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年，翻相片似的，在手里左右摇摆。形貌犹在，终是褪了色的。于是免不了感慨，免不了喟叹。而沉淀在所谓形式之下的，总是难掩亲情的星光闪烁。
　　
　　 (一)流年里，亲情是永远的归宿
　　 一场迟来的雪，把空气搅动得寒气逼人。已经60挂零的母亲近些年已经习惯等我回去收拾饭菜。初二本是按照惯例动身回家的，因为天气原因和一些突发事故，耽误了些时间。一路上不断接到妹妹的催促电话，话题无非是关心我什么时间到家，中午饭怎么安排。
　　 今年，两个姑姑家也要到我家吃饭，加上我们姊妹几个拖家带口的，大大小小算起来一共30口人。这个阵容也算得上是巍巍壮观了。手艺不精的我是要费一番脑筋打点午饭的。
　　 11点到家，从车上卸下给母亲的礼品，还要采购给两个姑姑的礼物，忙乎了一阵子，各家的礼品分发妥当，两个姑姑各自带着自家的家眷相继到了我家。我赶紧系上围裙下灶。
　　 也是习惯吧，家里姊妹虽多，可作为老大，下厨是很自然地，也是理所应当的义务。大妹给我当下手，母亲偶尔也过来帮忙。其他两个妹妹一个孩子幼小，尚在怀抱，自然做不得事情。一个是家里女孩排行最小的，平时照顾家里多些，此刻也暂时休闲。两个姑姑厨房里巡视一下，也被我们劝回上房，安心做客人了。
　　 这边，我一边打量着厨房的菜蔬，一边手中不停调配着所需的材料。凉菜、热菜怎么搭配，葱姜蒜切好待用，凉菜汁调好，三下五除二凉菜先搞定，材料多的一样分两盘，材料少的一盘。热菜还要考虑什么味道，糖醋还是孜然，干煸还是带汤水……
　　 大妹家女儿一直念叨着要我做点好吃的，年前已经想到这一点，特意给母亲采购了几个生鸡腿和鸡翅，这下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炒个糖醋鸡块吧，这是孩子们的最爱。果不其然，30个菜做好端上桌，首先被孩子们以最快速度报销的，就是这个糖醋鸡块。鸡鸭鱼肉时令菜蔬，琳琅满目，男人们一桌，女人和孩子们一桌，座位有点紧张，母亲还特意走东家串西家借来凳子。气氛很热烈，觥筹交错，笑语朗朗，夹杂着孩子们的喧闹和鞭炮声，年的味道被炒起来，色香味俱全。
　　 母亲笑眯眯的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姑姑们则不断向我问询这个菜怎么做的，那个菜怎么做的。孩子们刚开始争着抢着吃了一阵，后来，大概是差不多了，索性跑院子里玩了。我回家带的两瓶郎酒根本不够喝，男人们意犹未尽，饭后拉开了牌场。大姑说我做菜累了，非要抢着洗碗，就由她去了。我和妹妹们收拾残羹冷炙，打扫战场。而后坐在阳光里聊天。
　　 太阳真好，一直处在严寒之中的新年，难得如此温情脉脉。男人们也把牌桌放在院子，没有风，天空很蓝，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香味。大人孩子无一例外都仰着笑脸，一朵朵太阳花，鲜亮而温馨。此时此刻，年如此温润，纯粹，它让我淡忘了某些规定程序的刻板，开始渐渐融入这种氛围，并且贪恋它的味道。
　　 话题很多时候是围绕弟弟展开的。作为大龄青年的弟弟，他的婚事一直是大家关心的话题。父亲去世的早，屈指算来，也快13年了。父亲去世那年，弟弟15岁，学没上成，又疏于学习，加上一直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还是老小，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心理上可能也有落差，家里也没督促他做什么事。后来跟着姑父做生意，也没做出什么名堂，他嘴笨加上毕竟是个孩子，可能不能当个大人使唤，一来二去的，人家也有了微词。弟弟终是脱离出来，我和妹妹们又送他上脱产函授两年，好歹拿到了大专文凭。可拿到又怎样呢？弟弟的性格还是有些内向，找工作也挑肥拣瘦的，总是难以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至今仍是东一耙子西一榔头的，没有正经工作。找对象也是挑挑拣拣，横竖没找到自己满意的。
