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爷爷的时候，他已经老了。那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们相差了好几代，否则他咋也成不了我爷爷。
　　 说他老，那是指年纪，在那时的农村，人过三十天过午，五六十岁的人就成为老头，爷爷都有了一大堆子孙后代，怎能不老呢？不过那时爷爷的身体比其他的同龄人来说还很健康，还很硬朗，饭量不减当年，呼噜打得山响，腰不弯背不驼，也不咳嗽气喘。
　　 身体虽然硬朗，但是到了晚年，也享受了退休人员的待遇，待在家里做一些杂物，譬如在磨房里加工粮食，在自留地里侍弄庄稼，也帮衬奶奶和母亲饲养猪狗鸡鸭、打扫庭院。我说的享受退休待遇是指不用和社员们一起到大田里劳动，至于退休工资那是没人给发的，谁让他是老农民了。
　　 爷爷生性耿直豪爽，同情弱者，好打抱不平，也因此一些外来户或者弱者如大眼木匠李承恩、下放户老张刚、未知姓名的老王大姑（王是她丈夫的姓）这些人都拜爷爷为干爹，用以求的爷爷庇护。爷爷的这种秉性在父辈身上、在我们这一代身上都有传承，或者是家族基因的遗传，或者是后天影响，总之在这一点上我们一代代都很相像。记得文革的时候，许多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受批判，这些人的委屈无处诉说，便时常利用夜幕的掩护来我家诉苦，即使讨不到什么解救良策，也期望获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那个年代，政治气氛很紧张，对于这样的人，许多人唯恐避之不及而引火烧身，我爷爷、我的父辈们却总是热情接待，好言好语给与精神上的鼓励和抚慰，增强他们战胜逆境的信心。
　　 记得有一年夏天，当然也是一个夜晚，一个所谓的四类分子偷偷跑到我家。为了掩人耳目，我家在本已经十分闷热的屋里挂上了厚厚的棉窗帘，把气氛搞得和地下党接头一样，就连说话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了砰砰的响声，夜晚的寂静一下子被打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到那么恐慌震惊，大家纷纷说：“什么声音？”“啥响呢？”坐在炕里的奶奶用蒙语回答道：“欢日登炮！欢日登炮（翻译过来就是“快枪”）……”急性子的爷爷跳下炕趿拉着鞋就要往外跑，被大家拦了下来，随后父亲和三叔先后夺门而出，来到房后，见后院墙外站着几个造反派，便质问他们，他们说来了一只野狼，放了一只二踢脚吓唬吓唬……父亲他们明知这是谎话，为了不惹是非，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是爷爷听说了却火冒三丈，非要去讨个说法，经大家反复劝阻，总算平息下来。其实，在那个多事的年代，和这些浑身长刺儿的人能讨出什么公理呢？反倒也许还会惹出麻烦，被人家打成坏分子而遭受批判。
　　 年轻时的爷爷常年在外做事，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件事是在造酒的烧锅当学徒，一件事是赶着成串的勒勒车拉咸盐。当然这些事都是听说的，因为爷爷年轻时我还没出生呢，当然是不会亲眼目睹了。
　　 那烧锅在高力板，它是科尔沁右翼中旗（当时叫图什业图旗）的一个乡级小镇。那时的高力板很有名气，要是说图什业图旗也许有人不知道，但是提起高力板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究竟是因为什么，爷爷没告诉我，老爹也没提起，但是我猜测，应该是和烧锅有关吧，因为那里的酒很有名，附近几十里地的人都要去那里打酒。年轻时的爷爷在那里学会了酿酒，同时也学会了喝酒。过去的烧锅出酒的那一天相当于过节，不论酒厂的还是外人，只要赶上了就可以免费品尝，不管你有多大酒量，只要不是打包带走，保管你喝个够。年轻气盛的爷爷全没把这头锅酒的厉害放在眼里，从缸里舀出一瓢像喝凉水似的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结果是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要不是期间有人给灌了一碗酸奶汤子，指不定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呢。也是酒厂打工的经历，让爷爷的一生和酒有了不解之缘，可惜爷爷晚年的时候经济匮乏，物资也匮乏，有的时候是没钱买酒，有时候是拿着钱也买不到酒，还得求人批条子才能买到。好在当时我们家和供销社有些关系，三叔还有一份工资，所以爷爷才能隔三差五地满足一下这点爱好。
　　 爷爷的另一个具有传奇性的经历是拉盐。我们那不产盐，这是不争的事实，不仅是我们那，整个科尔沁，甚至整个小东北（科尔沁、呼伦贝尔、昭乌达三个地区的合称）都不产盐，当时的交通又极不发达，只能靠勒勒车，后来是四套的马车穿越茫茫草原到额吉淖尔盐场去运输。那时的道路都是自然路，而到了草原地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也没有人烟，很多地方是无路可走，迷路、陷进淤泥沼泽地和遭遇野狼的威胁都是屡见不鲜的事。
