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端午，我们叫端阳。转眼，又是端阳。
　　 午夜梦回，不觉想起很多关于端阳的往事。往事如梦，一去不复返，但是却比梦更真实，因为它曾经灿烂了我的年华，见证了我的成长。
　　 记得小时候，每年端阳，父亲就会给我们姐弟放假。端阳这天，不用做家务，不用做农活，不用做作业。那时候的端阳，记得都不会下雨。天蒙蒙亮，妈妈就会起床，将事先准备好的鸡蛋与大蒜和着煮，再备点米饭，就成了一家人的早餐。记得我只吃蛋清，弟弟只吃蛋黄，每当这时，奶奶就会说，鸡蛋少，大蒜多，就多吃大蒜吧，可避“五毒”呢。早饭过后，大致九点多，太阳斜斜地挂在空中，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身心舒畅。父亲扬着一脸的笑意，大手向我们招着喊，大娃背筐，小娃提兜，出去采药了。父亲拎着那把光滑精致的采药专用小锄头，笑意盎然地走在前面，我们姐弟背着筐兜跟在他后头，一边打闹一边玩耍，等着父亲将一些不知名的中草药放进筐兜里。父亲沿着田边地头，山沟水渠，一路走，一路拔，一路采，一路说。记忆中，端阳那天，父亲年年带我们采药，并且年年都在给我们讲那些草药的学名。可是直至今日，我并没有真正记住一味中药的名字。
　　 记不得是哪年的端阳了，父亲在拔起几株菖蒲和艾草之后，给我们讲起了黄巢起义，说是黄巢起义军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老百姓闻风丧胆，纷逃避难。为救下一位逃难妇人，黄巢要她在家门口挂菖蒲艾草为标记，可免除劫难。谁知妇人回城后，传遍消息，待黄巢起义军到城之后，见家家户户都挂菖蒲艾草，只得绕城而过，为此，那妇人救下全城百姓。那天，正好是端阳，对于全城百姓来说，是免难之日。为记住这个日子，更为记住那位机智善良的妇人，年年端阳，人们都习惯在自家门前挂上菖蒲和艾草。后来，父亲还把“敢笑黄巢不丈夫”作为结语。许多年后，我忘记了故事，却记住了这句诗。
　　 记得那一年的中草药，并没有采到好多，因为我们姐弟不停发问，关于黄巢，关于端阳，关于很多。当然，父亲也给我们说，端阳，街上的人们是要吃粽子划龙船的，那是为纪念伟大诗人屈原的。但是，小时候没有见过粽子也没有见过龙船，所以对菖蒲艾草反而记得深刻一些，后来长大了，才慢慢明白屈原投江的感人故事。
　　 快晌午了，母亲会站在晒坝上呼唤我们的小名，是该吃午饭了。午饭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特别的就是饭前要先喝雄黄酒。记得父亲泡了一坛老酒，是用透明玻璃坛装的，酒里浸泡着我不认识的草药，还有一条竹叶青，还有雄黄。每年端阳这天，父亲会抱出酒坛子，先给爷爷奶奶盛一小杯，然后给妈妈盛一小杯，最后用筷头蘸着酒，一点一滴喂入我们姐弟舌尖，以表示喝过雄黄酒了。听见我们叽叽呱呱地说不好吃不好吃，奶奶会笑得咧着嘴，爸爸就会说，吃点雄黄酒不怕虫蛇。我们一问为什么，父亲就开始讲起白蛇来，说，雄黄酒啊，厉害得很，连千年蛇妖见到雄黄都要现出原型的。同时还要说，世间万物，皆是相生相克的，中草药更是如此，不能乱用，要懂得相生相克之理，不然就会医出人命，医者无术。
　　 在父亲心中，他是要让我们姐弟中至少一人习医的。可惜时至今日，我们中无一人从之。
　　 后来，离开小山村，到山外念书。于是每年的端阳，基本都找不到童年端阳的快乐了。但是只要回家，母亲就会给我们煮鸡蛋和大蒜补过端阳，父亲也会为我们重述那些有关端阳的故事。而我，还会左邻右舍家里窜一趟，看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发黄或者微干的菖蒲和艾叶，心里便享受着在家过端阳的快乐。
