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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歌谣(散文)


作者:贾志红 童生,703.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97发表时间:2015-07-10 15:15:13

【流年】歌谣(散文) 有一年的秋天,我暂居在一座离故乡很近的南方城市。那座城市在整个秋季里总是飘着细雨,也总有月桂的淡淡芳香,随着细雨一起飘扬,像我记忆中的故乡一样。
   一天的深夜,我在沙沙的雨声中安静地醒来,如同在每一天的晨光铺展中宁静地睁开眼睛一般自然。眼前有一只蝴蝶在飞,在一条山路上,扑闪扑闪地飞。山路弯弯绕绕,有竹林和溪水。那只蝴蝶闪着鹅黄的翅膀,在竹林里穿行,在溪水上流连,又在桂树的枝影里陷入迷途。我在那个暗夜里安静地看着它飞,并不担心细雨打湿它的翅膀。我知道那是一只从我的梦境里飞出的蝴蝶,所有的风雨都淋不湿它,连岁月都不会令它退去娇艳的色彩。
   只是我恍然地竟记不起那个梦的全貌了。只记住了那样的一条山路、竹林、溪水和桂树。
   那是一条通往故乡的路。我走过那样的山路。很多次。记得是和祖母一起,从武汉出发,去她的娘家咸宁泉塘的刘家老屋。刘家老屋大门前是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河上有一座吱吱作响的木桥。祖母站在桥的这一端,指着河对岸的一所青砖黛瓦的老房子对我说:“对面就是你们贾家,小时候,你爸妈带你回去过的,你不记得了?”然后她看着我走过木桥,看着我被另一双大手牵起,就折身进了刘家老屋。她从不肯踏过那座小桥。
   那条小河没有名字,老旧的木桥也没有名字,它们就叫河,就叫桥。也许它们有名字,只因为微小和熟识,没有人去刻意说起罢了。
   小河的两岸,每逢秋天,弥漫着浓郁的桂香。那是一种令蜂蝶沉醉不知归途的浓香。
   这样的一个梦,在这个多雨的秋季,像案头上几支开放在水瓶里的桂花一样,在我的黑夜里,把时光带走的一些记忆片段,归还给我。或许不只是归还,带走和归还之间,时光作祟,又牵连出一些怎样的枝枝蔓蔓呢?
  
   『一』
   那时候有多大?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几岁。只记得,那时我眼里的祖母,很强壮,很有力气。她肩上背着一只帆布背包。那是一只样式很新颖的背包,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商店里买不到这种背包。那是远在北方地质队工作的父亲回南方探亲时带给祖母的,是地质队员的专用背包,背起来又好看又结实耐用。也记不清祖母是第几次带着我走在一条长长又弯弯的山路上,只记得,那山,延延绵绵无穷无尽。山前面是山,山后面也是山,山的上面还是山。
   我们坐长途汽车。汽车刚开始还在平缓的大路上行驶,后来就越来越颠簸。起初我还很好奇地透过车窗朝着外面观望,看见楼房越来越少,平房渐渐多起来,树木越来越密集。后来在这颠簸里,我就睡着了,偎在祖母的怀里。祖母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往车窗外张望。路越来越窄,树木低矮的枝桠不停地划过车窗的玻璃。
   这很有趣,像是在森林中行驶。醒着的时候,我将小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明知道那树枝划不着我的脸,还是故作惊恐地紧闭眼睛,或是喊叫一声倒在祖母怀里。这样大约又过了许久吧,汽车终于踉踉跄跄地停在一座桥边,是一座石桥。
   也记不清是什么时节了,是炎夏?还是隆冬?只记得,我们过了石桥,就开始爬山。一路上,穿过一片竹林,又进入下一个竹林,好像一直在竹林里绕来绕去,周围青青翠翠,遮蔽了天空。我们还常常脱了鞋子,淌过急急流淌的小溪,再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用一块干布擦干冰冷的脚,复又上路。
   或许是冬季?否则我怎么会用冰冷这个词?是的,是冰冷。我对那些小溪的记忆,就是冰冷。但仿佛又不对,在依稀的记忆里,我们也是穿过单衣的。我是不是穿过一件鹅黄色的衬衣?图案是蹁跹的蝴蝶?萍表姑说我穿过,我一直记得她说起这件衣服时,那向往的神色。我自己却印象飘渺。祖母一直穿大襟的深蓝衣服,那种颜色和款式,掩藏了所有的季节。
