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夏的傍晚，整个岔口村被弥漫着枣花和月季花香的空气氤氲着。靠近村头的一处农家小院里也填满了沁人的幽香。“呱……哇，呱……哇……”的青蛙鸣叫声不时地从村口的小河那边传来，生生地给这个寂静的傍晚平添了些许聒噪。
　　 八九点钟的时候，满囤的爹从老人那边回来了。他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两只眼窝比以前陷得更深了，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加的憔悴。躺在床上的桂花看着丈夫的这副模样，心里禁不住一阵心疼。
　　 “老栓叔说我爹迟迟不闭眼，肯定是心里记挂着什么，心事不了，闭不上眼睛啊。”满囤的爹半依半坐在桂花的床前，挡住了照在桂花脸上的灯光。
　　 “那他到底记挂什么呢？咱孙子他看了没？”桂花问到。
　　 “看了，今中午还看了呢，满囤两个姑姑家的几个小孩子爹也见过了，现在爹全靠那一瓶营养液撑着啊！身体已经是不行了，可就是闭不上眼，你说爹到底记挂什么呢？”
　　 桂花听了满囤爹的话，嘴角在黑暗中微微地动了几动，最终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2.
　　 清晨，凉风宜人。
　　 桂花直挺挺地躺在里屋的床上，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上垂下来两根看不见的细线，将她的两只眼球吊了起来，使她动弹不得。忽而，桂花感觉着自己的右腿处爬进了一条小虫子，叮咬得她钻心的难受，她赶忙伸出手，抓挠起来，却抓到了厚厚的硬石膏壳子，发出“咯咯梆、咯咯梆……”的几声脆响。
　　 “天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桂花五一那天在去县城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右大腿和左小腿两处连续性骨折。算一算时间，这已经是桂花躺在床上的第十六天了。按照医生的嘱咐，还得在床上躺两个多月，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唉！该死的。”桂花的话音刚落，便从门外急匆匆地走进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少妇，直惊得地面上的一个碎纸屑飘起又落下，这少妇两只手湿漉漉的，腰上还系着一条蓝底白碎花的围裙。
　　 “妈，怎么了，是不是想解手？”那少妇说着便要去床下取便器，桂花慌忙捉住那少妇的胳膊：“倩倩，不，不是的，我不是想解手，就是我的这条腿有些痒。”被喊做倩倩的少妇听桂花说她的那条断腿有些痒，便回过头去外屋取来一个薄薄的用竹篾做的东西，这是倩倩特意为婆婆桂花做的“痒痒挠”。街上卖的那种太宽太厚不好用。
　　 只见倩倩拿着“痒痒挠”贴着桂花的那条断腿顺着硬硬的石膏小心地伸进去，然后很温柔地捏着竹篾一下一下地来回抽送。
　　 “好了，好了。
　　 倩倩听到婆婆的话，便轻轻地将竹篾抽出来，然后把另一个伤脚也细心地挠了一挠。
　　 “妈，你先躺着，有什么事情再喊我啊，外边我还淘着小麦呢。”
　　 说着倩倩便出了屋。桂花看着倩倩出门的背影，以往的一幕幕如演电影般在眼前闪现。
　　 3.
