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两口子都没工作。靠一个小杂货摊过日子。
　　 早上六点半，女人起床，套着那件一年四季不离身的黑衣裳，摸到厨房，给小儿子捣弄一点早餐。大女儿早走学校了，上初中，早上两块五在校门口提个菜夹饼，早餐女人是不用操心的。倒是小的，口细，爱挑食，一段时间要喝牛奶，一段时间要吃鸡蛋，弄得她大发雷霆。指着孩子鼻子骂，你吃天上的星宿不？我给你捣去。孩子瞅着眼前的一碗白水鸡蛋，眼泪扑簌簌流，委屈憋得他小脸通红。赶紧吃，你看都几点了，迟到了你就校门口站着去。她边拾掇边蹲下去，用小铁勺给孩子喂着吃，轻轻抹了他嘴角的眼泪珠子。
　　 似乎每天早上都是如此。满院人也就在她的骂声中，绷开了迷糊的眼，揉着眼屎，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送完孩子。她提着扫帚哦，从二楼开始，把院子划拉着扫一遍。她总是对男人养的几只鸽子充满恨意。因为鸽子把谷粒、豌豆、糜子等食物从木盒子里扒拉出来，滚在二楼转角的空地上，加上它们毫无收敛、随地拉撒的粪便，像标点符号，混杂在谷物里，一片狼藉，肮脏不堪。任谁也无法忍受，美好的一天是在扫不干净的鸽子粪里开始的。她扔下扫帚，狠狠朝站在护栏上的鸽子砸去，顺口骂道，把你的命要了，中午还熬一顿肉。受到惊吓的鸽子呼啦起飞，四散开去，凌乱的羽毛，雪片一样飘满了院子上方的天空。任何一只鸽子的命都没有被要了。女人气呼呼捡回扫帚，又开始重新打扫。她对鸽子的气愤自然迁怒到男人身上，因为鸽子，是他养的。于是她一只脚搓着地上的鸽粪，又开始骂男人，你把你家先人养上，咋不供上桌子，一天除了祸害，啥好事都不干一件。
　　 此时，男人呢。他躺在床上睡着，粗重的呼噜满院子都能听见，那粗鲁、漫长、低沉的声音，跟一头杀倒的猪叫声没什么区别。他根本没有听到女人的骂声。
　　 八点一过。女人推着比冰箱稍大一点的铁皮柜，摆摊去了。齐腰高的柜子，四个轮，后面一个推手，柜子里装着杂货。时间长了铁皮柜掉了漆，生着锈，帮子上糊的海报，也看不清颜色，像一张张破纸。女人弯腰，手抓把柄，推着，衣服牵起来，半截腰露在外面，有四十岁女人甩不掉的赘肉。凸凹破烂的路面，颠簸着，柜子的橡皮轮磕碰着水泥地咕咚咕咚响着，响成了一串。响出了巷子，响过了籍滨桥，响到了校门口的一角上。戛然而止。
　　 女人打开柜子，从里面掏出饮料、零食、小玩具、笔纸等等，当然还有烟。饮料一样一瓶摆在柜子边，烟摆另一边，玩具等小物件放中间，零食挂在柜子沿上。她就坐在带来的马扎上，有时候锈十字绣，有时候干坐着想心事。有人过来买烟，她拿一包，找钱，大钱就得仔细揣摩一阵，害怕假的。给过路的卖东西是少数，大多还是学生。学生下课，不能出校门，就围着铁栅栏买。拿包橡皮糖。大袋还是小袋？大袋。女人撕下一袋，递进去，收回了皱巴巴的一元钱。要一瓶芬达，有没有冰镇的？没有，这么冷还冰镇。那给一瓶。她从柜子里翻腾了半天，累得冒汗，找了一瓶。
　　 每天都是如此，跟毛毛钱打交道，一毛、五毛、一元，整整一堆，虚哄哄，沾着汗渍和油腻，甚至还有学生捂热的温度。上课了，学生走了。她就一张一张整理，捋平，铺展，一毛一叠，五毛一叠，一元一叠。看着一堆，整好了，也没几个，不到十五元。可钱再少，毕竟是养活一家人的一点小本生意，赚不多，都是毛毛钱，当然，亏不大。其实能卖一点小钱的，也就烟和饮料，利润还有几毛，其他的小物件、小零食，也就挣个分分而已。
　　 男人是八点半一过起床的，披着衣服，挂着满脸还没有抹展的皱纹。蹲在台阶上，看会他的鸽子吃食，顺便打个口哨，逗弄一下。鸽子原先一对，一黑一白，都有凤头。生了两枚蛋，孵出了一只灰的，一枚水蛋。后来三只鸽子又不知道从哪勾引来了一只，现在四只了。女人骂他，嫌他不务正业，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是蔫不拉几，橡皮一样，扎一针，弹一下。骂急了，回一句，吵啥吵，又没让你养。男人似乎没什么爱好，就好一点古玩字画、花鸟鱼虫。周末了常去花鸟市场，逛一圈，有一次弄了幅门文西的人物画，不过是假的，假的就假的，他不在乎，玩玩罢了。
