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国救家就住在村头的一座三间房里，和我家就隔着一条路，这么说吧，就是我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我家的房门对着他家的房后。
　　 在我六七岁时，当大人们都喊他汪国救（汪国舅）时，我是对他有一些敬畏之心的，以为国救（舅）就是皇帝的舅舅，能和皇帝的舅舅做邻居，应该是很荣耀的一件事，虽然他穿的并不体面，冬夏都穿着一件土蓝色的制服大衫，长得也有些猥琐，驼着背，两只小眼晴像老鼠眼睛一样，滴溜溜地转，但是并不妨碍我拿他当国戚一样看待。
　　 他整天无所事事，叼着一个旱烟袋，跛着一只脚，背着双手，从村头晃荡到村尾，又从村尾晃荡到村头，不论谁见了他，都笑着问侯他，喊他一声“汪国救”，他也总是用小眼晴横一下别人，并不说话，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算是回答了，就往前走去，而大家还会再说上一句：“你的腿是不是又被人家打了？”然后大家就在他的身后哈哈笑作一团，而他就像没有听到这些笑声，并不在意，依旧不发一言，连头都不回，继续低头走路。
　　 调皮时，我们小孩子也会学大人的样子喊他几声汪国救，而他也会像回复那些大人一样哼一声，不同的是，他会把嘴上叼的烟袋拿下来，抬起左脚鞋底，右手拿着烟袋锅叭叭磕两下，而我们一看这动作，就吓得作鸟兽状，飞快地跑远了，为啥呢？因为听村里的人讲过，汪国救发火时，就爱把烟袋锅放鞋底上磕，然后拿着烟袋锅子打人。我并没有见他打过人，只是看他从没像这些农家人下过地种田，却天天还拿着酒瓶子装烧酒喝，有些奇怪而已。
　　 等我长大上学了，才敢私底下问父亲：“汪国救本来是皇帝的亲戚，咋跑到咱们这破农村来了，还是个驼背，是让人家打的么？”
　　 父亲看着我哈哈大笑，向我说了一个秘密：“汪国救（国舅）不是皇帝的舅舅，而是靠国家救济生活的意思，现在合作社吃大锅饭，大家看他天天不干活，还白吃白拿生产队的粮食，就起了外号叫汪国救，至于真名也已经叫没了，都不记得叫啥了。”
　　 我当时就懵了，原来喊了半天国舅是假的，国家救济是真的。
　　 我又向父亲打破砂锅问到底：“为啥国家偏偏救济他，不救济别人?”
　　 父亲叹了一口气解释说：“汪国救二十多岁时是小学老师，文化还挺高，好像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了，可是家里穷供不起了，就回来教学了，挺有才的，有一次领学生去地里劳动时，队里的马车发疯了，赶车的车老板怎么拉也拉不住，马车就直奔学生去了，多亏汪国救挡在前面拦住马车，孩子们没有受伤，可是汪国救却让马蹄把腰椎踢坏了，变成了驼背。本来挺有前途的一个小伙，就这样毁了，大队为了表扬他舍己救人，所以一直不用他去地里干活，不用挣工分，粮食免费供给，每月不上班教学了，工资却还照开。”
　　 我瞪着眼睛羡慕地说：“他日子过的好美啊！真有钱，天天打酒喝呢。”
　　 父亲摇摇头说：“日子过的美啥啊？家里炕上连个整张的炕席都没有，东一块西一块，有的地方都看见炕土了，一家三口就盖一床被，孩子都四岁了，就没见穿过囫囵个衣服，唉！”
　　 “那为啥还买酒喝，不攒钱过日子？”
　　 “孩子，你还小，不懂啊，从天堂掉入地狱的感觉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他本来长得很精神，没出事以前处个对象，好像都已经订婚了，因为他驼背了，人家女方说啥也不同意了，就吹了。后来他就娶了一个瞎眼的姑娘，还比他大五岁，从那以后他就破罐破摔了，一天天待着，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那他的腿咋回事啊？”我好奇地问。
　　 “好像摔得，咋摔得不知道？”
　　 “那他们为啥说让人打的？”
　　 “别人都说他偷鸡让人家打的，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假的，他毕竟做过老师，怎么还会去做贼，大家应该是开玩笑的。”
　　 我听的有点懂，还有点不懂，但是都不妨碍我以后对待他的态度了。
　　 我再见到他，不再是敬畏而是用可怜的眼神看他，一个男人在事业正处于爬坡期的时候，突然从高处跌进了悬崖，无论是谁都无法接受，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难怪他天天酗酒麻醉自己，我心里有点同情他了，等到小伙伴们又喊他汪国救时，我再没有和他们一起喊，反而还劝阻他们不要嘲笑他了，他也不容易，小伙伴们都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却没有理会他们的神情，反而问了一声：“汪老师好！”
　　 只见汪国救的眼角竟然湿润了，分明有浑浊的液体渗出。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但是我从他的表情看到了回答，看到了喜悦。小伙伴们惊讶的期待着我们下一句对白，但是没有了，汪国救点过头以后，就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只是感觉他的驼背比以前直了一些。
