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木子花飘香(江山故事·小说)
【一】
一切都是在仓皇中开始的,像逃跑。木子看着往日熟悉的巷子,到处写满字,到处贴满纸,包括她家那扇木门上。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来不及让人思考,甚至来不及让人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彷徨、盲目充斥着每一个人的眼睛,而那些熟悉的目光似乎都在躲避,像躲避瘟疫一样。
木子不喜欢这样,他们都在躲什么?
木子跑过几条巷子,去寻找昨日和伙伴丢在巷子里的笑声。没有人回应她,只有整日坐在在巷子口的拐子刘看见她跑过来,咧开嘴,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拐子刘在对她笑。木子细细的手指搅动着手帕,她从没对拐子刘笑过,她讨厌他嘴里看起来肮脏透顶的牙齿,让人看了恶心。
拐子刘的嘴没有闭上,就那样笑呵呵地看着木子。牙齿还是那么黑黄,门牙上粘着一片韭菜叶子。如果在平常,木子一定会捂着嘴跑开。然而,今天,她竟然移不开一步。
“狗崽子!”巷子里,丢出一块泥巴,不偏不倚打在木子的肩上。那声音是木子熟悉的,她看着巷子里的身影,眼里除了悲伤还是悲伤,像那年丢了最心爱的小猫。一个人只有失去心里最在乎的东西时,才会有这样不能言状的悲伤,而这样的悲伤是来自身体里每一个细胞,不断地分裂着疼痛。
木子只能用哀怨的目光看着那身影,那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男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木子更加快速地搅动着手里的手帕,她本想将这方写着她名字的手帕送给他的。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赵文卓!木子不知道这个名字会在她的记忆里停留多久,但是,她知道,她看似真挚的友情,在铺天盖地的白纸黑字中,其实是一团浑浊的泥巴。泥巴打在木子身上,不疼,却让她难以承受这样异常的脏污。木子用力擦着衣袖,越擦衣袖越脏,直到看不见衣服的颜色。
赵文卓嘲讽的目光在木子身上扫过,并快速地吸了吸垂在鼻子上的两行清涕,趾高气扬地从她面前走过。阳光如迷路的孩子,在云里飘忽,而风也像瞬间找不到了方向,一切变得凌乱,又格外清晰。木子定定地看着赵文卓在她面前走过,所有的思想都停止了,甚至呼吸。
拐子刘依旧笑呵呵地看着她。木子突然转过身,冲拐子刘笑了笑,走到他的身边。她清晰地看到拐子刘黑黄的牙齿缺着豁,牙缝塞着残留的饭渣。
“木子——”远处,是父亲在叫她。
木子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着,一阵便没了声音。拐子刘看着木子离去的巷子,还在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手里洁白的手帕上,手帕的一角,绣着两个红色的字——木子。
那天,她的手拉在父亲的手里,一路跌跌撞撞,最后,被父亲的大手举到了卡车里,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在上面接了一把。她依旧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好好的世界一夜之间便颠覆得面目全非,让人无所适从。
军用卡车的后斗里,很多人挤在一起。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低垂着头,默默的,仿佛这个世界不再接受他们的言语,或者他们没有资格再说些什么。木子靠在父亲的身上,狭窄的空间里,她的腿一直弯着,无法伸开。父亲也一样沉默着,只是不时用手抚抚木子细软的头发。木子看向被挤成缝隙的头顶,可怕的沉默,是不是像风蹂躏着每个人头上的乱发一样,正蹂躏着每个人的内心?父亲干裂的嘴唇变得灰白,随着汽车的颠簸轻轻地抖动着。木子有些害怕地拉紧父亲的手。父亲低下头,她看到父亲眼睛还是那么淡然,只是多了一层凝重。
就这样离开了,没有告别,也没有送别。然而,木子想起赵文卓扔在她身上的泥巴,那个算不算是送别?还有她塞在拐子刘手里的手帕,算不算告别?算吧!木子迷迷糊糊地想着,赵文卓嘲讽的目光在脑子里慢慢变成一团迷雾散去,而拐子刘的笑却越来越清晰,让她在浅睡中不时地醒来。
夜很快就来了。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黑沉的天空似乎是压着厚厚的云层,不见一点星光。沉默一直伴随着一路车行,车厢里黑暗让蜷缩在父亲怀里的木子不敢睁开眼睛。如果没有风的存在,她早就窒息而亡了。