　　 有一次，车队到了草原腹地，遇到了爷爷的朋友。牧民的热情好客历来是有名的，何况老朋友相聚，自然是宰羊摆酒。那一天，推杯换盏之间，爷爷喝了个酩酊大醉，当然爷爷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临行之前告诉随行的人，一定不要离开路，车走老辙不受伤。然后躺在车上就睡着了。那次随行的几个都是新手，没经验又不认识路，离开那家牧民不久恰恰又遇到了岔路口。这时爷爷还在车上酣睡，几个小年轻的又不忍心打搅爷爷，于是就择了一条岔路走了下去，不曾想那是过去牧民秋季走场踩出的一条路，走了不久就断了，前方只剩下茫茫无边的大草原。这时如果顺着原路返回，到刚才的岔路口，顺着另一条岔路走就完事了，可惜那几个年轻的同伴却想走捷径，很自以为是地选了一个方向便拉荒走了下去，不久来到一片芦苇荡。这些人没见过芦苇荡，不知道那里的凶险，硬着头皮往前闯，结果领头的那个小伙子连人带车陷在沼泽中无法脱险。正当大家无计可施之际，爷爷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的爷爷发觉车队停了下来，马上问道：“怎么了？咋停下不走了？”身边的人告诉爷爷，头车陷进泥里出不来，谁也不敢过去。爷爷马上一激灵，从车上跳下来，扫视一下地形，看了看车轱辘已经陷进一半的头车，眉头马上皱出一个川字，不禁喊了一声：“怎么跑这里来了？谁让你们离开道了？”还不等别人回话，马上又对头车的那个小伙子喊到：“你千万别下来，等会我们救你！”又对其他人说：“快找两根大绳，要结实的！再卸下几匹好马来，麻溜的！”找来大绳，爷爷把绳子一头踩在脚下，把另一头盘在一起，抡起膀子使劲一甩，正好落在头车上，然后那个小伙子按着爷爷的指挥，趴在车上把两条大绳分别系在车辕的两端。这边的爷爷指挥着其他人把八匹马连带绳套一起拴在那两条大绳的另一端，然后摇起长鞭，嘴里喊着“驾！驾！”鞭稍儿在空中炸出“啪啪”两声脆响，只见那八匹马抖擞精神，喷着响鼻，头颅向前一低，全身奋力前挣，硬是把头车连带那四匹马从泥淖儿中拖了出来……
　　 爷爷是一个节俭的人，尤其对待粮食，那真是爱惜到极致。旧时的农户人家一年的口粮都在仓库里存着，做饭时用盆取过来就是了。那时我家人口总多，有时候免不了打发孩子拿粮食，这就免不了会出现掉撒的现象，这如果被爷爷看到了，哪怕就是那么几粒，爷爷也会大呼小叫，骂得一家人心惊肉跳，直到他老人家解气了才罢休。当时年少的我对爷爷此举很有意见，总觉得他老人家脾气不好，找个由头发泄自己，后来听他讲了一个故事，才理解了爷爷。
　　 那件事依然是发生在拉盐的路上，一天，爷爷领着满载食盐的车队，眼看就走出草原进入农区了，大家的神经都被回家与亲人团聚的喜悦刺激着，放松了警惕，结果就在那天晚上，另一个将要断粮的盐队从伙夫的头下偷走了全队的口粮……接下来，整整三天，七八个人粒米未进，好在爷爷的牧民朋友送了一些牛肉干和奶豆腐，大家勒紧裤带每天嚼一点，好好歹歹对付着走出草地来到农区，找一户人家用咸盐兑换了一些粮食，才得以渡过难关。
　　 是啊，经历过贫穷的人才会珍惜每一分财富，经历过饥饿的人才懂得粮食的珍贵。
　　 爷爷晚年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磨房里加工粮食。那时农村都没电，就是柴油机这东西也没有见过，因此推碾子拉磨的动力只能靠毛驴。这样的活计我家几乎每周一次，一次就要一天，想象一下就寂寞单调无比。一只毛驴被蒙了双眼，嘴上还套着一只铁丝编制的网兜，以防它偷吃粮食。这只毛驴拉着磨杆绕着石磨不停地画圆，没有终点，不知目的；爷爷的工作就是在监督毛驴的同时往磨芯添玉米，用簸箕把破碎后的玉米皮簸去，用筛罗筛出玉米面，再把破碎后的玉米颗粒按不同需要分离成大碴子、小碴子。这样的活计对于爷爷来说早已驾轻就熟，一次次的周而复始，爷爷没有厌倦，相反却总是做得那么干净利落，善始善终。那样的时刻，爷爷总会用歌声打发那漫长的时间，冲淡磨房里的寂寞单调。小时候的我不懂艺术，而且糟糕的蒙语水平也让我无法听懂歌词里的内容，但我似乎感觉得到，爷爷在歌声里似乎诉说着什么？是对风华正茂岁月的留恋？还是对英雄末路的惆怅感叹？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因为我确实曾偷看到那样的时刻爷爷眼角流出过晶莹的泪珠……
　　 长大后，特别是爷爷离世后，我时常悔恨，为什么没能好好学习母语？为什么没能好好和爷爷亲近，以便挖掘出爷爷生活中那许许多多的人生传奇。
　　 这些年，我常常跋涉千里，返回故乡，可惜老屋数易其主，一排暂新的砖瓦房取代了旧日的茅草屋，那熟悉的磨房也不见了踪迹。可我总愿意伫立在老屋的位置上，思念着旧日磨房里的幕幕场景，回味着爷爷那或悠扬高亢，或婉转低沉，或凄凉哀伤的歌声，试图从中发现爷爷传奇经历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