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时光深处(散文)
日光倾城。许多裸露在光影里的事物,纤毫毕现。七月已逝,八月已衰,日子在一段松弛之后,必将开启另一段紧张的旅程。
【南阳,时光的皱褶】
趁着孩子尚在假期,老公惦念着远在老家的奶奶,于是,一场南阳之行,在八月拉开序幕。
一路高速。那些倒退的时光有生动的表情。
村庄,河流,滩涂,树林,高低错落,像琴键,如画布,浓淡深浅,渲染不同的质地和风情。坚硬的,柔软的,纤细的,粗狂的,一闪而过的风景,在眼眸里轻轻地飘。
车里开着空调,凉沁沁的,有初秋的味道。
车窗外的树木,草稞,也渐渐呈现寥落之态。一些急性子的树叶草稞,早早黄了头。脱离母体的怀抱,兀自飘零。风里,隐约有一种声音,泛青,发白,像早起的露,清凉,纹理可数。
车过四棵树,有几星雨跌落。于是,我和窗外的世界渐渐疏离。雨点砸在车窗玻璃上,像秋虫小小细细的撕咬。几棵伶仃的油葵,耷拉着脑袋。距离太远,车速又快,加之天气的缘故,我看不清它们的表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绝不是梵高笔下的葵,它们太单薄,缺乏那份张力和娟狂。小忧郁,小情绪,小孤单,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我曾在朋友的镜头里见过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葵。它们铺天盖地,骄傲,气质,豁达,宽容,活力十足。我曾多么艳羡那抹明黄啊,也许一株两株三五株,并不能引发我们多少情绪的触动,可一旦阵容扩大,成千上万,或者更多,那就构成了一种气象,是一种生命的律动和震撼。我喜欢这种惊心动魄的美。
南阳,雨脚渐密,成扯不断的线。那些在雨影里穿行的事物,像驮着尾翼的燕。玉米怀抱金色的梦想,在雨里静默着。花生翠绿的心事,结出牙黄色的果实。那些尚在考虑结婚生子的豆稞,不断抖动着绿色的裙裾。
苍老和新生,一直是自然界永恒的主题。来的和去的,有时只隔着一缕浅浅的风。
抵达镇平,老公的老家。
照例是先到各亲戚家拜访,寒暄并不热烈,许是习惯,许是隔膜。在异地生根开花的我们,终是不属于这个陌生的城市的,虽然在履历表中老公一直把这个地名写过多遍。
姑姑,叔叔,娘娘,以及陌生又熟悉的哥哥们。谈话切入正题:奶奶。九十六岁高龄的老人的赡养问题一直是大家谋面和维系情感的纽带。
奶奶,子女五人。三男两女。两个儿子业已先她老人家而去,三大就成了唯一健在的儿子。两个姑姑和三大都住得不远,小姑在隔壁,大姑在房后一排。按道理来讲,住得近,走动也会勤快些。实际上,他们彼此之间鲜有来往,不是有事,是很难聚到一起的。
小姑和公公一向关系较好,因此回老家落脚一般都会习惯在小姑姑家。这个似乎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所以,在其他亲戚家坐得再久,哪怕赶上饭点儿,主人也一般不主动留你吃饭。这一点,我们也习惯了。
回老家一行六七人,算是大部队了,无论在谁家都是个不小的负担。家里老房子已经拆迁,也没地方住。每次回去,我们都会事先定好宾馆,不叨扰别人,于人于己都好。
和大家寒暄罢,我们去看奶奶。奶奶年岁大了,往年都是三个儿子家轮流照顾,每家每年轮四次。在公公和大伯相继离世之后,照顾奶奶就相对艰难许多。大娘身体一直不好,奶奶又不能走路,吃喝拉撒一个人还真不好对付。婆婆又在外地,不方便照顾。原本是让两个姑姑帮婆婆照顾的,时间久了,人家也不乐意。总是推说这样那样的困难,因此,婆婆一年也总要回去几次尽尽义务。
人老觉少,睡眠也颠倒,奶奶总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睡觉,不睡觉的时候就犯糊涂,一会儿叫喊,一会哼呀哼呀的磨人。照顾奶奶的人都经不起折腾,成宿成宿的睡不好,时间久了,都烦。
今年,大家商量着把奶奶送到了老年公寓。
我们去的时候,天已向晚,老人们正在吃饭。宽敞的院子里,有七八个正就餐的老人。他(她)们神情略显呆滞,默不作声地扒拉着饭,彼此之间很少交流。饭是家常饭,一小碗稀饭,一个馒头,一小碟菜。
看到我们,她(他)们歪着脑袋盯着看,神情依然呆滞,只是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渴望。是渴望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自己的儿女吗?她(他)们的心理,我不得而知。
院子里有一个花圃,种了一些常见的花。指甲草开得很好,红花绿叶,十分娇媚。满院绿色的植被,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一抹生机。
对面是一间一间独立的住房,挂着竹帘。不断地有老人进进出出。看样子条件还不错,里面有电视正在播放,入住的有夫妻模样的,有单身的,她(他)们和院子里的这些老人显然不是一个档次,行动敏捷,对我们的到来也熟视无睹。她(他)们应该是公寓里的贵族,子女经济条件显然要好一些。
入得大厅,里面摆满桌椅,显然是老人们的餐厅了。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正在晚餐进行时,有些吃过饭的老人正围坐着看电视。看到我们她们有的颔首微笑,有的一脸漠然,有的好奇,有的用目光送我们直到餐厅尽头。
