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盗门“砰”的一声就开了，先是张老太边系着胸前钮扣边向门外探出头来。楼道拐角窗玻璃上泛着白光，给楼道着了一层浅浅的灰白色。身后一阵窸窣的响动，接着便是张老汉捂着嘴压抑的咳嗽。张老太向后趔趔身子，紧贴着门框。张老汉手里攥一团卫生纸，躬着腰，跌跌撞撞抢出门去。因为咳嗽，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张老太看着老伴脖子上暴起的筋疙瘩，一阵揪心地难受。屋里有卫生间，可老伴每次方便还是去公厕，说这样能省下一个人的卫生用水。张老太嫌老伴吝啬，总骂他是抠屁股唆指头的主。结婚四十年，张老太骂了老伴四十年。
　　 天亮了，早起的人开始在小区四周转悠，踢腿甩胳膊、倒着向后走，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小区围墙外的公路上晨跑。菜贩子们刚把新鲜的蔬菜摆上摊儿，小区的人便围上来和菜贩子们讨价还价。菜贩子们多是附近的菜农，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也有专门从批发市场倒腾蔬菜，再拉到小区贩卖。贩子们和小区的人都熟悉，公平交易，几毛钱也就算了。相比之下，倒是小区的人显得斤斤计较。
　　 楼上楼下热闹起来，唱歌吹口哨的，中间夹杂着盆勺碰撞声。住楼上的一对小夫妻又开始了一天的吵骂，还有摔东西的声音。女人说的武汉话，嗓音尖细，一口一个“老子”，男的是本地口音，粗门大嗓。两人你来我往，就像用方言说相声。张老太侧耳听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刚结婚就吵，什么事不能商量呢，不就是谁花钱多，谁花钱少吗？既然结了婚就是一家人，只要两人一条心，什么难事都好解决。张老太心想，把炉子上面的蜂窝煤和下面的一块蜂眼对齐，把水壶放上去，然后在炉子前一个小马扎上坐下。炉火慢慢燃起来，水壶发出“咝咝”的响声。火光把张老太的脸烤得如同镀了一层金色，脸上的纹络像是被犁铧翻了一遍。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了，身体也每况愈下，心脏不好，血压也高。她总担心冬天，自己在晚上或在雪地里晕倒，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想到这，眼泪就流下来，剩下老头子一个人怎么办？上了年纪，日子却愈发艰难。
　　 小孙子醒了，在床上哭叫。张老太两手撑着膝盖吃力地站起身，走进卧室，掀开被子，将绑在孙子裆里的尿片子揭去，抱到卫生间，嘴里“嘘嘘”着给孙子把尿。小家伙尿着却哭得更厉害。张老太拉开怀，让孙子抚摸自己的干瘪乳房。小家伙果然止住了哭，将小手伸进张老太怀里。张老太慈爱地把脸贴在孙子的脸上，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生命在孙子身上延续。
　　 张老汉回到屋，洗漱后，把昨晚的剩稀饭倒进钢精锅，续上水坐到炉子上，盖上盖子，又从卧室搬出一张折叠小方桌摆在客厅中央。
　　 “都是白搭，给自己找包袱背。”张老汉一边摆桌子一边说，“现在当儿女的没一个好东西，对他们一百个好，他们也觉得是应该。今天他是你儿子，明天你得倒过来，给他们当儿子。”
　　 “好歹也是你亲生的，老弄得像个仇人，儿子屙你眼里了？”张老太骂道。
　　 钢精锅里的汤“噗噗”溢出来。张老汉揭去锅盖，把钢精锅端下炉子，再把水壶坐上去，又到厨房取来碗筷，盛好稀饭摆上桌。菜是腌的咸萝卜干。老两口吃了一辈子自己做的腌咸菜。酸白菜、腌油菜还有咸辣酱。老两口过惯了苦日子，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腌起来。阳台和客厅堆满了菜坛子，屋里常年有一股酸酸的味道。
　　 张老太握着奶瓶给小孙子喂奶粉。小孙子白白胖胖，身上都是肉褶摺。
　　 “现在只是个玩意儿，”张老太说，“等咱们老透气了，不中用了，身边总得有个人吧，端个汤汤水水的，也有人伺候。”
　　 张老汉也不说话，就着碗边喝汤，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像熟睡人打鼾。
　　 “真是饿死鬼托生，八辈子没吃饱过！”张老太又骂。想起自己要强一辈子，精打细算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入不敷出，一辈子省吃俭用，钱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可是不精打细算又怎样，只怕是连稀汤也喝不上，总不能去偷去抢吧。儿子买车买房只管伸手要钱。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指望儿子养老。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养儿如同养贼，老惦记你的钱包。老伴退休工资不高，工资卡自己管着，一分钱恨不能掰开来花。说老伴吝啬真委屈了他，自己比老伴还抠门。