   健壮的祖母走路很急,她总把我的一只小手,扯得生疼,又在我赌气挣脱以后,拍拍我的背,重复那一句说了无数遍的话:“到了,就要到了。”可是,又走了许久,还是在竹林里和溪水边绕弯弯,还是没有到。我常常就在这时坚定地站住,倚着一根楠竹,倔倔地看着祖母,闭着小嘴巴一言不发。祖母只得俯下身来,把我背起。然后很夸张地把背包扔在路边,抬腿就走。我在祖母背上就会大喊:“包,包......”祖母就拖长了音调地叹口气,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有一个背噢!”于是,我就会从祖母的背上挣脱下来,去捡那个我喜欢的背包。那个背包上面有父亲的味道,有遥远的北方的味道。站在溪水边的祖母,看着我吃力地驮着背包,咯咯的笑声随着溪水的叮咚声一起飘向大山的深处。
   这样的场景,在那条山路上一定是反复出现的。否则,刘家老屋的那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叔怎么都知道在我发倔脾气时来抢我的背包?好在在刘家老屋,有一个像大姐姐一样处处护着我的萍表姑。萍表姑是祖母的大侄女,是一个健壮又丰满的姑娘,脸庞清秀红润。在老屋的天井小院,向萍表姑学踩高跷,实在是一件充满了乐趣的事。
   高跷是竹子做的,比我的身高还要高。这里到处是竹子,屋后的山坡上翠绿绿一大片,山上面还是竹子,没有尽头般一直延伸到天边。有风的时候,在天井院里就能听到竹叶刷刷的响声,像急促的步伐。
   萍表姑常在小河对面的田里干活。老屋的前面就是一条潺潺的小河,从大山的里面弯弯流来,又汇集了老屋后面山上的小溪流,再急急地流走。河水清洌洌的,哗哗作响。河上面的那座小木桥,挑着竹担的人走在上面吱吱扭扭的,那节律像哼唱着的一首山歌。
   一块一块的稻田,被群山环抱,有的时候灌了浅浅的水,像一面面不规则的镜子;有的时候又是一片碧绿,如柔软的毡毯。到了秋季又是金黄一片。只是在稻田金黄的季节,祖母是断然不允许我缠着表姑表叔们的,祖母说,这个季节是乡里人最苦最累的时候。
   通常是在傍晚,在我急躁的等待中,萍表姑回来了。我远远地看见她走上小桥,便飞奔过去,拉了她的手,跑回刘家大院,拿起放在天井边的高跷,笨拙地踩上,不许她松手,一步一挪,从南边的墙挪到北边的墙,再从北墙挪到南墙,生生地拽疼了她的手,自己也疲惫不堪,却不肯罢休。几天的练习下来,正是我对这两根竹子做的东西最上瘾的时候。
   那时我还盼着下雨。下雨天,萍表姑不用下田,我缠着她学踩高跷,不会招致祖母的责怪。
   山里的雨,似乎总是下不大,薄薄的一层云,从远处的那个山头飘过来,停在天井上空,雨滴就从天井上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滴滴答答,敲击起一地的心事。地台上,枯黄了一阵子的青苔,有了这细雨的滋润,又鲜活地绿了过来。
   越是这样的天气,萍表姑越是没有陪我嬉戏的兴致。倒是看着天井上的那方天空,一脸的心事。或者搓着自己的手,从某根手指上捻出一根不知何时扎进去的小木刺,再拉着我的小手,揉一揉,说,真软!然后就溜进老屋,听祖母和长辈们聊天。若是她不大一会儿就羞红着脸跑出来,那一准儿是长辈们在说她的婚事呢。
   正巧我又可以缠住她,充满艳羡地追问,她是不是可以在雨雪的天气里,把鞋子夹在腋下,踩着高跷,走过小桥,走过稻田中间的小路,如履平地?萍表姑的眉眼间就又有了一些鲜活,但旋即又淡了下去。她并不顺着我的话题,和我说踩高跷的事情,而是看着天井外的一方天空,说:“红儿,你那件黄蝴蝶的衣服,真好看!”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一层忧郁,像天井上露出来的滴雨的天色。
   老屋里,祖母还在和舅奶奶聊天。带着天井的刘家老屋,昏昏暗暗。小小的窗子,开在墙壁的最高端。一缕清淡的光线从窗口散进来。阁楼上常传来老鼠窜来窜去的声响。舅奶奶是祖母的弟媳,是萍表姑的母亲。她们坐在昏暗的老屋里,喝一种用碾碎的花椒和茶叶混合在一起的茶,用山上的泉水冲调,麻酥酥的,却很好喝。我在天井院里玩到口渴时,就溜进老屋,喝几口茶,也支起小耳朵听上几句。她们聊的,无非就是谁谁家的姑娘又嫁了,嫁到了山外的城里;谁谁家的老人又没了,睡上了上好的杉木棺材。我站在昏暗的老屋里,听着这些遥远的事情,朦胧虚幻,距我遥不可及。有时候我会很不解地想,祖母迢迢地从山外的城里赶回来,就是要和舅奶奶坐在这昏暗的老屋里,听着外面竹林的风声,或是天井里的雨滴声,说这样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吗?