卡车穿过小镇,穿过荒野,在黑暗中没有目的地狂奔。所有人都疲劳了,车厢里时不时会压倒一片,招来一翻抱怨,抱怨过后,又恢复平静。而夜,像一只野兽,在草丛里偷窥着,准备着吞噬所有路过的东西。这样浓黑的夜,是少见的,木子甚至担心天掉下来,而他们无处躲藏。偶尔一点光亮在路旁一闪而过,将夜撕开一道口子,瞬间又闭合上。然而,这一路,就这时不时的一点点光亮,不仅给司机,也给车上的人们带来一丝希望。
父亲用围巾将她的头包裹只留下两只鼻孔,她又一次浑浑然然地睡着,然后醒来,再睡着。最后一次醒来时,他们已经走出黑暗,而她正安稳地睡在一间小房子里。
父亲正站在一个木柜子前整理衣物,木子环顾了一下小房子,房子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最奢侈的东西,应该是透过窗子撒在屋子里碎碎的阳光了。
阳光也撒在木子的脚上,她感到一抹温暖正在从脚底往上蔓延……
【二】
父亲出门前,告诫她,不要走出院子,甚至不要打开房门。然而,这样限制行动自由,对于木子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木子一会儿趴到窗前,一会儿在门缝处往外瞧,终究是没有走出屋子。
书桌上的纸画满了看不出所以的条条框框,几平方米大小的屋子布满了木子的脚印。窗外,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木子将脸贴在窗子上,她看见不远处的山,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看见大山。山上挤满了青翠的树木,有几只小巧的鸟儿快速地在树顶翻飞。木子新奇的目光游离着,从山顶到树林,从树林到院子外的围栏,从围栏上攀爬的不知名的小花,到院子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房子,木子的目光最终停在那个小房子上。那是一座木板做的狗窝,赵文卓家那只黄色的牧羊犬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父亲的话没有挡住那座狗窝对木子的诱惑。
走出屋子,木子才发现,这间小房子包裹在青山里,阳光正在山体的缝隙里自由地游荡。木子径直走到狗窝前,她幻想着里面有个毛绒的、可爱的小家伙。但是,蹲下身将里面看了一遍以后,木子失望了。里面什么也没有,连根杂草都没有。
入了夏的山里,待在屋子里会有些阴冷,站在阳光下,却会晒得鼻子尖上一阵就会沁出汗珠。木子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走着。围栏已经高过她的头顶,上面盖着厚实的青藤,青藤上点缀着红色的喇叭花,除了那扇栅栏门上光秃秃的,可以看向外面,其他地方,她看不到外面任何东西。
栅栏门?木子飘过的目光快速调转回来,不知什么时候,栅栏门外站着一个人。呃,是一个男孩子,和她一样大小的孩子。光头上泛着青光,两只眼睛正直直地看着她,鼻子下吊着两条清涕,随着他的吸气,一会儿窜进鼻孔里,一会儿又溜出来。赵文卓就是这个样子。木子想起那条塞在拐子刘手里的手帕,很多时候,她看见赵文卓流鼻涕的样子,都恨不能用自己的手帕给他擦了去。
木子几步靠向栅栏,向门处走。男孩子看不见她的身影,隔着栅栏门使劲向里张望,他不知道木子脑子里正在酝酿着一个恶作剧。然而,木子眼看要靠近木栅栏门,却看见那个光头猛地缩了回去,她已经涌到嗓子眼的吓唬声只得生生吞咽回肚子里。
“苏克!”随着一声招唤,男孩子的脚步声在栅栏外渐渐消失。栅栏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是一个木子不认识的男人。木子生分地看着来人,整个身体都紧张了起来,和刚刚看到那个叫苏克的男孩子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直到看到父亲跟在来人后面,木子才放松了警惕。
“是木子?”来人看向木子,眼睛里流露着一种淡淡的伤感,像失去了亲人一样的伤感。木子有些茫然。
父亲拉过木子:“叫大伯。”
木子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大伯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木子不知道她一头细软的头发正桀骜不驯地四下里飞飞着,那双看起来让人怜惜的大眼睛,汪着一潭静静的湖水,没有任何波澜,却似乎时刻都要溢出眼眶。而这一副神情尤其让来人悲伤。
木子看着父亲和大伯走进屋子。这个时候,她不想进屋,只想在院子里待着。木子太新奇这个地方了。一个围在山里的房子,就像是一颗果实,而她就是果里面的核,她对外面的一切是带着万分新奇,尤其是四周高不可攀的高山,那里面一定是一个更加奇妙的世界。
木栅栏被父亲从里面别上了挂钩,木子看了一会儿,终是没有研究出怎么去打开。她隔着栅栏看向外面,那个叫苏克的男孩子为什么要跑掉?木子垂下头,她想说话,她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像哑巴一样。如果此时,拐子刘就坐在门口,她一定会不顾他的脏污,去和她说话,不管说什么,哪怕没人理她。
