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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指间年华(江山故事·散文)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年华似水,悄悄地从指间匆匆流过。岁月无情,时光啊,请你告诉我,该怎样打捞这幽深的记忆河谷里散落的细碎残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今夕何夕,物是人非,指间的老茧也说不清昨天的故事;寒来暑往,春夏秋冬,年华里流淌着数不尽的劳动与艰辛。手指可以变老,但劳动可以常新。年华虽然易失,但生命的沟回里记忆却难以风干。“指间年华”这首老歌,淡去的是歌词,歌谱还清晰地留存,让我们用曼妙柔和的手指轻轻地弹奏出过往生活的曾经美丽。
(一)爷爷卷烟筒
春天的天空瓦蓝瓦蓝,深邃得犹如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海,天边的浮云恰如残留在碧海之上尚未消尽的泡沫。几只鸟儿飞过,好似快速游动的银鱼,刹那间便游向了“大海”深处不见了。田野上微风习习,麦苗正绿,阡陌交通,大地正如一盘摆开的棋局。瓜田里爷爷正在专注地收拾瓜秧与瓜苗,只见他一手挥动着瓜铲,又是掘又是铲,一会儿松松土,一会儿除除草;另一只手始终围绕着瓜秧或轻轻一掂,或顺手拉直。然后双手捧起一捧老土,握成一个油锤大的疙瘩,把瓜秧“周吴郑王”地压好。生产队的时候,爷爷是个老瓜匠,每年春上麦一起梃,像这样的盘瓜秧便早早地开始了。
劳动间隙,爷爷总是来到地头,从那棵弯腰瘸背的老桑树的枝杈上取下黑色的粗布上衣,拍拍打打,然后就靠在桑树的根部,伸手从方方正正的里兜摸出一个束口的白色粗布袋,接着将衣服的半边展开,把袋里的东西如数倒出。其中有一两片干树叶似的烟草,几张我们写作业用过的他自己撕成的二指多宽的纸条和一面圆圆而厚实的魔镜。爷爷常常是先把一片干枯的烟草在手里反复地搓碎,挑出稍长或坚硬的枯梗,然后捡起一张纸条,用食指拇指和中指夹成斗状,再把揉好的烟丝顺条从指间播洒在纸条里,用指尖轻轻地摊平摊匀。爷爷一手捏着一头,一手熟练地将纸条折绕叠成一根细细的喇叭,最后在牙齿上膏了一下,用他那长长的指甲把根处的结合部粘好,一支烟就算制作完毕。
紧接着,爷爷收起剩余的烟片纸条装进布袋,再把布袋放入衣兜里,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然后挂在那棵老桑树的残枝上。在地头树下找一片干枯的卷成筒的旧桑叶,放在毒毒火辣的阳光下,用食指和拇指卡住那面神奇的火镜,当一个白色的光环凝聚成一个光亮的小点点的时候,干枯的叶片就会冒出一缕青烟,很快树叶燃着了。爷爷将过好的喇叭叼在嘴上,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夹起燃着的叶柄,往喇叭头上一对,火光点燃了喇叭,只见爷爷伸嘴猛吸两口,喇叭一明一暗地飘出一丝烟雾,爷爷“啃啃”两声,烟算是点上了。爷爷是个老烟民,裹烟引烟吸烟是他多年的习惯。我记得爷爷夹烟的那只左手,中指和食指的中间骨节粗大而灰黄。
爷爷一辈子匍匐在家乡的那片黄土地上,他的那双手是他身体最有力最灵活的部位。爷爷用他那双宽大而厚实的手掌不时地在田间劳作,常常在劳动的间隙,他裹烟、引烟、吸烟,始终离不开那泛黄的手指。晚年的爷爷得了哮喘病,这既是积劳成疾,也是长期吸烟的后果,但爷爷至死也不后悔。他说:“劳动是我的生命,吸烟是我的生活。而这两件事都是通过我的这双手来完成的,手对于我是最重要的。”是的,在那贫穷而又富有激情的年代,爷爷就是用他那双粗大而厚实的手书写了自己的一生。我从爷爷的那粗实而泛黄的手指间,似乎看到了他人生一段不寻常的年华。
(二)奶奶打苇叶
夏天的池塘清亮清亮,水拖车(一种水中滑动的虫)在静静的池面自由穿梭,细细的水纹好似漫天的蛛网;圆圆的荷叶清脆得直逼人的眼睛;蛙鼓正如悠扬的弦声,“哼哈”“哼哈”节奏鲜明。这时的夕阳把老柳斑驳的暗影送进了荷塘,眼睛凸凸的蜻蜓扇动着翅膀还不肯休息,相互追逐着飞来飞去。池塘边芦苇青青,整整齐齐地站立犹如纪律谨严的方阵,不会是陶醉于那连绵的蛙声和无边的秀色中去了吧。
