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去宁强，去探寻汉水源头，完全源于“泡（pāo）儿”这东西。
　　 因为我居住的地方完全没有这玩意儿，也因为对泡儿这种山野出产的无比好奇，同时，也想探究在当下瓜果四溢，乃至南方水果不断充盈果盘、挤占水果市场的节骨眼儿，泡儿这下里巴的“土妞”，却能长此以往、分外吃香地登上宁强居民的餐桌、丰盈居民的馋嘴，竟要充当起这初夏时节居民分外青睐的果品，真的有些惊诧。——当然，这是朋友的转述，我没有考证。
　　 犹豫间，朋友急急地电话说，再不来，泡儿就没影影了。
　　 于是，相约上三五朋友，驱车前往。心里想着泡儿这奇怪的物件，速度就自然飞了起来。
　　 一进朋友家，一股淡淡的暗香就隐隐约约袭入鼻息。稍作洗漱，一落座，朋友就善解人意地端上一盆“泡儿”。“先尝尝原味儿，看习惯不习惯，”朋友微笑，“再加上白糖，要甜些。”其实，茶几上早就摆满了鲜红的桃、橙黄的枇杷、沙瓤的西瓜。聪明的朋友总是很谦和：“大家吃水果，喜欢啥就别客气。”
　　 “泡儿”的出场让我多少有几分失意：半尺左右的一个不锈钢盆里，有些惨白的横陈着半盆挤头撞脑、颗不盈厘、毫无生气、土里土气的“小不点”，在三五个精美的瓷碗和五六把不锈钢小勺的陪衬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和寂寥无奈。我分明看见有人尝试性地舀了几粒尝了尝，就把手伸向桃子；我也看见有人礼貌地吃了几勺，还是毫不犹豫地拿起西瓜了。我拿小勺舀了几粒看：果肉椭圆，白色中略带粉红，却又浑身麻点，约莫铅笔头大小，也像极了小时候用到最后快捏不住了都舍不得扔掉的橡皮擦头。送入嘴里，丝毫感觉不到物质的分量，双唇一抿，舌尖轻触，一股略酸带甜的汁液盈满口腔，满嘴生津，香溢口腔。这时候才知道屋子里的香气原来就是这“泡儿”撒下的味道。
　　 我是知道的，久居城里的人，大多早就习惯了各色精美水果的诱惑和它们甜到极致、爽到心里、香到肺叶的伺候，而对于“泡儿”这种毫无品相、朴实无华、土气十足的“小玩意儿”，也只是好奇优先、浅尝辄止罢了。果然的，一会儿工夫，杏儿、西瓜、枇杷都差不多果皮狼藉满桌了，盆里的泡儿还剩下小半盆儿。
　　 殷勤的朋友很是好客，因为我们是她邀请来认识宁强“泡儿”的朋友。是故，她丝毫看不出我们这些城里人的虚伪和托大，她还在孩子气的甚至骄傲着向我们述说“泡儿”的美好：“泡儿”，是宁强特有原生态野生植物，在给外地人介绍时我们骄傲的叫它“野草莓”。其实，它并不是野草莓，只是一种草本植物的果实。每年到春夏交际满山遍野都是它的倩影。五月份满山尽显花骨朵，纤小的花瓣，铺满一地，是一道天然的壮美景观。等花儿慢慢退缩，随之挂上了惹人喜爱的小果实，远远望去，白红相间，遍野弥漫，硕果累累，使人有说不尽的喜悦和回味无穷的感触。它是大自然独有的礼物，因为它是真正的纯天然的果实，它是老天爷给予我们宁强人的厚爱。……小时候，我们住的河边、田坎，甚至房前屋后都有；只不过，不知道为啥，现在城边周围早就没有了，只有到了深山区才能找到“泡儿”了。或许今天我们去汉水源，运气好的话，能看到它。
　　 正憧憬着汉江源头的模样，午饭好了，我们就进餐。一盘红油拌面皮，一碗蒜泥拌青椒、一盘糯米泡儿饼，一盘凉拌干春芽，一盘泡菜萝卜丁，一盘炝拌莴笋丝，一盘凉拌黄瓜片，七个菜；主食是菜豆腐、核桃馍。精美的食品，和谐的色泽，巧妙的混搭，看似家常却又极不寻常，貌似随意却又极具匠心，满桌生香，食欲大增。不必说红油面皮的与生俱来，不必说泡菜萝卜丁的酸甜爽口，也不必说拌干春芽的嚼头十足，单单一盘糯米泡儿饼，色泽橙黄，入口酸甜，就触动味觉末梢的喜悦；更有这一小碗蒜泥青椒，就辣乎乎、脆生生地满口舒服了，直吃得浑身冒汗，口腔味蕾大开，虽是辣，却辣的有味道，道是脆，却也脆里生麻，新蒜、青椒和麻油的结合，为这个小菜注入了鲜活、奇特的味道，让人锲而不舍，一边呼着辣气，一边夹着辣椒，就着菜豆腐呼喽呼喽，大快朵颐，狠狠地吃了两大碗。再加上菜豆腐的地道、核桃馍的绵香，完完全全、原模原样地展示出宁强家常风味特色和地域饮食文化。
　　 能享受到这么地道可口的饭菜，是早就勾兑好的。不要大鱼大肉，不要油大盐咸，只吃地产特色。朋友也是实在，早几天就处心积虑、挖空心思着东奔西走在各个市场、山乡，东讨西觅，才布置了这一桌家常、随便、风味、清淡、原味的吃食：做菜豆腐的浆水，是提前三天新炮制的，所以新鲜卤水，点出来的菜豆腐，汤清、菜绿、豆腐瓷实，嚼头好；做糯米泡儿饼的泡儿，是朋友两口子亲自开车几十里到高山上亲自采摘的；……朋友端得是有心人，与这外表普通味道香甜的泡儿好有一比。