　　 如今，弟弟的问题成了全家头疼的头等大事。什么时候他的问题尘埃落定，什么时候母亲才安心，我们才放心。话题由于弟弟的介入显得沉闷起来，似乎有云雾缭绕，如果弟弟真的能够理解大家的苦心，从而尽快成长起来，这个年恐怕才会更有滋味吧？
　　 其实弟弟是个好孩子，不闯祸不闹事，只是家庭的变故让他更沉默，也不懂得如何和人交流。也许他还认为自己是个孩子，没有责任意识和担当意识，这个也是许多家庭姊妹多遗留下来的顽疾。我一直试着疏导他的心理，可偏见和误解，终是让他错把亲人的劝告当做逼迫。
　　 父亲在相框里微微颔首，我总觉得他的眼睛里藏着忧郁。坚强而又脆弱的父亲，是否都也在遥远的他乡担忧着弟弟的未来？我想一定是的。面对父亲，我总是如鲠在喉。也许有些话只能安放在心里，怕只怕一旦说出口，就没了根，被风吹散。
　　 阳光在母亲的院落闪烁着，跳跃着，盘桓了两日。翌日下午傍晚时分，我们驱车赶回来。因为这边同样有亲戚要走，年，总是牵涉很多复杂的伦理纲常，繁文缛节，不仅仅是亲情的相濡以沫。
　　 就这样，年，犹如一张老唱片，依依呀呀着，推开了这家那家的门户，一一打量一番后，又倏然缩进匣子里，小声地呢喃。而我们在这呢喃声中，被一阵一阵鞭炮的碎屑击中。
　　 站在流年里，我像一张白纸，被亲情拥抱着，渐渐温暖。
　　
　　 (二)寻找丢失的麦子
　　 放假了，我在清明节的召唤下，回家。
　　 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是麦田，绿油油的，十分喜人。间或几星油菜花，闯进视野，心上陡然一暖。久违的乡野气息。远远的，似乎是桃花，亭亭玉立在麦田之上，有种女子的娇俏和妩媚。
　　 如若车子能停下来，多好！这样我也能和桃花女子多些亲昵，揽些烂漫回去。遗憾的是，我的诗情只能疾驰在公路上，那些浪漫的想法很快被一阵烟雾拦腰斩断。于是，我只好放弃桃花，专注于近处的麦田。
　　 隐隐嗅到麦香了，呵，请不要笑我马不停蹄的想象，实在是形体和精神被拘押太久的缘故，想想平日里不是被寒气所迫，就是因琐事所羁绊，田野确乎是冷落许久了。记忆里翻检出的，除了呼啸而来的野花、野草，恐怕就属这些铺天盖地的麦子了。
　　 冬日里，雪夜之下，它们一径地沉默着，可脚步却一会也没停歇，等到春雪顿消，立马齐刷刷地探出头来，绽开新鲜的笑。那笑看在眼里，似乎也微微冒着点热气，挥洒着某些巾帼的风采了。每每这时，蜗居的慵懒就立时消去大半，剩下一脉绿莹莹的喜悦，直达季节的心脏。
　　 也正是基于对春天的向往吧，它们一路向北，在冬的腹地，种下满满一季的相思，只待春风来把它唤醒。
　　 油菜花太过娇嫩，今年过度的低温让她们惮于开花，稀稀落落的花苞，迟迟疑疑地交付春风，全无昔日泼辣的风情。我本来是准备享受一场视觉盛宴的，可没料到，油菜花这样的迟暮。心上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到家了，视线所及，到处是水泥森林。那些养眼的绿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多胞胎店铺，它们有着一样刻板的表情和装束，现代化的气息席卷过来，让人恍然置身另一个小城市。如果不细心的话，即便是昔日十分熟悉的家，也会陨落在一个个太过类似的路口，让人恍然成了局外人，颇有些“云深不知处”的感慨了。