　　 自那以后，我每次见了他都问一声好，不知道是心情的原因还是他真的变了，看见他好像没有以前猥琐了，顺眼了很多，走路的姿势也好像比以前挺拔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也能听见他和村里人闲着聊天了，一切都在悄悄的改变。
　　 那天放学回家，不经意地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聊天，提到了汪国救，就听父亲说：“奇怪了，今天大家伙都去大坝出劳工修坝，你猜谁去了？”
　　 “谁去了？”
　　 “汪国救。”
　　 “你说啥？汪国救？这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他竟然去干活了，真稀奇。”母亲满脸说不出的惊讶。
　　 “是啊，是稀奇啊，多少年不去队里干活了，这一去，大家伙都像在动物园看动物一样看他，把大伙都弄晕了，有的逗他说，是不是锻炼身体来了。”
　　 “你说怪了事呢，这次谁和他打招呼，他还不生气了，也不横眼睛了，竟然还笑着和大家伙开玩笑呢，把大家伙都弄晕了，私底下都议论说他咋变了呢，你说他咋回事啊，咋和以前不一样了呢？”母亲也很奇怪的说着汪国救最近的变化。
　　 “谁知道咋回事，变好了终归是好事，比变坏了强，这人啊，看不出来呀，啥时候就会变喽。”父亲回答到。
　　 我听完偷偷地笑了，原来这个汪国救也有自尊啊，村里人天天喊他汪国救，他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对这个名字多懊恼呢。
　　 我后来又在路上碰见过他几次，我还是尊敬的问候一句：“汪老师好！”他虽然还是不和我说话，只是和我点点头，算是回应，但是他脸上的表情，我看出来了，分明是喜悦的。我还发现他身上的衣服也不像以前那么皱巴巴的了，变的比以前平整好多。
　　 时光如梭，转瞬即逝，不经意间，我也长成大姑娘了，农村生活也发生了大幅度的变化，村里的土地都实行责任制，承包到户，大锅饭的时代成为了历史，家家户户都为了生活的更好，每天起早贪黑的在自家的土地里忙活，汪国救也不例外。
　　 秋风送爽，落叶纷飞，秋天的季节总是带给人很多的遐想和喜悦，农民都喜欢秋天，因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汪国救也弓着腰领着他那瞎眼老婆在地里收拾玉米，虽然收的很慢，但是比起以前在生产队干活，已经快多了，这几年也许是生活好了，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比以前更周正了，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还穿着白衬衫，虽然还是驼背，跛脚，但是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很多，两只眼睛瞪起来也不再是眯眯眼，笑容好像也多了，话也多了，经常看到他和大家在地头谈论种地。
　　 听父亲说他今年种地种的不错，打了不少粮食，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真的是，看他的精神头就知道今年光景不错。
　　 他看见我时，竟然还乐呵呵的和我说：“回来了，姑娘，让你妈给你做好吃的，补补，身体好，脑袋瓜子才好使，才能考上大学，不种这破地。”
　　 我惊讶地望着他，不是惊讶他的穿戴，而是惊讶他第一次和我说话，说的竟然还是鼓励我考大学，走出农村。看我望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拿出一根叼在嘴上，用火柴点燃，我注意到烟盒上有两个字：“繁华”，没记错的话，这盒烟小卖店卖应该是两角钱。
　　 看我注意他的烟，他又说话了：“现在政策好了，日子好过了，你们这些小孩子也长大了，可别像我们那时候，穷的要死，连学都念不起。你看现在天天和土坷垃作伴，有啥大出息。”
　　 我一听他说这话，就很纳闷他咋会说出这么几句话，问他：“汪老师，你喜欢上学？“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说：“喜欢又如何，还不是逃不过命运的作弄，这都是命啊。不说了，干活去了，这一辈子就和这土疙瘩作伴吧。”说完带着一脸的遗憾低头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竟然有些恍惚起来，感觉比上次高大了很多。
　　 也许是他的鼓励起了作用，或者是我自己就不想在农村苦一辈子，我回到学校发疯的学习，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心仪的师范学校，成为了一名优秀教师，留在了城里。
