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奇怪的动物，而梦是神奇的再现。
　　 我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是那么熟悉的场景。每每梦醒来，我能明确地辨识，那场景，是生养我的那片土地，是我曾栖居多年的老屋。
　　 老屋，座落在山青水秀的城郊。门前有开阔的河水，终年奔流不息，水里鱼游虾跳，岸边浅草如茵，牛肥马壮。背后，有成片成片的松柏树林，林鸟千千，芳草凄凄，山花烂漫。
　　 天真无邪的童年，我在老屋。年少青春的岁月，我在老屋。长大成人的我，离开老屋，只在节假日时，才重新回到老屋。尔后几年，父母搬进城里。老屋，真的就从身边退场了，再也没有升起过炊烟。
　　 老屋，距离我们现如今居住的地方，并不远，只有不到二十来分钟的车程。逢年过节，父母会回去，为祖先上坟，而我们作儿女的，只是偶尔，仅此偶尔，会跟着父母一起回去，看看那些长了荒草的坟头，看看日渐萧条老去的老屋。不过，每次回老屋，我几乎不考虑坐车，我只想用脚步，一步一步靠近老屋，一眼一眼感受四季轮回中，一路上的变化。
　　 老屋，经年来，就那样静静地从我们的生活中退隐。但是，我记忆的坎上，有一垄青草地，草地上，四时花香，蜂飞蝶舞，清风徐徐。不远不近处，有熟悉的房屋，久违的饭菜香，亲切的话语声。每每想起老屋，我的心，就像一条溪流，清澈明净，恬静安然，仿佛时光中的一切如昔美好，如昔真实。
　　 那清澈的流水中，我能明白地看到，曾经的岁月，有多少美好，就有多少念想。只是老屋，在年复一年的闲置中，真的老了。而我，也只能以这样亲切的笔墨，为厚重的老屋，轻轻落笔，自然而然。
　　 想来，你，应该是孤独的。
　　 你的周围，近年来，发生了太多太多变化，高速路腾空架起，树林因为防护得当，已经密得不透风。从前那些低矮的房屋，全都成了高低错落的楼房，青砖白瓷，红墙绿窗，场院宽敞，屋檐高耸，终日鸡鸭成群，炊烟升腾，柴禾木香。而你，年久失修，像个失去了生命力的垂垂老人，胡子拉喳，满脸沧桑的皱纹，没有弹性的肌肤上，布满岁月的斑痕，因为长期无人居住，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息，只有风雨相伴，星光取暖。
　　 曾经，你也四角屋檐高翘，满院欢歌笑语，厅堂明亮整洁，一窗阳光灿烂。曾经，你也四季青翠华盖，满树花开朵朵，遍地瓜果累累，垄垄苗青菜香。曾经，你守护着一家老小，风来吹不着，雨来淋不湿，晨曦中笑声四起，暮色里安然入睡。
　　 你门前的一排排小树，餐风饮露，阳光下茁壮，风雨中成长，已成参天大树。守着一轮又一轮恬淡的月光，看桃花红了，梨花白了，杏花香了，菜花醉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却旧了，老了。
　　 当初的稚童，仿佛一夜间，长大了，然后上学读书，离家工作，成家立业，远远去了。独留下你，依旧安稳地躺在那厚实的土地上，只是，终年门窗紧闭，不再紫烟袅袅，鸡犬相闻，花果飘香，谷粮满仓。
　　 那用一家老少双手，一沙一石垒起来的院墙，粒粒都沾着家人的汗水。如今，结实的院墙，在经年的风霜侵蚀下，雨水冲刷中，已经坍塌不起，像累得变了形的脊柱，再也承载不起更多的重量。光洁的水泥地面的坝子上，晾晒过多少回金黄的粮食呵，那五谷的香，似乎还飘荡着，那金黄的颜色，也似乎还在映着那青砖黛瓦。可是，你怎么就裂痕斑斑，杂草丛生了呢？像一亩被岁月忘记的荒地，只有冷冷的风吹过，湿湿的雨淋着。
　　 那朱红的木门上，有多少回母亲的掌纹，有多少次父亲的守望？厚实的木质香，曾是家人最留恋的香，是永远也不能忘记的香。