　　 “倩倩，还不去赶快去做饭，你看看都到什么时候啦！”
　　 ……
　　 “倩倩！这妮子呢？刚吃过饭就野出去不见人影啦。”
　　 “妈，她只是出去透透气，你看你一天到晚把她给使唤得，她可是我娶来的媳妇，不是丫鬟啊！”
　　 “你小子懂个屁！我是在帮你历炼媳妇，这新娶的媳妇就得好好地历炼历练，要不然以后有你受的，这傻儿子，分不清好坏来！”
　　 “我可知道我爸为什么整天受气了，敢情我奶奶没有把你历炼好……”
　　 桂花听到儿子的话，恼怒的表情立刻显现在脸上，并随手抓起饭桌上的一支筷子朝满囤的头上敲去。麻利的满囤头一低便跳开躲远了。
　　 随着桂花母子俩的说话声，倩倩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倩倩，以后吃过饭后不要乱跑，你以后就是这家的人了。什么活要做，什么东西要收拾别再让人提醒。我们辛辛苦苦把养大的儿子交给你，你以后要好好地待他。今年春天娶你过门我们可没少花钱，你得懂得知恩报恩。我们李家在这方圆几里可是个大户人家，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规矩的，你可不能同外边的那些个没教养的娘们们混比……”
　　 “好了，别说啦！你看倩倩自从来到我们家闲过一会没有，人家也是父母的孩子，也是父母辛辛苦苦养了20多年的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桂花听到满囤爹如此帮倩倩来数落自己，两只眼睛狠狠地朝他剜去。
　　 倩倩眼看着一场暴风雨就要来到，赶快说：“妈，爸，你们歇着，我去厨房收拾一下。”说着倩倩便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桂花看看倩倩，又看看满囤爹，“哼”的一声站起来朝院子里走去。
　　 “倩倩，等厨房里忙完把绳上的那几件脏衣服拿去洗了。”满囤爹听了院子里桂花的话，看了倩倩一眼：“闺女，让你受委屈了！”倩倩的眼里早已满含泪水，只一眨，便有几滴泪水落在了饭桌上，碎成了几瓣向四周溅去……
　　 4.
　　 院子里，倩倩正在淘洗着小麦，这时候满屯从外边回来了。
　　 “咱爷现在怎么样了？”倩倩看到了满囤回来，走上前去，两只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胡乱地擦着。
　　 “刚刚医生给他检查过后说，他的好几个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衰竭，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让我们赶快准备后事。”
　　 “咱姑他们都来了吧？都吃饭没有啊？我在家照料着咱妈也没有时间去看看咱爷和咱姑他们。”倩倩说着话眼圈儿已经红了。
　　 “咱姑他们都没有说出你什么来，反而夸你在咱爷生病期间你伺候得周到，是个好媳妇，说我们李家上辈子烧了高香才摊上你这么好的媳妇。”说着满囤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捧住倩倩那张略显憔悴的脸。
　　 “你看你这段时间，忙里忙外的，又瘦了不少，这样吧，你去休息会，咱妈那儿有我呢。”
　　 “算了，还有半袋子小麦没有淘出来呢，要不你帮我铺上一块彩条布吧，我马上就淘好，然后再晾一晾，明天就能打面了。”
　　 桂花听着院子里儿子和儿媳妇的对话，有些暖暖的。想一想倩倩刚进门那段时间，自己对她百般刁难，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愧疚来。特别是有一次说倩倩说得有些过火，倩倩忍不住分辩了一句，自己还扬手打了她一下，即便是这样，倩倩这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对这个家尽心尽力，任劳任怨。李家还真是摊上了一个好媳妇。想想自己呢，老话说快到了活埋的年龄了，脾气还是这么差，个性还是这样强。
　　 5.