尽头,是一间住房,两人间,两张床,一张小小的桌子。奶奶正斜靠在一把竹椅上,有靠背的一边紧靠着床,床很矮,倒挺安全,不至于晚间滚落床下摔伤。这一点考虑倒挺周全。南北两面墙上悬挂着两个电扇,空气对流尚好。
有护工刚给奶奶喂过饭,老人的精神还不错,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问她认识不认识人,她只笑答:不认识。这几年,老人的神智一直不太清醒,也不认得人。只是她喜欢有人围在跟前,尽管答非所问,于她,也是欢欣鼓舞的吧?她不断地重复着我们的问话,似在回想,又似乎很茫然,很抱歉。
老人的眼角有泪,老公掏出纸巾悄悄帮她擦掉,她抬眼望望老公,不说话,但眼神里似乎有喜悦和探究。
她赤脚踩在一张小孩子玩的泡沫积木上。护工解释说,奶奶的脚送来时有个洞,已经溃脓了,是大伯家的两个哥哥经常来换药,现在伤口已经愈合。她们也天天用盐水给奶奶泡脚,现在脚也不肿了。
我看看奶奶的脚。小脚。显然缠过足,五个脚趾已经变形,脚面很高,这样的脚走路自然无法健步如飞。也难怪她老人家一直不愿走路,久而久之,身体已经变形,只能斜靠着坐,一个姿势固定惯了,连站也不行了。
婆婆看到她脚下有一坨屎,用纸抓起来扔掉,问奶奶:怎么屙屎也不知道啊?老人一脸无辜:不知道啊。这时候的老人极像少不更事的孩童,有一点小可爱和小天真。尽管她的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可作为亲人,没有人皱眉头,就连孩子们也很懂事。
第二天,我们在走之前又去看了老人,顺便给她买了一些小零食。老人正在安睡,身体蜷曲着,安恬如婴儿。
离开的时候,院子里依然有神情木然的老人在呆坐,他们有的在低头抠指甲,有的在假寐,有的则一脸茫然,还有貌似夫妻的一对对在大门口相濡以沫。那个和奶奶同房的老人看到我们,微笑着招呼:走了?我们回笑:嗯,走了。这位老人70多岁,属于比较年轻的,只是胳膊骨折,还打着石膏,神态间和常人无异。
康寿公寓。初秋的阳光仁慈地照射在门口的牌匾上。那些老人在阳光里恍然着,像一团模糊的光影。时光在这里打了个结,一切开始慢下来。
我不知道暮年的我们,是不是也如她们一样神情困顿,行动迟缓,虽然苍老是无法掌控的事情,但我又不想如他们一样孤独迷茫。临水照影,一丝苍凉的感觉弥漫心头。南阳,时间的皱褶处,有一个拐弯的暮年。
【对土地的敬畏和对祖先的追问】
这次,在老家,还有两个话题:一是买坟地,二是对于祖先的追问。
买坟地是去年的引子。家里颇迷信风水,老人们的相继离世和奶奶的九十多岁高龄,都让他们觉得置办一块属于自己的坟地势在必行。
去年,老家的三大和二哥已经找风水先生看好了一块地,听说今年已经把地盘下来,买地的钱是二哥先垫付的,一万元,三家均摊。
谈话中得知二哥为这块地没少跑腿,我们离得远,三大年龄渐长,身体也不好,这跑腿磨嘴皮子的事儿,自然非二哥莫属。老公考虑到二哥的辛苦,特意关照我给二哥凑个整数,4000元,多出几百元算是二哥找人托关系的一点跑腿经费。
我知道在农村很多人都迷信风水。就像婚丧嫁娶要找人看日子一样,盖房子选墓地也要找风水先生看看地脉,因为这关系到子孙后代的祸福荣衰,马虎不得。尤其是某些不相信这个的人家,如若接二连三出了事,人们自然是要推测到他们家的风水问题的。于是,为了悲剧不再重演,这家人往往就要请人求破灾之法的。
记得母亲也是迷信这个的。自父亲被病魔夺去生命,母亲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个风水先生来看房子。风水先生说,要在后院二楼的廊前装一块小镜子,名曰“照妖镜”,意为镇宅之用。我一向是不信这些的,但母亲信,况且也是处于良好的愿望,也就不说什么,随她去吧。
爷爷业已去世,按照规矩,若干年后,我们姊妹几个还是有义务要把爷爷奶奶父亲的坟地迁往一处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父亲在南洼,爷爷在北坡,奶奶和堂伯家的祖坟一起。三足鼎立,各自孤单。在农村,是不兴女儿家去上坟的,因而每年的送寒衣上坟都是弟弟的事情。我们姊妹几个往往会在春节回娘家之机,携儿带女,到父亲的坟地说说话,让孩子们向从未谋面的外爷问声好。带来的都是父亲生前喜爱的零食,几个女婿和弟弟轮流给父亲敬酒,点烟,叙叙话,汇报一下家里的情况。也顺便给父亲烧点纸钱,心里希望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幸福快乐。
其实,我们都很清楚,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另一个世界?所谓敬酒送纸钱之类不过是宽慰我们的心,可是,我们仍然一代代传承着这个规矩,并且影响着新一代继续下去。
我们对于土地莫名地敬畏。坚实的土地,承载着庄稼人的梦想。那里不仅盛产粮食,还繁衍感恩之心。不知是不是源于女娲造人的神话传说,庄户人对于土地的热爱和敬畏异乎寻常。他们认为我们来自泥土,也必将归于泥土。所以,在农村有入土为安之说。尽管现代文明把这些视为陈规陋习,可他们依然甘愿冒着被罚的危险顶风作案。也许你可以说他们执拗,他们对于土地的情结如此之深,岂是一个小匣子,一块水泥板所能代替得了的?