   我和萍表姑在那些雨天里坐在天井边的石阶上,我的不解和无趣,随着滴滴答答的雨滴一起敲打着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萍表姑若有所思地说:“你奶奶好像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来过了,你们就要回武汉了。”她说完,就又看着那方小小的天空。那方天空里,还是滴雨的天色。惆怅,空寂。
  
   『二』
   祖母是在等一个人吗?我长大以后,回想和祖母一起回故乡的那些事情,也隐约地觉得,祖母是在等一个人。大木门吱吱扭扭地响起时,祖母都会喊她的侄儿们快去看看。有时她自己也在大门外,往河对岸张望,又在舅奶奶的目光里,掩饰地一笑,说着田里的稻子、山上的笋子之类的常话。
   在这个暗暗的等待里,那个人来了。走过吱吱作响的小桥,进了刘家老屋。她也穿着连襟的深色大褂,瘦削,脸色白皙,挽着发髻,胳膊上挎个蓝布包袱。进门便笑着和所有的人打招呼。见了祖母,她喊一声姐姐,就把站在一边的我揽进怀里,从包袱里摸出个煮鸡蛋,塞进我的小衣袋。又拿出笋干或是腊肉,放在祖母手边的桌子上。也和舅奶奶闲聊几句,讪讪地问起表姑的婚事。祖母一直表情凝重淡漠,并不看她。这样小坐了一会儿,她便起身告辞,又把我揽进怀里,对着少言的祖母说:“姐姐,我把红儿带过去,吃餐饭,见见她爷爷?”祖母通常无语,舅奶奶连忙点头答应。她便牵着我的小手,跨过门槛,走出大门,回身和送客的舅奶奶说:“吃了饭,我让她姑姑送她回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年幼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和这个女子的关系,也茫茫然地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凭着我一个孩子的感觉应该称呼她奶奶,但祖母愠怒的脸色令我不敢;若是不喊,父母又会责怪我不懂规矩。小小年纪的我,一直在这种复杂的关系里左右为难。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我喜欢她。她揽着我,我们朝小桥走去。她的手比祖母纤弱很多,不会把我的手扯得生疼。说话的音调也纤细悠扬,口音和祖母、舅奶奶以及萍表姑都大不一样。我猜想她的娘家距离这里,一定不会仅是一座桥的距离。有多遥远呢?像我和祖母走过的山路那么远吗?她的娘家也有刘家老屋那样的天井吗?听得见山上竹林的沙沙声吗?也在昏暗的堂屋里喝麻酥酥的花椒茶吗?她走过了多少座小桥来到这里?为什么她和祖父住着那所老房子而祖母永远不肯走过那座小桥?为什么祖母总是在暗暗地等她却又从不正眼看她?而她依然殷勤地踏入刘家老屋?这么多的不解像小河的水流一样,朝着我涌来,不容我细想又在我身后流走。但这些悬疑一点也不妨碍我怀着小小的欢喜随她一起去河对岸的贾家老屋,只是那点欢喜,我得藏着,不敢让祖母和舅奶奶看出。我装出步伐拖沓的样子。我们踏上小木桥,走向对岸的那一片青砖黛瓦。走到桥中间,回头望望,已经不见了舅奶奶的身影,那小欢喜就再难掩藏,欢快地蹦跳起来。她急忙拉紧我的手。蹦蹦跳跳中,小桥的吱吱声,越发动听了。山峦雾气迷蒙,我们身在一幅水墨画里。
   下了桥,就是青石板的街巷。她也欢快起来,和刚刚在刘家老屋的拘谨判若两人。逢人便说,我家孙姑娘回来了。音调拖得长长的,像唱歌一般。又教我喊这个屋檐下站着的人三爷爷,喊那个扛着锄头往山上走的人四叔叔。巷子里挑着担子往田里去的邻人,也往往放下竹箩筐,站在巷子边,待我们走近时,问一句:“这就是红儿吧?你家大孙女?”她就更是拖了长长的音,应道:“是哦,你看和兰长得一样一样的。”她说完这些,又高声喊:“兰,快出来接红儿。”
   从堂屋里就跑出个姑娘,脸盘红红的,长长的辫子,手里拎着一只正在拔毛的鸡。她让我喊这个姑娘姑姑。她蹲下来,看着我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说:“真是和兰一摸一样呢!”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我说话。她的脸也离我很近,我看见她白皙的脸上,皮肤薄薄的,几乎没有一颗斑点,眉眼也是清秀的。
