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醒了，本能地坐了起来，她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她茫然地隔着那破旧的窗棂往外望去，只见如水的月光正从茫茫夜空倾泻下来，像白天一样。此时，听不到鸡啼鸣，仅仅听到微弱的蛐蛐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给这寂寥的夜晚增添了更多的幽静。
　　 母亲从那破旧的缝纫机上把火柴盒摸到手里，她摸索着抽出一根火柴擦燃了，微弱的火苗点着了那盏掉了底座的煤油灯，屋内顿时亮了许多。母亲望了一眼与自己同床的女儿筝儿还在熟睡中，对面的床上二儿子光儿和三儿子力儿也在熟睡中，母亲猜测西间里十三岁的大儿子军儿一定也在熟睡中。
　　 “紧早不紧晚，还是早点去好。”母亲自言自语道，她轻轻地来到西间打算叫醒了大儿子。
　　 此时军儿已经衣冠整齐地站在她面前笑道：“娘，你点灯的时候我就醒了，睡时我的衣裳和鞋都没脱，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母亲望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大儿子，用衣角擦了一下面颊上的泪水。
　　 “没事的，娘，我长大了。”军儿拉着娘来到门外。
　　 娘从西屋的厦子下牵出了毛驴，母子配合套上了地板车，下一步最艰难的是娘俩把十几袋八九十斤一袋的麦子抬到地板车上了。
　　 淡淡的月光下，娘俩抬了四五袋就气喘吁吁了，两人不得不停下来喘一阵气。母亲大汗淋漓的扶着水泥柱子说：“军儿啊！再过七年娘就不愁了，你自己就扛得动了，你爹活着的时候都能扛动一麻袋。”
　　 “娘，你说这人都真怪，为啥缴个公粮一家比一家去的早？白交给他还那么辛苦，这是什么道理？”军儿喘着气说。
　　 “傻孩子别这样说，没有国哪有家，如果不是边防战士保卫着祖国，咱哪有好日子过！咱把这几袋饱的交上，这些秕的留着自己吃。”母亲用手指着厦下的粮食说。
　　 “娘，这些大道理你不知讲了多少遍了，国家哪会领你的情，公粮一年比一年征得多。”
　　 “别说了儿子，国家有它的难处，否则它也不会向老百姓征粮。”
　　 娘俩赶着驴车在坎坎坷坷的土路上颠簸了有一个多小时，才爬上了通往乡政府的柏油路。幽深的公路在迷离的夜光里反射出神秘、幽微的光芒。毛驴的蹄子有节奏地敲击着柏油路面，像一首美好的夜间交响曲。
　　 “娘，这些人好像昨晚没睡就来了，你看队伍都排到小学门口了，至少有二里地长了。我还以为咱来早了呢！”军儿埋怨道。
　　 母亲答道：“谁也不想往那麦山垛上爬。”
　　 黑压压的粮车队在公路上排了两排，仅中间留出一道狭窄的人行道来。队伍像时针似的往前缓缓移动，埋怨声、抱怨声不断地从队伍里传出来。
　　 母亲牵着毛驴紧挨着队尾，笑道：“可能要排到过年了。”
　　 一个右脸长有黑痣的中年人，尖嘴猴腮，眼冒凶光，他傲武扬威地在叫道：“别给我乱，别给我乱，我看谁他妈屄再乱！”
　　 队伍中仍有一个四方脸男人在抱怨：“这是什么世道？有关系的人都直接缴上了，俺都在这里排三天队了，像麦山似的，谁能扛上去啊？！”
　　 “你他妈的还在叨叨！”黑痣怒向四方脸。
　　 “唉吆，是谁裤腰带没系紧把你露出来了？”四方脸蔑视道。
　　 黑痣的脸被气得通红，嗷嗷叫地上前抓住了四方脸的领口，四方脸也不甘示弱地抓住了对方的领口，两人势力均衡地撕打在一起。
　　 黑痣腾出一只手从下一口袋里拿出一把手铐来，四方脸看见手铐，突然失去了锐气，抓领口的手也慢慢松懈下来，因为他已经明白黑痣是派出所的。
　　 黑痣很顺利地给四方脸戴上了手铐。
　　 四方脸像霜打的茄子低着头，黑痣从路边捡了两块像鸡蛋大小的石子扔在他面前，然后从他后面往他小腿上踩了一脚，说：“给我跪在上面，一个膝盖跪住一个。”
　　 四方脸顺势跪下了，黑痣从谁粮车上扯出一段尼龙绳头狠狠地往四方脸后背上抽了好几下，四方脸的后背在抽搐、颤抖，衬衫上顿时印上了几道绳印子。
　　 母亲忍不住走向前向黑痣说道：“作为人民警察，你这是知法犯法你知道吗？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也应该有执法机关来处理他，你这样做不合理，也不合法！”