到了该蒸馍的时候,奶奶头顶着一方花蓝布手巾,手提着那支宽竹篾编制的方形花篮,迈着那双尖尖的小脚,急匆匆地驶向了苇塘。我知道奶奶准是拾掇好了馍,正在案板上长着,去打苇叶了。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那时候家里确实很穷,干啥都讲究节省。譬如这蒸馍,连个蒸馍布都舍不得用。当然,那时候蒸红薯比较多,锅底添的有水,竹木自制的箅子稀疏而且离锅太近,一旦水熬得狠了,容易烧焦衬垫的蒸馍的粗布,奶奶就经常用苇叶来代替。当时的村里很多家都用,这说不定是奶奶的发明创造,可那时候不像现在,根本就不讲什么技术发明或专利申请,有点想法或技术含量的东西,这边一成功,全村都开始使用了。
看到奶奶打苇叶,我常常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奶奶身后,有时跟不上,还在后边大声喊:“奶奶,等着我,我也去!”奶奶就会说:“在家等着吧,回来我给你蒸兔娃!”我仍是不听,还是在后面哼唧。奶奶便回过头来,伸出手说:“快点,我扯着你。”我连忙跑过去,跟着奶奶来到苇塘。只见奶奶放下篮子,双手左右开弓,专拣芦苇中节的厚大叶片选摘,唰唰唰,苇叶不停地在奶奶的指缝间传动,那速度那频率让我看得眼花缭乱。不多时,奶奶已打了一掐子,伸手放入了竹篮里,又回头采摘了。别看奶奶瘦小玲珑,但手脚麻利,用不几个来回,竹篮里早已装满了青青的长长的厚厚的苇叶,又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拉着我回到了家里。
这时,案板上收拾好的馍已长开,胖乎乎的,特别是那支“小白兔”,眯缝着眼睛,蹲踞着,两只耳朵略微向后,好似睡着了一般,煞是可爱。奶奶手很巧,我亲眼见她捏小兔,两手一捧,大拇指一动,兔子的轮廓就出来了。然后奶奶用手指在上方左右轻轻一掐,两只兔耳朵立马竖了起来,随即再在上面划几下、下面捏几下,一只活脱脱的“兔娃”很快现了原形。我知道奶奶打苇叶,无论我跟不跟,她都会给我用馍头蒸这种“兔娃”的,但我还是想跟奶奶一块去。采苇叶回来,奶奶让我在一边玩,她三下五去二地清洗完苇叶,将锅里添上水,放上箅子,摊上青青的苇叶,装好馍,就开始点火烧锅了。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不在下地干活了。可她在家里,一会儿也没闲着。有时抓把麸子喂喂鸡,便赶紧掂着棍翻晒柴火,柴火刚晒上,又去洗衣服晾衣服,她那双手小巧灵活,样样都会,但很少停下来。就说这蒸馍吧,从发面到上锅,不知要经过多少道程序,而每道程序都离不开奶奶那双干枯的手。奶奶的一生,也是用她那双精巧的手书写的。记得当时,除了日常的杂七杂八的琐碎的活外,奶奶还是附近一片有名的剪纸高手,谁家娶媳妇嫁姑娘,都请奶奶剪纸画。一张大红纸,一把小剪子,奶奶指间的功夫,剪出的一幅幅别出心裁的花样,叫人忍俊不禁,拍手叫绝。
(三)父亲编篮筐
秋天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场院里堆起一座座的高山。太阳失去了往日的威严,风在自由地和绿树说着情话,那偶尔凋落的一片黄叶,犹如蝴蝶在翻飞,该不是向大地传递爱的信息?劳累的人们正在树下小憩,父亲掂出了盘好头已扳起来的篮筐。一根根直立的经条上面用线绳连成了一个圈,很容易让人想起小时候朋友们手拉手曾经玩过的游戏。休息的空间,父亲又开始编篮筐了。
记得那年月,一是可以使用的容器少、使用的频率高,二是劳动的强度相对大,篮筐编了坏坏了编,让人感觉到编篮筐就是那时农家年年常见的活。编篮筐使用的材料是柔长的藤条或木条。当时,最好的条子是白蜡条,紫槐条次之,也有用桑条和柳条的。条子选好后,编时只需一把镰刀一根细绳。镰刀是削条子用的。编的时候,为了让续的条子不突兀一律化,常常将条子头削扁或尖;有时感到末梢达不到经条处,就只好削掉。绳子就是扳经条固定经条用的。
要说编篮筐技术含量也不算高,可关键的部位还是有许多讲究的。譬如承重或使劲的部位要用质量上乘的条子,接条子茬口要错开,续条子前几道一定要压紧,当然还有很多,这些都是父亲传授的,我并没有亲自做过。听父亲说:“编篮筐全凭一双手,指间的功夫很重要。”我就亲眼见父亲用手指使劲拧一根条子。当时我说:“扳弯不就行了吗?”父亲笑笑说:“你没看这根条子拧着劲的吗?硬扳会断的,不断也会缝隙大、不结实,再说也不好看。”我说:“你不说编篮筐只是手上功夫吗?怎么还这么多道道?”父亲庄重地说:“编篮筐是手指间的功夫,那是说熟了之后,搭手一抹,无需再看,条子的粗细长短歪斜,一切都在手指的掌控之中,光看是看不出门道的。”
