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麻麻亮，王小山就爬上小山等候了。山脚下是一条从小镇上蜿蜒而来的柏油路，黑亮的柏油路怎么看也像是一条大蛇，王小山的心里总是感觉一阵刺激一阵冰凉。太阳已经升高了，奇怪的是今天的破客车怎么还不见呢？只要看见那辆破车进了沟口，王小山就会冲下去，然后乘车。要是在平时，总觉得那辆破车出发得比较早，一般是在王小山放下书包，拿出破旧的英语课本，装模做样地到操场上背诵单词的时候，就会听到那辆破车喘息着驶过校墙外破损的柏油路，扬起的尘土还会弥散到校园里来。老师规定的到校时间最迟是6:40，所以那辆破车路过学校一般不超过7:00，但今天不知怎的，王小山感觉自己五点多从家里出来，已经在山头等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了。要是还不来，老师、同学就会发动起来，四处寻找。找就找吧，谁都不知道自己的行踪，他们哪怕找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自己的。关键是老师要是到自己家里去找，爷爷一急，哮喘病就会发作得更加厉害，甚至喘不过气来，那样自己于心何忍呀？两年多来，每天晚上总是听见爷爷在不停地咳嗽、喘气，甚至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王小山老是害怕爷爷一口气上不来，那可怎么办呀？但现在这一切都顾不上考虑了，只要自己的计划实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爷爷奶奶的身体也会慢慢恢复起来的。
　　 其实，就现在的时间来看，还不到六点半，离破车出发还有至少十多分钟，只是王小山自己的心里万分焦急罢了。要知道，这次的绝密行动，可不能露馅，那样的话，自己的计划可就全泡汤了，还能把爸爸妈妈从新疆叫回来吗？想到爸爸妈妈，王小山的眼泪早已不争气地落下来，掉到地上，洇湿了他脚下的一片泥土。没办法，谁叫自己两年多了还没有见过爸爸妈妈呢！
　　
　　 二
　　 两年多来，王小山的心里早就攒下了好多好多的话，要告诉爸爸妈妈，比如自己的成绩直线下降呀，什么郑晓红和朱小平搬家之后自己一个人多难受呀……他最想告诉爸爸妈妈的，还是爷爷的病情愈加严重，已经干不动活了。奶奶的关节也疼得厉害，成把的药片喝下去似乎没有多大的作用，他们只是勉强挣扎着干活。虽说土地承包给了别人，仅那些鸡毛蒜皮的零活，就够爷爷奶奶受的了。要是爸爸妈妈能够回来，爷爷奶奶的病情或许就会缓解好多，哪怕是自己不念书了去挣钱，再苦再累也不怕，只要能看到爸爸妈妈，只要爷爷奶奶不再那样痛苦，让自己做什么都行。
　　 爸爸妈妈还没出去的时候，王小山感到生活是那样美好。小学里学习也不是那样紧张，自己成绩总是在班上前三名。每天下午放学，吃过饭之后，三下五除二做完作业，就会约上郑晓红、朱小平到河边和山上去玩，直到玩得天快黑了才回家。第二天起来，又和他们相约去学校，三个人形影不离、说说笑笑，多惬意呀！那时家里的春种秋收照常进行，爸爸在农闲时节出去打打工，回来的时候还会给自己买好多的故事书，妈妈每天总是按时做好香喷喷的饭菜，爷爷偶尔咳嗽，但吃片药就会好了。奶奶的关节炎除非遇上连阴天才会发作，王小山用自己的小手在奶奶的膝盖上揉揉，奶奶会笑着说：早就不疼了。
　　 谁知好景不长，自己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先是朱小平在南疆的舅舅为朱小平家在那边买了地，说是那边的发展快，经济条件好，朱小平一家搬迁到那里去。临走的时候，王小山和郑晓红买了笔记本、故事书送给朱小平，当时想到多年的邻居和伙伴要远走天涯了，心里像是堵上了一团毛那样难受，他们红着眼睛哽咽着挥手道别。没过多久，进入初中学习，气氛比小学时候要紧张得多，和朱小平离别的忧伤也就逐渐淡化。王小山每天还是和郑晓红一起上学放学，虽说没了朱小平，也就少了许多热闹，但毕竟还有多年的伙伴。郑晓红的学习几乎和自己不相上下，初中的生活还是拉开了美好的序幕。谁知第一学期下来的那个春节过后，这种生活完全被打破了。先是郑晓红一家在县城租了房屋，因为郑晓红的叔叔在县城工作，说是到了那边教学质量好，要让郑晓红接受优质教育，将来考上好大学；接着正月十五过完，自己的爸爸妈妈说谁家都不是搬迁到条件好的地方，就是两口子都出去打工，他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自己再不学他们那样，就会落后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王小山多么不情愿爸爸妈妈都出去呀！再说了自己也没感觉到日子就怎么落到人后了。但爸爸妈妈已经决定好了，说是挣了好多的钱，将来盖新房子，还要供王小山读大学。王小山胳膊自然拗不过大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妈妈上了那辆破车，消失在山沟里。谁知他们走了之后，过年的时候也没回来，打电话给爷爷说那边的活紧，不能回家过年了，过年休息三天就要上班。还说什么卡上打了五千块钱，要他们想穿什么想吃什么就放心买，不要惜钱。