   兰是她的女儿,我的姑姑。她让我喊这个堂屋里跑出来的姑娘姑姑时,其实还有一句话,她一字一句地说:“红儿,她是你的亲姑姑。”这句话,在我当天返回刘家老屋,细细地向祖母讲述在贾家老屋的经历时,我听见祖母重重地哼了一声。祖母坐在刘家老屋深深的暗影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就像在贾家老屋里,祖父一直坐在椅子上,椅子也在暗影里,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样。这些老屋都有那么黑魆魆的墙,厚厚实实的。都有又高又狭小的窗。小窗开在黑墙上,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苍白的脸。都有那么幽深的暗影,那么幽深。坐在暗影里的人总是令我感到畏惧,我害怕走进暗影。暗影里的祖父喊我红儿,我应了一声,迟疑着,终究也没有走进那团暗影。他就那么一直坐着,看着我蹦蹦跳跳地在几间老屋子里进进出出,看着兰姑姑她们忙着在火塘的吊锅上煮饭炒菜。然后他喝酒,就着一盘黑乎乎的菜,大约是腊肉吧。我听见他很沉的吞咽酒的声音,仿佛喉头有什么东西哽着。一杯酒,他喝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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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以小说的笔调架构的长篇散文,读后令人沉迷其中。作者以《歌谣》为题,旨在表达对故乡的追忆和眷恋。故乡以一首歌谣的形式传承,鲜活于作者的生命里,经年里,温暖着似水流年里的每一个日子。散文通过少女红儿细腻的观察以及内心感受,将跨越半个世纪的,祖母、祖父、兰姑姑的娘的家族故事娓娓道来。红儿少女的懵懂与纯洁,老一辈人的凄苦与坚忍,家族人的迷惑,外人对于当事人的同情,一切都表现得那么自然和淋漓尽致。刘家大院和贾家大院只有一河之隔,而祖母却从不跨域,祖母与兰姑姑的娘,一生都在爱着祖父一个人,她们爱的执着,却也爱的悲怆。祖母对兰姑姑的娘是有怨怒的,最终这份怨被时光掩埋,祖母最后一件毛衣织给了兰姑姑的娘,时间让一些爱恨释然了。在此篇文中,时代背景为人物活动铺垫了舞台,情感的表达才是文章的主线。唯美而诗意化的语言、含蓄却也充沛的情感抒发、散文小说化的写作手法、内心细腻鲜活、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恰到好处的场景安排,是这部诗意散文的最大特点。文章最后描述了红儿母子清明扫墓,借助少年的虔诚,重申文章的主旨——故乡永远是我们怀念的地方,因为那是我们的故土,是我们的根系所在。一篇缅怀亲人、感恩亲情、思念故乡的佳作,具有广泛的社会性、文学性,编者倾情推荐!【编辑:晓文】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711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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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晓文        2015-07-10 15:23:35
  “妈妈,故乡就是站在这里遥望,看得见门却找不到路的地方。”
   少年的这句话,道出了多少游子的辛酸。
   还好,故乡永远在我们心里。
   感谢作者将如此厚重的文字安放流年,期待您更多精彩篇章!
恰好你来,恰好我在。
2 楼        文友:我是朱颜改        2015-07-11 11:22:49
  好动人的文章,娓娓道来,含蓄唯美。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7-11 11:41:4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4 楼        文友:康心        2020-02-05 13:49:33
  美得我忘了时间。
用文字记录人生的轨迹,修一条心心相通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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