　　 喂完奶粉，张老太把孙子放进婴儿车里，自己也开始吃饭。她一边吃一边对张老汉说：“这几天一睡觉身子总往下沉，老感觉有‘鬼压身’，喘不过气来。”
　　 张老汉放下碗，对张老太大声说：“一辈子没作恶，什么邪气也不怕，活了这么大，什么怪事没见过？你呀，就是想得太多。别老想以后的事，该死到沟里，就死不到坡上。”
　　 “闭住你的老鸹嘴吧，这么大声干什么？吓着孩子。”张老太打断他，“我要是死在你前头，你就哭天抹泪吧。”
　　 张老汉两眼一瞪：“你是咋回事，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这老了反而怕死了？”
　　 张老太一时无语，不再搭理老伴，只顾低头吃饭。老伴说中了她的心事，这辈子还有好多遗憾，真不想就这么快死掉。
　　 小孙子又尿了，尿泡顺着婴儿车底盘流了一地。张老汉忙用拖把打扫小孙子撒在地上的尿。他抬头看一眼老伴，老伴正咧着腮帮，将一根咸萝卜条在嘴里反复咀嚼碾磨，一会儿转到左边牙床，一会儿又转到右边牙床，吃得很费劲。
　　 “得镶一副假牙，牙使不上劲。”张老太用握筷子的手将萝卜条从嘴里拖出来，扔进垃圾篓。
　　 “活该，早两年就让你镶假牙，你怕花钱，省下的钱都给你儿子……”
　　 “他不是你儿子？跟你一个德行，生就的孬种。”
　　 吃完饭，张老汉把煤火封上，端着碗筷到厨房去洗。张老太给小孙子穿上外套，用热毛巾给孙子擦脸擦手。收拾停当，喊老伴送他们出去。张老汉从厨房出来，提起折叠手推车出门。张老太抱着孙子跟在老伴身后下楼。到了楼下，张老太把小孙子放到手推车里，推着孙子走了。车轱辘“吱扭吱扭”地响，张老太一边推车一边唱道：
　　 “天皇皇，地皇皇，俺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家伙兴奋地用肉呼呼的小手在车上不住地拍打，身子在车里撞来撞去。
　　 看着祖孙俩走远，张老汉点上一支烟，抬头看天。阳光的炙热已经减退，干爽的风像无形的舌头舔舐着树上的绿叶。九月的太阳像上了年纪的老人，无精打采地挂在东边的天上。张老汉脖子发酸，就钻进菜园。楼前花圃闲置已久，被小区住户开垦做了菜园。瓜豆秧子顺着搭起的架子攀到顶端，丝瓜和豆角从架子上垂下来，细细长长，像是刚长熟的“娘们儿”。张老汉心想，咧开嘴笑了一下，蹲下身子，左看右看，用粗笨的手轻轻抚摸丝瓜和长豆角，那神情就如同新婚初夜，第一次抚摸身边的女人。
　　 劣质的纸烟在张老汉手指上“兹兹”作响，一股青烟伴着难闻的焦油味在眼前弥漫。张老汉蹲在菜园里缩成一团，闭着眼，睡着了一般。但他的通往大脑的神经却醒着，正驱使他的记忆回到过去。他的迟钝的大脑象一架破损的机器，正摇摇晃晃地运转。
　　 那还是四年前，儿子领着未过门的媳妇第一次回家过春节。张老汉看着曾经在自己身上爬上爬下，像个肉蛋蛋一样的儿子，转眼就长成大人了，到了该找女人的年龄了，张老汉竟然产生一种陌生感。就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因为他要结婚，自己就得掏腰包给他买房买车，大把的花钱？一想到结婚，张老汉不禁对现在的年轻人感到愤慨，当初和老伴谈对象，连手都没拉过，现在，儿子还没结婚，就和对象不分白天黑夜地睡在一起……张老汉深深吸一口烟，随着一声叹息，两道又浓又粗的烟柱从鼻孔喷出来，把他的面孔也模糊了。“人都蜕化变质了，堕落了，什么事也不想干，还要坐享其成。早先的时候人心还不像现在这么复杂，大家你帮我，我帮你，如今的儿女是要钱不要娘……”
　　 张老太站在楼头吆喝：“到点了，还发癔症哩？真是越老越不主贵！”
　　 “哎、哎，”张老汉如梦初醒一般，站起身，从菜园钻出来上楼。他在阳台拿了一根棍子，棍子的一头绑了两个用粗铁丝弯成的钩子，胳肢窝里夹两条蛇皮口袋，锁上门下楼，走到小区大门口，看见老伴正和一群娘们唠嗑，小孙子坐在手推车里在吃一根香蕉。
　　 “早点回来！”张老太嘱咐道。
　　 张老汉只顾低着头，沿着小区围墙外的公路一直往南走。离小区四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工业垃圾广场，每天上午九点多，运送建筑垃圾的卡车就会往垃圾场倾倒垃圾。周边等待卡车到来的拾荒者像嗅到腥味苍蝇，“嗡”的一下就扑上去，不一会儿就将小山似的垃圾夷为平地。张老汉一边走一边搜寻路边丢弃的饮料罐、啤酒瓶还有塑料壶。一路上车来车往，轿车、面包车都有。儿子买的是国产车，新鲜劲还没过去就嚷嚷着要换车。“别人都穿皮鞋走路，我还穿布鞋，丢人！”儿子说。