　　 十点一过，他就悠哉游哉去帮女人守摊子了。两口子坐着，絮叨家长里短，似乎一起生活二十年总有说不完的话。南城根谁家早上吵架了，那个学生给了五元钱缺个角，前一阵桥上两个车碰了，乱七八糟，都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打发这散漫的时间，偶尔也吵几句，男人话少，三五句就忍住了。女人唠叨半天，没意思，就不说了。两个人招呼生意，轻松一点，毕竟一下课，学生一窝蜂涌来，一个人总是手忙脚乱。
　　 他们以前在那地方是有一个报刊亭一样的小铺子的，开了好多年，后来城管拆了，也没搞清啥原因，还听说不让在那里摆摊了，影响市容和环境。这让他们两口子难过了好久，拆了亭子，就成野的了，那块地方就不属于他们的了。后来城管来赶，女人死活不走，说，我们一家子靠这点小摊子混饭吃，你把亭子拆了等于把我的窝端了，你还要叫我走，这不摆明着要砸我们几口人的饭碗吗？，你们也吃五谷的，你们也有妻儿老小，总不能绝人的后路啊。这一次，城管倒是人模人样走了。但没有了亭子，真把他们的窝端了，他们像一片凋零的树叶，没有了依靠，总是飘着，心也是悬着。那里是丁字路口，四季风大，风吹来，他们颤抖着，一身寒气，无处躲藏。夏天，毒辣辣的太阳照着，他们也颤抖着，似乎冒着烟，要着了。就这样，一年四季，除了雨雪天，他们总是在那里摆着小摊子，像一棵生了根的苦楝树，任风吹日晒，只为那廉薄的一点水分和营养。
　　 到了中午，男人回家，给两个孩子做饭。他人懒，话少，没脾气，但似乎做饭还真是强项，他总是换着花样做不同的面食，什么打卤面、麻食、扯面、碎面片、拉条子、浆水面，他总能让朴素单调的生活在碗里变得丰富多样，而一碗面又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给妻子儿女打开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温暖、富足，从舌尖一直到血液，都滚动着幸福的味道。
　　 午饭吃完，男人就把女人换回来，让她吃饭，他守着。两点多，女人送孩子。回来了，就烤香肠，满屋子的香味挤出门，翻滚在院子里，连狗都馋得咽唾沫。一根香肠一块多，烤了，卖三块这个利润大些。热乎乎、油腻腻，烤点焦皮，外脆里嫩，学生也爱吃，能买点钱，要天阴，生意会更好点。摊子上没电，她只有在家里烤好，抱过去。冬天，天冷，冷得快，就不能卖了。
　　 晚上，学生放学。女人就提前回来做饭了，男人再多卖一阵。等所有的学生走完了。学校的铁大门哐当一声，锁出了一路黄昏。男人，一件件拿起货物，借着绵绸的夕阳，擦了擦白天落下的灰尘，一件件摆进了柜子。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拉拉杂杂，挣了一百来元，刨过本，也就六七十。一天也就这样结束了，一天天也就这样结束了。好多年，也就在校门口琐碎平淡的日子里度过了，消磨了。他们甚至把那块地皮上都磨出了老茧和血泡。他们没有奢侈的理想，没有发财梦，因为生活给他们摊开一只手的时候，他们从不奢望另一只手里会攥着什么，因为生活是个可怜的独臂汉。这些，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夜色，像那几只鸽子的羽毛，扑哗哗落了下来。男人推着柜子，走在颠簸的路上，柜子的橡皮轮磕碰着水泥地咕咚咕咚响着，柜子里的杂货哗啦啦响着，柜子的铁皮互相撞击着咔擦咔擦也响着，响成了一串。响过了籍滨桥，响到了巷子，响进了南城根。黑夜模糊了男人的身影，也消融了破铁皮柜的样子，只有哗啦啦的小光阴，一直响着，响彻在他们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