父亲要干活,编篮筐常常是趁休息或夜晚。正如他所说,编篮筐之前,他已经把条子按长短粗细大小分了类,编的时候,就是不需要再看,手一摸,顺手一插恰好,如果长点或短点,他都事先用镰刀削好了。条子在父亲的手里好像很听话似的,里折外折,摇头摆尾,时时受父亲那双手的引领。父亲手指的灵动就像在弹钢琴,虽然没有细语叮咚,但让人感觉那绝对是在演奏一首乐曲。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劳动和艺术同属于创造,它们之间应该是很多相通的。父亲这编篮筐是劳动、是创造,当然也应该属于艺术。
人在由猿转化到人的过程中,直立行走是个明显地标志,它扩大了人的视野;但手脚分工的作用不可小觑,应该说是它极大地促进了人们思维的发展。漫漫人类的历史,其实也是一双手演变的过程。如果这样说,历史不也成了真正的指间年华了吗?
(四)妈妈纳鞋底
当大雁排成长长的队“哏噶哏噶”着飞过银灰色天空的时候,冬天也就到了,天黑得早了,夜变得长了。吃过晚饭,收拾停当,我们玩不了多久就该睡了。每当这个时候,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才开始拿起那厚厚的鞋底一针一线地纳上了。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一家老小这么多口子人,得多少鞋就得多少双鞋底呀!每个鞋底上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都是母亲指间的那根银针穿来穿去。
飞针走线是个多么轻松的说法!母亲为了挣公分,每天还要和男人们一样一身汗水一身泥巴地摸爬滚打。母亲的女红并不差,从剪鞋样抹隔牌压鞋底纳鞋底到订鞋帮做成鞋,一样一样不知要经过多少遍手,春夏秋还好说,寒冷的冬天,它只有哈哈手或搓搓手。有时针拔不动了,她就把手指上缠块布,或拿起冰凉的钳子夹。我们都说万里长征路南走,可那才仅仅是一年呀。试看那层层的鞋底,试看那一双双的鞋子,试看那一双双鞋子上一行行一列列麻子点似的针脚,母亲那双手要扎多少针,要穿多少线吧!
那时候家里穷,熬灯油就舍不得。每逢月明星稀之夜,母亲就趁我们睡着后,悄悄地吹灭灯,独自蹲在门槛上,静静地对着皓空明月纳鞋底。有一次我起来撒尿,听到门口“吃啦次啦”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母亲指间一明一暗,正是飞针走线,我冻得一机灵,“啊”了一声,惊动了母亲,母亲正专心于下针,手里一抖,针刺破了手。透过月光,我似乎看到
母亲的指间有暗红色的东西流出。我急忙跑过去,抱住母亲的手说:“看您的手多凉,流血了吧,碍事不碍事呀!”母亲站起身搂着我说:“不碍事!走,咱们睡觉去。”
记得有一次,天下大雪,屋子外面非常明亮,我睡得早,一幕愣睡醒后再也睡不着,一摸母亲不在。我坐起身,揉揉迷糊的眼睛,趁着雪光,我发现母亲正坐在窗台下,映着雪在专心致志地一针一线地纳着。有了上回的教训,我没敢作声,怕自己再弄出一点点的动静伤了母亲。我定睛地看着母亲,只见她手一扬一落,起落间手中的针一晃一晃,那动作非常的娴熟和自在。如果不知道她是在纳鞋底,简直就会以为那是在指挥一场大型的交响音乐会。母亲好像完全陶醉于一种自得其乐的意境之中,我看了她足足有十几分钟,她竟然如入无人之境,丝毫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我相信父亲的说法,“技术活都是手上的功夫,熟练程度正是手指间配合的默契程度;而时间是检验一切的尺度。”母亲月光下或雪夜里纳鞋底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指间流过的是岁月,年华记录者无尽的劳动和创造。指间里有爱,年华里沉淀的是化不开情结。
年华似水,岁月匆匆,转眼间我已进入了“知天命”之年。读书执教,从铅笔到钢笔再到粉笔,我指间流过了多少宝贵的年华和时光。我终于读懂了晚唐诗人李商隐《无题》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几句。梦也好心也罢,迷蝴蝶,托杜鹃,珠有泪,玉生烟,庄生望帝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历史,日月年华里留存的才是最真挚的情感。天老地荒,全在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