木子坐在窗前的一个木头墩上,这个地方于她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道。在她的认知里,父亲就是她的天,她的家,父亲走哪儿,她便去哪儿。
山里的风有些凉,但阳光却很热,没有任何遮挡地撒下来,带着山里特有的气息。这种气息是绿色的,也是水润的,还带着一丝丝香甜。木子闭上眼睛,仔细地嗅着阳光里的味道,带着各种颜色的味道:有红的,白的,绿的……
屋子里,不时传来两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既然回来了,就踏踏实实地住下来,只要有我在,没人会为难你们爷俩。”木子回想着大伯的目光,那里面有伤感,也让她感觉到亲切。
“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为了孩子,我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
“别这么说,木子去的时候,我答应她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哎,孩子十岁了,木子也去十年了。”
屋里沉默下来,院子里也只有阳光流动的声音。木子觉得自己快睡着了,昨天的一路颠簸同样让她异常疲倦。木子!木子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父亲告诉她,在他的家乡,生长着一种花,叫木子花,每到花开时节,淡淡的花香会笼罩着整个村落,而那朵白得不带一点杂色的花瓣,圣洁得让人不敢去触碰。
屋里的人讲什么,木子无心去听,她真得睡着了。梦里,她看到好多洁白的花朵……
木子醒来时,她又在小房子里了。父亲坐在一旁呆呆发愣,看到木子醒来,他的大手理顺着木子头上的乱发,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手巾,在木子脸上用力地擦了几把。
“一会儿,爸爸去村里小学给孩子们上课,你也一起去。学业不能丢。”
木子转头寻找她的书包。地上的角落里,她的书包还是来到时父亲随手丢在地上的,还没来得及收拾。
木子光脚跑下地。她心里有些慌乱,这两天,自己都在干什么?竟然让书包在地上而不去理会。她从来不会忘记这个书包的,就算是生病在家,她也会几次打开书包,翻阅一下学校的课本。木子打开书包,翻点着里面的书和本子。还好,没有丢落东西。
【三】
终于来到了院子外。
木子跟在父亲身后,路旁的植物很高,将小路欺占得更加窄细,草叶子不时刮到她半裸的手臂上。木子四顾,发现,村子很小,零零散散的房子掩在树荫里,静得像没有人烟的样子。偶尔有人影在院门口一闪,再看,已经没了踪影。
学校也很小,没有校牌,只是一间房子,房前那杆五星红旗可以看出这里是一所学校。木子在房门口看到了大伯,他和父亲说了几句,便离开了。意外的是,在教室里,她看到了那个流着鼻涕的苏克,鼻涕还是那样吊在鼻子下。
教室里没有几个孩子,算上木子才四个,年纪又大小不一。
苏克自木子走进教室便一直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木子瞟了一眼苏克的光头,这个圆圆的东西上要是长着几根荒草,她倒看着会不舒服。只是,木子微蹙了一下眉头,转过头去,不再去瞧那两条让她恶心的东西。
木子的表情,苏克是尽收眼底的,尤其是最后木子看向他时那抹目光。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木子坐在苏克前面的桌子前,她稀疏的头发粘在后脑勺上,有几根抱在一起,上人一看,就知道疏于清理,就像苏克鼻子一样,疏于擦拭。
父亲留了作业,嘱咐学生们写完他会回来检查。父亲去了哪里,木子不知道。父亲一走,教室里桎梏了多时的寂静,如同打开的马棚,两个小一些的孩子扔下书本便在屋子里跑开了。
木子回过头看看苏克,见他很认真地在写。木子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小山村里,父亲和叫大伯的人似乎很熟络,就是这个苏克,似乎也和她有着千丝成缕的关系。木子想得头都有些晕了,但在她这个年纪,这些谜一样的问题,只会让她越来越茫然。
木子干脆不去想,小手指头一点一点抠着桌子上的一个小洞。看样子,以前做这个桌子前的孩子也喜欢这个小洞。洞口黑黑的,油光滑亮。木子在认真地抠小洞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人在后面一直观察着她。外面的世界苏克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惟有这个叫木子的女孩子让他忍不住去关注。也许,这和她的名字,还有他知道的一些事情有关吧!
等木子再一次与苏克面对面时,他鼻子下吊着的两道鼻涕不见了,而且,整个小脸都干净了许多。
伞的小说篇篇精彩,细腻沉稳,厚重大气,很符合标题,选取的角度很好,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