　　 大家都向跪在地上的四方脸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对，不合理，不合法！”人群中有一人随着母亲喊道。接着又有两个人喊起来了同样的话，接着有越来越多的人喊了起来，大家向潮水一样涌来，七手八脚把四方脸救走了。黑痣突然面对如此浩大的群众力量，他胆怯了，交出了手铐上的钥匙，便愤愤地离开了。
　　 六月的天气变化就是快，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偶尔还有像铜钱似的雨点溅在大马路上。
　　 乡政府的大喇叭突然传来了声音：“由于大雨要来临，暂时停止夏粮征购。”声音在重复播放着，让人心乱如麻。
　　 农民队伍中乱了，抱怨声、愤骂声连成一片。少数带塑料纸的农民开始往粮车上盖塑料纸，大部分没带塑料纸的开始往家赶，浩浩荡荡的粮车队伍开始解体。
　　 母亲和军儿赶到家，这场大雨也没有落下来，一阵风吹来，天空变得万里无云了。娘俩气也没喘一口就再次返回。
　　 母亲笑道：“这老天爷也太会作弄人啦！”
　　 军儿坐在驴车上说：“娘，您真大胆，敢教育起来派出所的人啦，连大伙都随着你抱打不平。”
　　 母亲说：“这天底下总有不合理的事。”
　　 粮车队再次从四面八方赶来，长长的车队再次在这条公路上一字排开。
　　 母亲在焦急等待中，终于等着挨上了号。
　　 只见粮仓里金黄的麦粒垛比屋脊都高，一条独木桥翘板从地面通到“麦山顶”。男老爷们都是先把口袋绳解开，用一只手抓紧口袋口扛到肩膀上，然后沿着翘板摇摇晃晃地走到顶层，把麦袋倒掉，拿着空袋子走下来。
　　 母亲和未成年的儿子望着这高耸的“麦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娘俩谁也没有力量扛上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娘俩抬着粮食袋上翘板。
　　 娘俩把麦袋从车上一袋袋抬下来，放到磅秤上过了磅，才抬着一袋上了翘板。娘俩像蜗牛似的在翘板上一前一后爬了没几米，麦袋和人全都滚了下来。军儿从麦堆里爬起来笑道：“摔到粮食上一点也不疼。”然后拉起来母亲，帮着母亲清理头发里的麦粒。
　　 娘俩正打算再次往上抬，四方脸急忙赶来，猫腰便扛起来那袋粮食上了翘板，很轻松地便把粮食倒掉了。母亲一转脸，又来了十多个似曾相识的男老爷们乡亲，每人一袋自发地扛起来上了翘板，瞬间工夫，十几袋粮食便倒掉了。母亲看着军儿从乡亲们的手中接着空袋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军儿抱着一抱空袋子正准备放置在驴车上，一只大手拉住了他，原来是黑痣。
　　 “小孩，空袋子要过检查。”黑痣严肃地说。
　　 “别人的都没检查啊！”军儿辩道。
　　 “是抽查。”黑痣厉声说道。
　　 黑痣带着军儿来到一片空水泥地上，让军儿重新把袋子倒一遍。军儿按他的指示挨个倒了一遍，确实有乡亲们没倒净的，大约倒出来了二三斤。此时有好多群众围观，黑痣大概是因为报复或者是杀鸡儆猴，不容分说就把军儿用尼龙绳子绑在水泥柱子上，还用绳头往孩子后背上打。
　　 母亲上前解释道：“同志，是大伙帮我倒的，人多手杂未免有倒不净的，和我儿子没有关系，要绑就绑我吧！”
　　 母亲说着就去给儿子解绳，黑痣却无情地把她推到了一边，打算继续抽打孩子。
　　 此时四方脸冲了上去，手拿一把匕首，强行要割断军儿的绑绳，黑痣再次阻拦四方脸，四方脸却狠狠地往黑痣的腹部刺去，拔出来又补了几刀。黑痣瞪着惊恐的眼睛往后倒去，殷红的鲜血到处都是。四方脸笃定地往自己的腹部刺了几刀也倒了下去。鲜血淋漓的场面把大家震惊了，现场一片混乱……
　　 母亲弯腰托起四方脸的脖子，喊道：“兄弟，兄弟，你醒醒，醒醒！”
　　 四方脸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兄弟，你这样做不值啊！”母亲哭道。
　　 “大姐……有什么不值，我看不下去那畜生打孩子。大姐，咱的党和政府都是历朝历代中最好的，只是形象被基层的一些少数的畜生破坏了……”四方脸说着永远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