　　 桂花生性懒惰，这还是桂花做姑娘时养成的臭毛病。
　　 满囤一岁多的时候，婆婆那时还健在，满囤的两个姑姑也还没有出嫁，家里大大小小七口人，很是热闹。
　　 满囤刚刚学会走路，不会安静一会，到处乱跑，这样的小孩照看起来最是累人。满囤奶奶的身体不好，满囤的两个姑姑都在市里上班，平日里都是满囤的奶奶照看着满囤。桂花呢，没事总是一个人躲在屋里磕着瓜子看电视，全然不顾满囤奶奶看孩子的辛苦。有天中午，满囤的爷爷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自己的老伴在院子里拖着个病身子看孩子，桂花却悠闲悠哉地躲在屋里看电视，实在忍不住便说了桂花几句，没承想暴脾气的桂花“噌”地窜出了屋门便和公公大声吵叫起来，还一度欺上身去用手指着他的脸，好一副泼妇相！
　　 满囤的爷爷看到儿媳妇如此撒泼，直气得一声不吭地出了家门，中午连饭都没有回来吃，一直到天擦黑了才回来。
　　 满囤的爷爷当时是村里的干部，在这一片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很是有威望。谁料想竟摊上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儿媳妇，满屯爷爷一想到这一茬都气得浑身发抖。
　　 桂花呢，从那以后也不再和公公说话了。依着满囤爷爷的个性当然也不会低声下气地找儿媳妇说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多久，一家便变成了两家。
　　 桂花家和公公家离得远了，两个人更是没有了说话、和解的机会。就这样一晃二三十年便过去了。如今，桂花也熬成了老太婆，连满囤都是当爹的人啦。可是和儿媳妇的二三十年来的矛盾却成了满囤爷爷的一块心病。
　　 桂花想一想自己年轻时候确是有些犯浑。试想，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被自己的儿媳妇追着指着自己的脸糟践，搁谁谁不生气！可是时间越久，桂花也就越没有承认错误的勇气。这也成了桂花的一块心病，像压在身上的一块石头，并且随着年龄慢慢地变老越发感到沉重起来。
　　 6．
　　 第二天，一家人吃过早饭，满囤、满囤爹、倩倩她孩子一起去了满囤爷爷家。昨天晚上是满囤的两个姑姑守的老人，熬了一整夜了，得赶快把她们两个替换下来，好让她们吃口饭、打个盹儿。倩倩抱着儿子看了爷爷后便把他直接送到了北街的幼儿园，然后自己便回了家。家里除了婆婆没有第二个人，婆婆两条腿都不能动弹，解手、喝水什么的都离不开人。
　　 自从昨天满囤爹给自己说了公公的事，桂花的脑子里可就掰扯开了。公公该闭眼不闭眼，硬顶着受罪啊！他到底有什么没了的事啊？要说自己年轻时犯的浑，没过几天自己就意识到自己的错了，可就是因为抹不开脸面，一直没有跟公公道歉，这样一拖再拖，一拖就是二三十年。难道，公公不闭眼是因为……这时候院子的大门响了，听脚步声像是倩倩回来了。
　　 “倩倩，进屋来。”桂花在屋里喊倩倩。
　　 “妈，什么事啊？喝水还是？”
　　 “妈不喝水也没别的事，妈想跟你说说话。”
　　 倩倩一听婆婆要和自己聊天，便搬条凳子放在桂花的床头乖乖地坐了下来并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把梳子帮婆婆梳起头来：“妈，你说吧。”
　　 “倩倩啊，今天咱娘俩说说心里话。前两年你刚过门时，妈我做得有些不对，你现在还生妈的气不？”
　　 “妈，瞧你说的，你是我妈，我孩子的奶奶，我们是一家人，生什么气啊！一个大家庭每天发生这么多事，哪能件件如意啊，要是因为有一件不如意就生气，那还不是整天气着过，那多难受啊，再说啦，有时候自己的牙齿还咬自己的舌头呢。”倩倩简短的几句话却触动了桂花的心！
　　 “倩倩，你去找辆三轮车来，我想去看看你爷爷。”倩倩听了婆婆的话，高兴得忽地站了起来，“好啊！好啊！妈，你等等啊，我去去就来！”倩倩说完高兴得一蹦一跳地出了屋门。
　　 7.
　　 满囤爷爷的老院子里，停满了车辆，两个轮子的、三个轮子的，院子外也停着两辆轿车，看这样子，老人的亲戚大都到齐了。
　　 这时候，满囤、倩倩夫妻俩一左一右推着桂花进了满囤爷爷的屋……
　　 不大会儿，不知是谁喊了句：“快看，妈，我姥爷笑了……你瞧他笑得多开心啊！”
　　 “还就是，爷爷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
　　 又过了一阵，屋内哭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