　　 母亲照例是眉眼里堆满了笑，迎我们回家。自父亲去后，偌大的院子，只有母亲在坚守，弟弟虽说还没成家，可耐不住寂寞，终是向往着外面的天空，扑棱棱飞去了。偶尔回巢，也是蜻蜓点水，大多时候，母亲还是一个人。
　　 好在小妹在，母亲还不至于太过凄惶，日间的走动，倒也省却了我的许多牵挂，只是有些东西，是我们任何人都无法帮到母亲的。譬如生活中的伴儿。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儿，如今，父亲的过早离开，使得母亲成了形单影只的孤鸟，这一路的孤单和寂寞自不必说，单是那漫漫长夜就很难打发。
　　 而母亲并没有因父亲的离世而迅速憔悴下去，因为她还有我们。我们都是她种下的庄稼，都是她牵挂的麦子。而我们也因了故乡的土地上还有母亲的守望，而分外感恩。
　　 因为母亲在，家就在。
　　 春日的天气十分喜人，我提议出去走走。母亲和我们姊妹几个一道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们的身材并不高大，可和母亲走在一起，却分明地显出母亲的矮小来。看看已经和我齐头的儿子，这种矮小似乎有了某种理所当然的理由。
　　 母亲被我们簇拥在中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脸上洋溢着幸福。
　　 不自觉地，竟走到了父亲的墓地。绿油油的麦子中间，我的父亲就躺在那里，他生前就分外眷顾麦子，走后也依然活在麦子们中间。我不知道天堂的麦子是否如我看到的这般茂盛，但，我想父亲爱麦子的心应该和我们是相通的，那么，我们和父亲之间，至少还有一条通道，那就是：麦子。
　　 其实，父亲是割麦子的高手。每年夏季，父亲总是弯腰弓背，在麦田里挥汗如雨。我有时也来帮忙，却总是追不上父亲的脚步。金黄的麦子，在父亲镰下，飞舞。父亲就像一个披坚执锐的将军，一路拼杀过去，身后是一片齐整的骄傲的王国。
　　 我常常在麦香的芬芳里，忘却酷夏的热，为了追上父亲，我奋力向前，胳膊上满是麦芒的划痕。可是，听着那刷刷刷刷的麦子倒地的声音，那种金黄的成就感常常盖过辛苦，上升为一种健康的疲倦。
　　 我们和父亲，在追赶麦子的战场上，配合十分默契。如今，我们和麦子已经疏离多年，那些昔日磨得程亮的镰刀，怕也早已生锈，再也担当不起昨日的重任。我们也在一日日的疏懒中，骨节变得僵硬起来。
　　 眼前的麦田，那么辽阔，那么葱郁，一望无际。微风吹来，一波一波绿痕，呈射线状，向远处扩散开去。我蹲身麦田，泥土深处似乎传来麦子的低语。那是生命拔节的呐喊吧，这辽远的，圆润的绿呀！
　　 母亲和妹妹们也相继站在麦子们中间，她们微微笑着，和麦子一样青葱。母亲的眼睛眯起来，也许，麦子也会勾起母亲许多温馨浪漫的回忆吧？
　　 回去的路上，偶见一些锄地的乡民，他们站在自己的土地中间，劳累着，也幸福着。他们弯腰弓背的姿势，多像划船啊，在他们的脚下，可不就是一艘绿色的船吗？
　　 青青的麦子，它们相亲相爱，挨挨挤挤地站在春阳里，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我和妹妹们放慢了脚步，也和母亲并肩走在这春天的乡间小路上。
　　 我下定决心，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回乡看看麦子，看看母亲。这不仅仅是源于念想，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些丢失多年的麦子，也需要回家。而母亲，会和父亲一起，会为我们守好一片上好的土地，等待我们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