸语气缓慢似乎舌头有点打转，我的头脑中闪过一个问号，爸爸怎么说话舌头有点团？继而我自己打消了这个问号。我认为怕是酒喝多了的原因吧。
　　 一来我怕爸爸着急，二来孙子也要回家吃饭，我就答应了爸爸的提议。我走出门外，等爸爸换衣服，可等了半天没动静，我又怕爸爸正在换衣服我进去不方便，就让孙子进去看，孙子进去又出来了，“老太爷又在睡觉。”
　　 我随即进去，一看爸爸歪着脑袋，口水拖多长，“爸爸，你怎么啦？”显然爸爸是生病了。尽管早就预料到了，但此刻我还是显得手足无措
　　 没想到我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来了。细细想来，其实这也是必然的事情。因为爸爸的过度节俭，吃菜就如吃豆腐卤一样少，一天两顿酒又总是喝得迷迷糊糊，一个人在家，喝过酒吃没吃饭都要划上问号，这样缺乏营养，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更何况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哪怕我们时常给他送菜来，他也是省着吃，并说他就能吃这么多。
　　 我打电话将俊喊来，把父亲弄到医院，一检查，父亲得了严重的脑梗，还伴有小脑萎缩，血压两百多。医生一再叮嘱，不能摔跤，哪怕轻轻地歪倒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