过年时，王小山听到爸爸妈妈不回来的消息，早就没了穿新衣、吃好东西的心思，自己也知道是过年了，谁知这个年却过成了这个样子。但自己也没办法呀，爸爸让自己接电话的时候，自己只说了一句“爸爸你们回来吧”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至于爸爸怎么叮嘱自己好好学习、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此后，王小山虽说经常和爸爸妈妈在电话里联系，但心里一直渴望的是爸爸妈妈能够回来，每次打电话，他都要哭喊着让爸妈回来，但爸妈总是说工作繁忙回不来。今年过年的时候爸妈就能回来了，到时候王小山想要什么，他们都给买。但王小山每次都说，自己什么也不想要，只要爸妈回来。他老是担心，要是爷爷突然走了，自己和奶奶该怎么办才好呢？到了第二年过年，结果还是和头一年一样，爸爸妈妈仍然没有回来，还是去年一样，汇了钱，嘱咐半天，还说今年年底说什么也要回来的，他们也无奈，但也很想老家，让王小山再坚持一年。
　　
　　 三
　　 朱小平走后,郑晓红一直是王小山最好的朋友，即使同学们总是喜欢拿男女生关系开玩笑，说什么他们是恋人呀之类的话，王小山也是无所谓，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俩自小玩大，是形影不离。王小山自己心里可是从没胡思乱想过，他的心中，郑晓红就是自己的姐妹。而郑晓红也就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上学放学，就要跟上王小山。做家庭作业，也要叫上他。郑晓红别的功课虽说和王小山差不多，但英语要比王小山好，自然也就成了他的“英语小老师”，她有时还要帮王小山洗衣服，洗锅洗碗。这几年村上的人举家外出的越来越多，和他们一起玩耍的伙伴也就越来越少，再加上比自己大的或者小的，都没多少共同语言，王小山感到自己离不开郑晓红了。除了她，自己的心里话，自己的忧愁欢乐，还能说给谁听呢？
　　 但是郑晓红却还是和朱小平一样，最终离开了自己。虽然郑晓红也多次告诉王小山，自己的叔叔回来的时候多次动员她的爸爸妈妈，到城里去，但自己就是不愿意。城里的孩子娇生惯养，会看不起乡下来的孩子，何况自己感觉也和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不过事情的发展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够左右的，就像王小山不能阻止自己的爸爸妈妈出远门一样，郑晓红终究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当然，郑晓红在大人们忙着把家具等象征家的那些东西搬上车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墙角哭泣，两眼都肿得像是两颗桃子。王小山虽然在头一天晚上，就捂住被子哭了大半夜，但他心里清楚，一切都无可挽回，郑晓红离开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去送行。
　　 郑晓红说：不到三年，王小山就会到城里读高中，那时候还会在一起的。
　　 当王小山走进空荡荡的院子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眼前的院子一样被掏空了。
　　 他看见了躲在墙角哭泣的郑晓红，走到跟前，刚说了句：不要哭了，出门应该高高兴兴才是。自己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扑簌扑簌往下掉。
　　 郑晓红早已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从口袋中掏出了一颗玻璃球，塞进王小山的手心。她的妈妈早就在外面催促开来，郑晓红转身跑上车，手有气无力地挥着，只剩下王小山呆呆地站在那里，手心紧紧地攥着那颗两人不知玩了多少次的玻璃球。
　　 那颗玻璃球，其实也只是一颗普通的玻璃球。朱小平在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到远处的一个有名的镇上去买复习资料，那种复习资料是老师推荐的，六年级要迎接小考，学习抓得紧，这种资料却在本乡的任何一家书店都找不到，于是他们到三十多里外的镇上去买。当然除了买书，还下了馆子，美美地玩了半天。后来在街上的一个卖玩具的小摊上，看见了这种鸽子蛋大小、透明的、里面有五颜六色的花草的玻璃球，一人一个。要说怎么玩一下，也似乎没什么可玩的，就是感觉很好看，平时装在口袋里，偶尔拿出来对着太阳光，里面五彩缤纷，简直就是一个童话世界。可惜朱小平走后，有一次不小心，王小山的玻璃球滑下去，摔个粉碎。虽说值不了多少钱，自己还是心疼坏了。郑晓红更是气得眼泪汪汪，一个劲地埋怨王小山是笨猪，那样好看的东西，就被糟蹋了。郑晓红越是骂，王小山才越是觉得心里好受些。
　　 王小山的玻璃球碎了，现在郑晓红的这颗又到了自己手里，不知道朱小平的是否还好。王小山明白，正是因为谁都喜欢，郑晓红才在临走的时候，让他把这颗保存下来，当做记忆，当做纪念。也许，终于有一天，在县城高中或是街上，甚至郑晓红哪一天回老家的时候，他会把玻璃球拿出来：看，我一直精心保存着它，完好如初呢！