　　 饭毕，即刻走马行车，雀跃着去汉水源逛逛。路不远，就在汉源镇内，我们绕过赵家河境内业已开发对外的金刚峡汉水源湿地森林公园，拐进原始的马家河，去探访隐藏在深山老林中间的神秘汉江水源头。我知道，汉江，上古时代与长江、黄河、淮河一道齐名被称之为“江河淮汉”，是长江的第一大支流，它浩浩荡荡向东南穿秦巴汉中、安康后，入鄂西经十堰汇丹江，继续向东南而越襄樊、荆门，在武汉融汇长江，全长1500余公里，流经陕、鄂、豫、川、渝、甘6省市20地区78县，如此浩浩荡荡、蜿蜒曲折的河流，究其实，就是发源于这条叫做马家河的沟壑里。
　　 当然，这是科普来的知识。然而，汉江是汉中人民的母亲河，是汉文化的摇篮，却也是每一位汉中人心中感怀感念并且恒古不变的不争之实。我们衣食无忧、四体不勤地偎依在汉江两岸，靠着汉江的滋润，过着丰润悠闲的小日子，才成就了我们家道殷实、有滋有味的生活原味，也才成就了盛名不菲的汉中鱼米之乡美誉。
　　 据考证，汉水源有三处，我们走的是汉江正源玉带河，发源于宁强县汉源镇马家河村箭竹岭水池垭。才入垭口，就看到一家单家独户的住户，“把门将”似的。场边一个醒目的标识牌，写着“汉水源头第一家”。说的是户主张邦贵老人，十几年如一日，坚守汉水源的事迹。旁边还写下了老人的心声：“从知道自己是汉水源头第一家时起，就总想着为保护水源做些事，看到有人破坏环境心里就不舒服，汉江水要送到北京，保护好汉江水是我的义务。”——我们吃着汉江水，享用着汉江水哺育的一切衣食住行，却一直不曾想过要去感恩一位为我们固守最后净洁的古稀老人。可是，事实就摆在面前，就连这位把老人称呼太爷的小姑娘都要成为我们尊敬的对象。这时候，你才不得不服气，大自然的造化，让这老人和小孩驻守在这偏安一隅，就是上苍派来拯救人类自然界的守护神，就是老天爷委任的汉江河的水神，就是汉江水融入长江的瞬间的水质鉴定师，就是汉江母亲河乳汁的营养监造师。
　　 继续沿着崎岖蜿蜒的山路往上走，一个平台突兀的露出山欢水笑的模样，一潭静流盘旋成静卧不惊的碧波，掩映在山的夹溪里，潺潺着，撒着欢儿，顺溪而下。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顺溪边走下来，手里提着吃剩的果皮和饮料瓶，嬉笑着擦肩而过。
　　 拍照，休整，继续前行。山势愈来愈陡峭，植被也愈来愈浓密，俨然是橛子植物的天堂，泡儿也隔三差五的露出真面目。终于，到了一个大草甸，我们在草缝里寻找泡儿。哦，左边一两株，右边三两颗，泡儿叶子呈绿色，边缘锯齿状，茎株约莫十厘米，几乎扒着地皮长，下有茎须小菀，荒坡潮湿地、石头缝隙里都能看到泡儿婉约的小模样——不亢不卑、不依不靠，袖珍地挺拔在杂草中间，陪伴着汉水源的溪流潺潺略过身畔。我把攒起来的泡儿凑在一起拍照，朋友笑说，你要是体能跟得上，再往山上爬，上面要多些。
　　 再往上走，箭竹岭水池垭一挂白练于绝壁上夺目而出，翡翠似的苔藓，碧绿色的深潭，桦林树林立，偶尔的婉转鸟鸣，我们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这汉水源另一幅新的场景。这时候，我在想，我不是我，我是代表那些吸纳了汉江水养分的人，以及靠倚了汉江水茁壮成长的一切动物、植物，以及所有生灵，来寻根问祖来了，来叩问万年的根脉来了，来朝拜我们生生相惜的神灵和祖宗来了。而，领我来的，是泡儿——就是这水波不兴、朴素家常、居住寒山而傲然默然陪伴圣灵水脉的泡儿。
　　 一伙人就坐在潭下，望着长长的瀑布惊叹着汉水的神奇与大自然的慷慨赠予，把这一脉细流与古老的汉江、伟大的长江勾连在一起，数风流人物，数江河淮汉。
　　 几个年轻人相互拉扯着从山上走下来，双肩背的两边塞满了空饮料瓶，其中一位小伙子双手捧着一束硕大的深山野百合花，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怕是要捧回去，送给心怡的女朋友吧！