　　 多少个黄昏中，母亲一脸期待，背靠这敦实的木门，看着儿女从路上归来。多少回风雨中，父亲满面春风，依身这敦实的木门，看着孩子们走出家门。多少次朝歌暮唱，我们三个孩子，一脸汗水，穿梭在木门与木门之间，那笑声，想来，已经镶进了木质香里吧。
　　 如今，你光鲜的门脸，在岁月无情的风雨中，爬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再也不复当初的光洁如镜。那粗糙的道道裂痕，想来，一定饱览岁月的荣衰，有了琥珀一样厚实的韵味。就像百岁老人脸上再也无法平实的沧桑，那是岁月恩赠的无法替代的一种荣光。所有的沧海桑田一览无余，所有的悲喜交集不再凛冽，所有的爱恨情义淡然如视。
　　 黄土地筑就的墙身，有多少道裂缝？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依然挺直了脊梁，根植在原地，风霜无阻地托起那成千上万的青瓦。那青瓦呵，年复一年被雨水冲洗，霜雪侵蚀，阳光炙烤，想来已经很脆弱，很脆弱。也许轻轻碰撞，便会支离破碎。可是，那哪里是青瓦呢？它们分明就是我们身上一排一排的肋骨，经年的岁月中，一直支撑着我们的那个梦，守着一屋温暖，一窗明净。
　　 不管时光如何无情地粉饰，不管岁月如何无情的奔流，不管我们这些儿女走向多远。你，老屋，永远是我们心中一道温柔如水的月光，是我们眼里一帧浓淡适宜的画卷，是我们手中一笔书写的柔情。
　　 想来，你，应是寂寞的。
　　 多少年了，你屋顶高高的烟囱里，不再有升腾如云的炊烟，不再有飘着饭菜香的炙热温度。屋前屋后，没有鸡鸭啄食，没有牛羊归晚，更没有笑语声声。无论黑夜白天如何交替，你都无所谓了。日子从晨曦中展开，又在残阳中落幕，你淡淡然，像一个日暮西山的老人，没有悲喜，没有忧怨，岁月从你的门前流过，不带一声问侯，不捎一语祝福。
　　 潜意识里，我相信，你却一直期待着，期待着我们，没有预期的归来一场。可以不带任何礼物，可以不荣光俱备，只要，带着当初栖居这里的幸福与温暖，带着多年来一直不曾远走的牵挂，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是我们生命的美好园地，我们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悲喜。这里，有一家人共享的无数岁月印迹，充满着爱与快乐，洋溢着幸福与希望。
　　 虽然，你周围的那些人家，暮色中点灯，晨风中炊烟。不时，还有窜来窜去的小鸡小鸭，四季荡着米饭香。那些房屋的主人，每天都在诉说着每一天的柴米油盐的故事，讨论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与传奇。可是，我从来不羡慕，也不向往，更不会理会。只有你，常常在不经意间，就入了我的梦，让我满怀温柔。
　　 想来，你的室内室外，定是长满了蛛网，积满了尘埃，也许，还有老鼠在明目张胆地招摇，肆无忌惮地打闹，说不定，还有那绕梁的燕子，年年为你啄起新泥，街一季希望，筑一席欢乐。
　　 可是，我却只是记得，你的窗明几净，炉火烈焰，紫烟如霞，厅堂光亮。我却只是记得，你的鸡鸭成群，瓜果飘香，花团如锦，青草茂盛。我却只是记得，你的家人慈善，儿女向上，和家欢乐，互亲互爱。
　　 老屋呵老屋，你是真的老了。风雨飘摇几十年，你的儿女早已走出你的视线，有了自己新的天地。独留下你，一座空空的房屋，还在原地，终年铁将军把守。你紧闭的门窗，一定也向往着四季风的吹拂吧。你宽敞的房前屋后，一定也有着四季的野草与小花。你闲置的桌椅，一定也期待着主人再次的落坐。你积满尘埃的转角，一定在等着有人来整理。
　　 只是岁月呵，静静地走远了。只是我们呵，到底是离开了。而你，无声无息中，真的老了。但在我心里，温暖不减当初，美好不减当初。
　　 老屋呵，你是我，记忆里永远的风景，是我鼻息间永远的香，是我仰止间永远的坚强，是我心灵永远的暖窝。你的样子，已在我的血脉里，长成我的肋骨，无论我在哪里，你都是我的一部分。