　　
　　 四
　　 王小山本来也不是沉默寡言的男孩，要是以前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总是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可是不知怎的，朱小平走后，他的话少了，有时郑晓红都气呼呼地骂他“闷葫芦”。郑晓红走后，他的话明显少了，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在课堂里，他常常会走神发呆。有时老师提问，他急急忙忙站起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憋红了脸，结结巴巴老半天，老师和同学们不知所云，惹得老师生气地说声：坐下！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回到家里的时候，只有爷爷奶奶，吃饭的时候还可以说说话，其余时间还要做作业，也顾不上和他们说话，并且每天说的似乎都成了程序化的话了。有时候，手下写着，心里却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早就写出来的是自己也弄不懂的东西了。
　　 当然同学们也并没有欺负或者排斥他，因为大多数孩子都和他一样，要么爸爸出去打工，要么妈妈出去，更多的还是爸妈都出去。绝大多数同学是远处村子的，是寄宿生。加上成天紧张的学习，活动也很少，只有一起打扫卫生或是自习课上说说话，其余时间几乎顾不上说话，那谈心就更不可能了。谁都按部就班地，又感觉似乎好多的同学也慢慢变得懒得说话了。学校是这样的气氛，回到家里虽说心里踏实不少，但自己做完作业，往往是劳累了一天的爷爷奶奶早就打着呼噜酣然入睡。再加上爷爷奶奶也说过，他们老了，晚上起夜、打呼噜、呻吟、咳嗽之类的，会影响小山的，睡不好更会影响第二天上课，所以王小山也是单独睡。其实爷爷奶奶不知道的是，不管多迟，做完作业的王小山虽说很疲倦，但眼睛大大地睁着，久久不能入睡，不管是爷爷的咳嗽声，还是奶奶的腿疼发出的呻吟声，都那样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那空荡荡的房子和空洞的夜，就像一只怪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他好多次都是在噩梦里吓醒，汗水早就湿透了被子。不仅这样，就连吃饭的时候，王小山也老是觉得索然无味，原来一顿要吃两碗多，现在吃一碗就觉得饱了。奶奶以为自己做饭的手艺有问题，变着花样做，但还是增加不了他的食欲。爷爷硬是带他去找医生，医生看了看说也没什么。奶奶甚至找了神婆，还用五色纸给他燎擦，还捏了面人，端了碗清水，把燎擦过的纸送到十字路口烧了，却还是不见效。
　　 更要命的是，自从郑晓红走了之后，王小山的学习越来越下降，尤其英语，感觉总是那样难听。直到八年级新分配来了一位温柔可亲的女老师教英语，过了一段时间，女老师看了王小山的表现并且了解到了他以前的学习情况，和他进行了一次耐心细致地谈话。谈话之后还经常在课堂叫他，时常鼓励他，了解他的学习和生活甚至思想状况，王小山慢慢开始变得活泼起来，学习也眼看就要赶上去了。谁知好景不长，女老师待了一学期，就走了，听说也调到城里去了。王小山再次如坠深渊，一学期的努力付之东流，就像画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原点。
　　
　　 五
　　 那辆破车的鸣叫声终于从远处传来了，就像冲锋的号角声一样让人热血沸腾，王小山就像隐蔽已久的战士接到冲锋指令一样亢奋，从山顶一跃而起，向路边冲去。脚下溅起的尘土，在他的身后绵延不绝，就像一条土龙。
　　 他在路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也许是兴奋激动，也许是刚才跑得厉害，汗水早已顺着脸颊流下来，而脸颊也早就憋得通红。汽笛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地激荡着他的心房。当车远远地进入自己视线的时候，他老早就挥舞起双手，生怕司机看不见或者想不到这地方也会有人拦车而错过，要知道一般乘车可都有固定的地点。幸好，客车还没到跟前就减速了，等到了王小山身边的时候，正好停稳，车门一开，女售票员一声“赶紧上”，就把王小山轻飘飘地拉到了座位上，当然他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座了。售票员走到跟前，王小山反而紧张了起来，心想要是人家追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学校，该怎样回答呀？但事实很快就证明了他的顾虑是多余的，在售票员眼里最关心的自然是车票、钞票，至于某个乘客乘车的目的、年龄之类的，人家根本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