想起许多土地情结。“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贴在心窝上”、“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脚下这方土地爱得深沉”,以土寄情,以土达意,我们把难舍的故乡称之为“故土”,我们把“死无葬身之地”作为对坏人最高的惩罚。土地,一直是我们血液里根深蒂固的家园,就连植物也是倾向于泥土的,它们把枝桠伸向云里,而把根须紧紧埋进地下。
我理解那些所谓迷信,哪怕是一种心理暗示,也是一种正能量,至少它会让我们更热爱生活,更积极乐观。凡事只要不过分,不离谱,都是可以被理解,被尊重的。
第二个话题显然要轻松许多。在老公的履历表上民族一栏一直是蒙族。这个也是因袭公公的履历。
实际上,关于民族的纠结在公公弟兄之间还存在。三大说,以前履历表一直因循老祖宗的填写蒙族,可是考学当兵那会儿,蒙族突然成了羁绊,无奈何,四处托人找关系,篡改了档案,蒙族成了汉族。一直到现在,突然就对自己的民族产生了怀疑:我们,真的是蒙族吗?有什么根据?
根据确乎是没有。问及其他蒙族人家,人家说有家谱的才是,没有的话,就是假的。翻箱倒柜,也没见着家谱的面。于是,大家就惴惴的,难道自己一直秉承的蒙族真是个历史错误?可又不死心,一定得找出点蛛丝马迹来作证。
三哥是个有心人。不知什么时候收藏着一副卷轴。卷轴很老旧,羊皮纸的质地,上面有陈年的油渍和灰尘。这个卷轴以前是供奉在堂屋八仙桌前的,很有些年代了,卷轴有些地方已经磨损,有些毛边。只是上面的字还很清晰,工笔小楷,颇见功力。
大家把卷轴铺展在地上,弯腰曲背仔细地辨认。从清咸丰到光绪,少说也有几十年的历史留下了。只是供奉的祖宗一个也没听说过,按照逻辑推理,这个卷轴上至少记录了王氏家族近7代人,甚至还要多。
至于祖宗们是不是留下了关于蒙族的蛛丝马迹,还不好说。卷轴显然是手绘,除了上书清高族某某之神位,还画有一些淡蓝色的器皿花纹,题头貌似篆书,四个字。没有人能认出来是什么字。中间还有一些不像汉字的文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蒙文?
不置可否。几个人研究半天也没有定论,一切仍有疑窦,一切还有待于证实。中国人一向喜欢认祖归宗。如果说土地对于国人是一种身体上的皈依,那么,认祖归宗,则是精神上的追根溯源。就好像人的起源一样,究竟人是由猴子演化而来的还是女娲造的。当然,我个人是尊重科学的,女娲造人显然不可能,猴子进化是可靠的。这个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是有佐证的。
人需要归属感。记得小时曾经帮爷爷抄过张氏家谱,密密麻麻的小楷,记录着张姓一族的各支脉,像森林里的树,像原子分子的组成,抄得我手腕发麻,头都大了。每年过年,大年初一,总有一大帮张姓人来拜年。他们在家里供奉的牌位前上香叩头。这家拜完去那家。自爷爷和父亲去世后,这种仪式在我家已经看不到了。母亲总是一脸落寞,艳羡着那些人丁兴旺的人家。
第一篇《南阳,时光的皱褶》,有一路的风景,有中国孝文化在千万个普通家庭的传承。
第二篇《对土地的敬畏和对祖先的追问》,对过个体的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通过对老公家族的探根求源,其实就是人类归属感的自然而然的表现。
第三篇《天池,折不断的翅膀》,有风景,中国人希望祖国统一、团结、和平的美好愿望。有人民对伟人的缅怀,也是人民对人民公仆廉洁奉公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