　　 高中时，来到县城。小城有一条护城河，名叫赤水河，河水三面绕城而过，奔流不息。每年端阳前后，河水暴涨，水色呈褐红色，或深或浅。语文老师说，那是涨端阳水。并且还说，要找时间带全班同学去看端阳水，看了之后，写作文，每人都必须交。
　　 记得那是上午的第三节课，老师特意带着同学们去赤水河边，沿河而上，看河水涨落。遥遥望去，天空迷雾沉沉，河水浑浊，完全不是冬天清澈见底的河水。老师边走边说，讲起正在学习的《离骚》，还指着河岸的船只介绍，说端阳都要划龙船，老百姓在端阳这天，会将粽子扔入河里，将雄黄酒倒入河里，祭奠屈原。
　　 正值端阳那天，早上上学，我和一位同学特意绕到大桥上，从上而下看了会儿端阳水，水色红似丹砂，从桥下奔涌而去，河边小舟点点，自由自在地漂浮着。居住得低矮的人家，房屋墙脚已经有河水浸泡又褪去的痕迹，不远处，白鹭啄食，翔飞于河面，哀鸣不绝。若不是老师让观看端阳水，我想，在那个年龄段，我不会傻傻地站在桥上观望半天。乃至今日，每逢端阳前后，我都禁不住要自问，河水大吗？是该涨水了，端阳水！
　　 三天后的第三节课，老师上课就开始收作文了。全班哗然，没有写的着急万分，不知道老师要怎么惩罚。只见老师不紧不慢地走上讲台，面对我们，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讲桌上，缓缓地说：“同学们，为给大家加深印象，现在我们再去看看端阳水。看完之后，没有交作文的同学先去把桥头的公厕打扫干净，回来再把作文补上来！”顿时，教室里沸腾了，都说老师太过分，扫学校的公厕也就罢了，还被罚去扫大街上的公厕，多丢人啊。大家议论归议论，还是不得不服从。等老师把未交作文的名单公布之后，全班同学又跟着老师，全部走到大桥上看端阳水。不一会，未交作文的同学，很不情愿地朝不远处的公厕走去，交了作文的同学，就和老师站在桥上，一边观水，一边盯着打扫公厕的同学是否认真打扫了，是否逃跑了。老师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体微胖，个子很高，那天穿一件长风衣，看上去精神抖擞。老师双手时而背在身后，时而用一只手指向远处，又开始念起《离骚》来，给同学们复习呢。
　　 这边七嘴八舌讨论河水，河水涌到远处，很湍急的样子，因为有急弯。讨论正起劲，公厕那边传来叫声，一男一女从公厕里跑出来，说是被看公厕的阿姨赶出来的。老师赶紧走过去询问情况，看公厕的阿姨说，是那两个同学走错厕所了，男女不分。原来，长相秀气身材灵巧的那位男同学打扫男厕所，阿姨以为他是女的，叫他去扫女厕所。剪着男式发型的身型笔直说话语速飞快的女同学打扫女厕所，阿姨以为她是男的，叫她去扫男厕所。男女同学磨蹭着走出公厕，相互碰在一起，不禁大叫着跑出公厕，那大叫，也就是传到桥头的叫声。老师听罢，双手一摊，说了句“不辨雌雄”，同学们看着那二位同学，捧腹大笑。
　　 后来，就因为扫公厕这件事，同学们又给那二位同学取了两个别号。那别号，一直喊到今日，每次同学见面或是打电话，总免不了要说起端阳水，说起扫公厕，说起别号。但是，无论说起什么，总是免不了笑声阵阵，夹杂着丝丝感怀。也就是和同学们说起陈年往事，才恍然痛悟，老师们当年的良苦用心，通通埋在我们不谙世事的青葱岁月里。
　　 时光流转，人各天涯。甚至，有的人已经阴阳相隔，永不再见！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那些关于端阳的记忆，已如厚重而隽永的石头，深深地熔在我来时的路上，永不消逝！也如路边七彩的花儿，争奇斗艳地开在我记忆的枝桠上，永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