　　 我不满足。我要继续攀爬，非要再向前，箭竹岭水池垭一挂白练于绝壁上夺目而出，翡翠似的苔藓，碧绿色的深潭，桦林树林立，偶尔的婉转鸟鸣，我们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这汉水源另一幅新的场景。向前看看泡儿冥冥之中指给我的路。瀑布左侧，一股溪水从层林划过，我沿着溪旁草甸往上走，在树木、藤萝、杂草和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穿梭。滑了一跤，爬起来坚持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大岩石边，溪水小多了，峡沟了一片墨绿，把我淹没了。路也更陡了，有一段陡峭、垂直上下的路，完全是依靠铁链，手足并用，我拽着铁链小心翼翼往上爬，很快就登上山巅。四周全是树木，但可以判断出这条路分明是在绕下面那个大瀑布上的绝壁。继续朝前走，大概十多米，就到了一陡峭的绝壁跟前。这条小路从绝壁下一直通往下面的谷底。很快摸到河沟里，朝下看，两面都是高耸的悬崖和树木。我继续顺着溪流朝上走。溪流里布满了大小不等的石头，踩上去很滑。山谷里又峡又静，雾气腾腾，峡谷中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叫、潺潺的水声和我的脚步声，万籁俱寂。试着再朝前走，前面远处出现了一座笔直地横在半空的秀美而陡峭的山峰，又见一挂飞瀑直流而下。石缝里，分明露出泡儿的俊俏，在水雾敲击和太阳光的照射下，一颠一颠地泛着银光。
　　 害怕我的脚印惊醒了这深闺里水雾脉气，打搅了山神佐佑的圣灵，突然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紧张。可是，站在一条绵延几千里的大水的发源地前，不能不肃然起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悄悄地返回去，与大家集合。一路心里都在想，泡儿，怕是天宫里的仙女下凡，来伺候这汉江源水神的吧！
　　 兴尽晚复还。守着汉水源头，泡儿的事情，还远不止这样简单。晚上，我们在宁强小城闲逛，就看到桥头、街边，遍布卖泡儿的买卖。也不用称称，只装在蔑器里、竹篓内，按着容器的容积卖，街边排了一长溜儿。街灯不太亮，卖泡儿的女人就打着手电筒照亮笼筐的泡儿。两厢讨价还价，一器叫了多少钱，一篓还多少价，不一会儿，钱货两清，两下里都满意。
　　 前些年，我去新疆，那边的葡萄、瓜果也是这样，按着一疙瘩子、一堆堆子的按份估价买卖，我并不惊诧，我知道，恒古的楼兰古国以及著名的丝绸之路上，遗留下这传统而简单的生意经，是开化和融合大意写下的豪迈篇章。现在，在宁强，熟悉的一幕再一次展现在我眼前，我蓦然思忖，这一定是古老而神奇的汉江源头一脉相承的千古遗风，我甚至看见夏商时代的子民们在汉江河边第一次商品交换的热闹场面，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几万年后的今天，泡儿们会悄悄地无奈地移居到偏远的高山。
　　 我们在泡儿买卖间闲逛。朋友说，先前，泡儿很多，价格也很便宜，一两毛钱就能买到一小碗；现在泡儿少了，只有高山上才能采到，就逐渐值钱了，要买到三四十元一篓。宁强城边虽然没有了，周围高山里还有，山里的女人、孩子就抽工夫一大早上山采摘，旁黄昏下山来卖。也不用洗，张嘴就可以直接吃，很方便，很甜，也很酸。
　　 沿街两边不间断地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和搅拌机疯狂的旋转声。朋友讪笑，城里总是这样热闹，不停地搞修建，反倒远不如以前清净了。诚然，宁强小城也和很多城市一样，毫不例外地实施向外扩张和扩大的手术，而我的泡儿也已经退而居其次地退居寒山，固守它和汉江源头最后的一席之地了。
　　 当城市正一日胜似一日无休止变大的时候，泡儿，和泡儿形影不离的汉江源头，正一刻胜似一刻的节节败退，隐居山野。
　　 夜灯明灭摇曳，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穿梭其间，山野里那种淡淡的清香，依然远远地传播开来，沿着汉江水流的方向，飘向远方，远方，飘向长江之滨。我仿佛看见了张邦贵老人忧虑的眼睛和他重孙女懵懂清澈的瞳仁。
　　 这，都是秦岭腹地汉水源头的泡儿悄悄告诉我的。
　　
　　 刘章建2015-6-4下午草写
　　 2015-6-5第一次修改
　　 2015-6-8第二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