　　 “你要是有本事了，买火箭我也不管，反正老子也不坐。”张老汉一口回绝。
　　 “爸，要不把房子卖了，您二老到我们哪儿住，我们侍奉二老。”
　　 “等老子死了再说吧。”张老汉一阵难受。儿子就是个白眼狼，自己付出一辈子，临老却得不到一点回报，还得辛苦扒扯，为儿子还债。不过话说回来，儿子从上学到大学毕业、找工作，自己没操一点心，邻居们还夸自己养了个好儿子。真是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只是经文的内容不同罢了。张老汉与老伴结婚时已满二十五周岁，那时候提倡晚婚晚育。头一个丫头长到七八岁，因患脑膜炎没留住，后来才又生了儿子。
　　 “硬是把个小王八蛋娇宠坏了。”张老汉恨恨地想。
　　 当他走到垃圾场时，几个老头老太太坐在树荫下等运垃圾的卡车。
　　 “张老头，”有人和张老汉开玩笑，“走路少气无力，昨晚又和嫂子开战了吧？”
　　 张老汉“嘿嘿”憨笑道：“体力活干不动了，没有战斗力了！”
　　 “狗屁，六十多岁就认熊了？人家八十老汉还生双胞胎哩！”几个老娘们打趣道。
　　 张老汉将蛇皮袋垫到屁股底下坐下来。“儿子和老伴都嫌弃我，人老不中用了。”张老汉说，“迎风眼流泪，尿尿滴湿鞋，放屁屎出来，到哪儿也不招人待见。”
　　 “刘嫂前天死了。”一个老头说道。
　　 “啊，怎么回事？”老头老太太们急忙问，“上个星期还见她在菜市场买菜，身体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喝药，让儿子气得喝药死了。她儿子偷了家里的祖传玉镯卖给当铺，听说还在外面养了女人，儿媳妇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回娘了家……”
　　 几个老太太就骂起来：“当父母的一辈子不吃不喝，儿女们却一个个蛇蝎心肠。这不是剜老刘嫂的心头肉嘛！”
　　 “儿子要是孝顺，我也不会靠捡垃圾讨生活。”
　　 “我们家媳妇太坏，嫌我多余，就盼我早死。我给他们做饭，带孩子，当牛做马，还得受他们的窝囊气……”
　　 几个老娘们七嘴八舌地咋乎，个个一肚子冤屈。
　　 张老汉嘴巴张了几次，终于什么也没说。说什么呢？和刘嫂相比，自己还算幸运。他心想，一脸平静，甚至还有些满足。儿子在一家大企业做管理工作，儿媳妇也是大学毕业。张老汉有时也纳闷：自己一脑袋浆糊，怎么就养出一个优秀儿子？许是遗传了老伴的基因。老伴脑子好使，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连自己抽的烟都有定量。老伴哪儿都好，就是把钱看得太重。可老伴从不胡乱花钱，就知道勤扒苦做，从牙缝里节俭。自己苦了一辈子，给儿子花钱却从不吝啬。
　　 张老汉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传说有一对夫妻，生个儿子名叫屎蛋。有一天，屎蛋上山割草，发现一个石头做的猪食槽，就回家告诉父母，父母把猪食槽搬回家来喂猪。后来他们无意中发现无论往猪食槽里放进什么东西就能变出什么东西。原来猪食槽是个宝物，屎蛋一家人从此过上幸福生活。
　　 “祖奶奶，只要能还清银行欠账，别说猪槽子，就是尿罐子我也愿意当神一样供起来。”张老汉心里有些痒。
　　 不一会儿，运送垃圾的自卸车来了。自卸车将满斗建筑垃圾倾卸在地上。霎那间，荡起的尘土铺天盖地。第一辆卡车刚走，第二辆车又开进垃圾场。垃圾刚倾卸完，老头老太太们便迎着烟尘蜂拥而上。
　　 张老汉从地上爬起来，紧走两步，跟在一群人后面登上小山似的垃圾堆。他双手握住勾子在垃圾里耙拉，先将扒出的木棍木板捡出来装进蛇皮袋里，回去好引炉子用。突然，张老汉在一堆砖石下刨出一截包装纸箱。他立刻扔掉勾子，双手扯着纸箱的一角用力往外拖，谁知纸箱越拖越多。张老汉把纸箱摞在一起，使尽全身力气，将纸箱拖到一片空地，顾不上喘气，双脚踏到纸箱上一阵猛踩，将纸箱踏平，然后折叠，用绳子捆扎起来。那一摞纸箱足有几十斤重。张老汉抹一把汗，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支烟点上，一脸兴奋。
　　 垃圾山很快被夷平。几个老头老太太把捡到的垃圾弄到空旷的地上，或捆扎或塞进袋子，再装到手推车里，有的手搬肩扛，然后一个个喜滋滋地离开垃圾场。
　　 汗水顺着张老汉肮脏的脸不住往下流。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扔掉烟头，将手中的棍子一头勾起纸箱上的绳子，一头担起装满木棍木板的蛇皮袋，挑在肩上，左手提着装饮料罐、啤酒瓶的袋子。老头老太太们已经走远，张老汉独自顺着大路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