　　 后来由于忙于生活，忙于经营自己的小家庭，我很少回到家乡，当然也就很少看到汪国救了，只是从进城的父亲嘴里知道家乡的一些事情。
　　 夏天，父亲给我送新鲜蔬菜来家里，闲聊时，听父亲说，汪国救这几年成了养鸡专业户，因为他识文断字，科学喂养，所以他家的鸡养的非常好，家里也富裕了，还第一个盖起了大瓦房，村里人都羡慕呢，十里八乡养鸡的还都去他家取经呢，他也乐得教大家，天天忙地可欢了。父亲说这话时，那神情仿佛是他自己是养鸡能手了，我知道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看汪国救上进，他骨子里替他高兴着呢，毕竟是乡里乡亲么。
　　 我听了也很高兴，汪国救竟然不用国家救济了，还带领大家致富了，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
　　 转过年，父亲又来城里看我了，这次父亲不和我谈家乡的事了，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电视，抽着烟。我实在憋不住了，就问父亲：“爸，村里就没有啥新鲜事吗？”
　　 父亲看看我，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也没啥新鲜事，就是老张的大儿子听说在部队提干了，当军官了；你四奶奶家的老母猪又下了一窝猪仔；还有，老楚家的老儿子考上清华大学了。”
　　 我听了父亲的话，感觉还是缺点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汪国救咋样了？还养鸡么？”
　　 没想到父亲听了我这句话，脸色刷一下子就变了，生气地骂道：“别提他，不争气的玩意儿，烂泥扶不上墙。”
　　 我奇怪地问父亲：“咋了？不是挺能干么，咋又不争气了？”
　　 父亲气愤地说：“这不是养鸡挣钱了么，就开始烧包了，天天和村里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在一起玩麻将，有时候玩到天亮才回家，谁劝也不听，老婆一说就和老婆打架，气得她老婆也不管他了。这不腊月二十那天，吃完饭，他那瞎眼的老婆不让他去，说家里的炉子有点堵了，让他修好再玩去，他没听又去玩麻将了，天亮才回家，老婆、女儿都煤气中毒死了，哎……可怜那孩子了，死的时候都有身孕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娃呢，造孽啊！”
　　 我一下子呆住了，咋会这样了，这世上的事情也太难预料了，俩个大活人一夜之间没了，不是俩，是三个，还有没出生的孩子呢。
　　 父亲又接着说：“人死了，他也知道错了，麻将也不打了，可是鸡也不养了，又和以前一样了，天天喝酒，就没见他有清醒的时候，一天天也不见个干净样，邋邋遢遢的，和要饭的差不多了，哎……这人已经完了，没救了！”说完，父亲就又看电视去了，我也无语了。
　　 等过年时，我回老家过年，以为可以看见汪国救了，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死了。
　　 汪国救是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冻死在村头的大树下了。据说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是最冷的一天。等早晨大家发现时，他都已经冻僵硬了——死去多时了。我纳闷地问父亲，咋会在外面冻死呢，奇怪啊。父亲告诉我说，是因为喝酒喝多了，醉倒在外面才会冻死的。
　　 说完，父亲叹息了一声：“哎，人这一辈子，说不清楚咋回事，谁也不知道会摊上啥闹心的事，心就学的大度一些，看开一些，路也会变的宽一些。你说这人的心呢真不好说啊，说宽呢，宽得你什么都不想记住，心要窄啊，窄到一根细线都过不去。”我听了父亲的话，想说点什么，可是嗓子眼儿像塞了一团棉花，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一家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都走了，如果他当初教学没有受伤；如果受伤以后他选择坚强；如果在碰到难心事时，他选择勇敢面对，而不是无节制的酗酒，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如果……可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走的是否精彩那就看自己的性格和胸怀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按理说我不应该记住他，也就是说我的回忆里不应该有他的影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他那驼背、跛脚的背影总是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