　　 你建于哪一年，我已经不太确定。是我读小学二三年级，还是四五年级？我只记得，我看着你从一片菜地，慢慢变成一座温暖的房子，九间方方正正的房间，高大宽敞，门庭几个粗壮结实的柱子，支撑起你的脊梁，从此，你挺立如山，宽厚如胸。
　　 宽宽的院坝里，小脚丫丫走在上面，是满满的欢喜。你，从来不缺少生动。四季疏菜瓜果，葳蕤了你的一季又一季。春风吹又生的漫漫野草，清香了你的一岁又一岁。成片成片的桃李树，姹紫嫣红着你挺阔的胸膛。风，绕过你高高翘起的屋檐，总是回首又回首，留恋再留恋。
　　 还记得，当父母选好地基时，你还是一片红薯地。而我知道，那儿不久会成为全家人的新房子，我就一次次有意识地靠近你，踩在你的土地上，揣想着新房子的模样，揣想着灯火中一家人坐在敞亮的房间里，闲话家常，小小的心里，被种种憧憬荡漾着，莫名的小小幸福。
　　 然后，父母请来了各类匠人。我跟在父母的身后，见证着第一块基石的奠基，见证着那一寸寸泥土，如何在泥瓦匠的巧手里，一寸寸矗立，围成了圈，构成了梁，由低矮再高耸，有了房屋的雏型。再见证着木匠师傅，刀刨锯拉中，那一根根长短不一粗细有别的木头，如何变魔术般，成为窗，成为门，或成为梁，成为脊。也看到那千万青瓦，如何一片一片叠成流畅的屋檐，高高翘首，傲然岁月。
　　 那时，只要一有空闲时间，我就跑到工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不管哪个人唤我，我都会踮起脚丫跑过去，听从他们的使唤，那份认真那份高兴的劲头，如今想起，依然很生动。
　　 然后，我们在新建成的房前屋后，种了桃树、李树、杏树、核桃树、香椿树、樱桃树，而最多的，是柑桔树。树的旁边，则是四季时令疏菜，一年四季，从来没有短缺过那些鲜鲜的疏菜。那时父亲最喜欢的事，就是周末回家，为那些树除草，修枝，施肥。有花蕾初起，一家人都会很开心，仿佛已经看到了硕硕的果实。母亲，终日都很忙碌，到处都是她的身影，随时可见汗水流过她的脸，也不时听到她与乡邻乡亲的攀谈闲聊。
　　 我，就是在那时，开始喜欢上侍花弄草，想尽办法弄来花花草草，种在院子边缘，小心拨弄着。最记得的是，一垄好茂盛好茂盛的金银花，沿着路边树枝攀爬，蓬蓬勃勃，一路肆无忌惮地延伸，漫延了好几米远。每到开花季节，那香，就迎风而来，窜到各个房间。
　　 自然，房前屋后，少不了来凑热闹的小鸟。成群结队，叽叽喳喳，长吟短唱，终日热闹非凡。每天，在花香中醒来，听到的总是这些精灵的欢乐唱诵，推窗，就可以看到它们时而低枝，时而高干上飞来飞去，盘旋斗转。
　　 毕业那一年，黄昏中，与几个同学回到老屋。天亮了，鸟醒了，同学们惊呼，哇，是什么这么香?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时，正逢成片的桔子树开花，洁白的小小花朵，散发着浓郁的香。晨风中，郁香漫过屋前屋后，空气中那份纯净的清香，直通肺腑，沁人心脾，连呵出的气，都是香的。多年以后，同学每每见我，说起那段岁月，都依然会情不自禁地惊呼，她说，那感觉，她一辈子也不能忘，太美妙了。
　　 风雨，让老屋历经岁月变迁。阳光，让老屋的每一寸温暖都不尽相同。季节，让老屋的每一朵花都开到惊艳绝伦。岁月，让老屋在心中安然盛放，开成一朵花，绽放最美光阴，穿越三千繁华，直抵我的梦乡。
　　 自父母搬进城里，多年来，一直有人上门想要买了老屋去。但是，一家人从来没有动摇过，因为，那是生命中厚重的向望，怎么能轻易从生命中抹去？留着它，就是留着念想。因为，我们是老屋孵化的孩子，长大后，各自有各自的天地，最幸福的不是拥有老屋，而是拥有与老屋点点滴滴相关的记忆。
　　 呵，厚重的老屋，想起你，心情便雀跃如灵，轻盈如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