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只有一句话：别了，亲爱的！这话不一般的狠，却是他对自己说地，而且放在心里。她呢，是否也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不晓得了。时间早过了几年了，要说忘，恐怕已经忘得只剩渣滓了，风一吹，迟早连骨灰也会卷跑的。凑巧的是，他又逢了她，他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一潭子死水泛了泛波澜。可是，他想翻个巨浪出来，却有些力不从心，只好作罢。
　　 她有一个动听的名字，语。说话的意思，可是人不如其名，她从来都是个少言寡语的主，和他在一起通共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但是她说，有一百零一句，那最后一句是：再见。他笑，却很勉强。夜色映衬下的都市外滩显得有些迷醉。风吹过来，托起她额前的刘海，她的眼睛眨了好几下后，似乎有些湿了。他问她一向可好。她不回答，只说，你觉得我老了还是没老。他说，没老，还是一样漂亮。她说，你还是这样讨好我。他又窘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她时不时端起高脚杯放在嘴边小心啜饮，那抿水的声音很轻，却足以入到他心里。她杯子一直端着，好半天都不放下。
　　 过了有一会，她说，结婚了吧？他摇了摇头，问，你呢？杯子放下了，没有声音。他看到她的手，手指依旧细长，只是有些变粗，而且指甲还是染色了。他刚才见到他的时候，几乎认不出她来。她化妆了，眉尖眼细，睫毛被刷过，脸上扑过，远处的灯光打过来，她的脸上流过一种异样的色彩。他说，你的确很漂亮。她笑了，只是嘴角撇了撇，显得很淡然，说，这是第二遍了，你打算今天说几次。他说，你允许的话，那就说一千次好了。她大笑起来，杯子里的透明液体随着她的手的起伏在杯壁内漾着，就像她的笑容一样。可是笑不了多久，她忽然就哭了，泪水滚着，两条白色的虫子顺着两靥扑落。
　　 他有些漠然，无动于衷。等着她哭完。她也不等他劝，哭得尽兴了，就翻自己的小手包，找出纸斤来。他开口了，说，看来你活得并不容易。她听着，不觉一震，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话出自他的口。她也从别处听过这样的话，但是总觉得平淡，都不如他说得这样动情。他又说，四五年了吧，我们都快三十岁了。他还说，其实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机会也挺多的，不知道怎么就。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知道她是同意了。过去的时候，她特欣赏他，主要是欣赏他说话，字正腔圆，铿锵有力的，不像同龄人，有自己的一种稳重。所以，她对他很少提出反对，可这不代表他认同他的一切。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她也希望他爱的这个小伙子是个完美的人。
　　 她笑，很沧桑/在漫长的回忆结束以后，她见到的人令她伤心。她原不想打招呼的，可是忍不住，一样的眼神，一样忧伤和阴翳，只是平添了许多时间的刻度，但是她依旧觉得他还是年轻的那个他。他没有大的改变，这足够让她萌生索求答案的想法。所以，她叫住他，言。
　　
　　 他们的名字号上了，一个语一个言，一个吴语，一个莫言。这大约缘分的使然吧，上天安排的，两个寡言少语的人在某个时间点上巧合了。然而现在，她对这姓名缘分的游戏早已失去了少女时代的热情，没有比相信童话更幼稚的事情了。所以，他觉得少女时代的自己很好笑，被人一怂恿就进入冒险了，结果不算打败，但这小小失利也让他肝肠寸断，影响了她对许多事物看法。结果，她现在要和他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谈话、交流，可是，这也是上帝的安排，如果她不叫住他，他也一定会转过头来的，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脚步的逼近。
　　 该走了！她说着话就起身了，交住一只手给他，希望他握住。他茫然，站起来，好半天也交出一只手，却是同他相反的。她只好又抽出另一只手来，只是挨了挨，就放下了。她觉得他一定在想什么，他在她面前是从来多话的，今天却这样少，难道是时间的磨人的缘故吗？她猜着不是，他一定会说出什么话来挽留她多坐会的。所以，他们僵着，拿眼睛从头至脚瞟过对方。她等着，哪怕只说一句再见，她心里就好受了。可是，他偏不说，他无法拿捏好自己此刻内心的激动情绪，也许不是激动，只是忽然的局促的慌张。就像她叫住他的那一会，他只觉得心被掏空了，因为她的声音变的更具女人味了。
　　
　　 该走了。她又说了一遍，还是把手伸出来，他没有伸，只是走出来，一把抱住她。她忽然就觉得喘不过气来，这种感觉若干年曾经有过，一种幸福和温暖，失而复得的幸福。她情不自禁的也抽出手来搭在他肩膀上，这肩膀更宽阔了，比起先前那个瘦弱的人，他的确变得强壮了。可是，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再干一件傻事，他为什么要抱她呢，她又为什么要得到他的拥抱呢？她觉得这些问题很白痴，但是她有不能不想，因为她说了的，他们只是聊聊。对，只是聊聊，止于肌肤之轻。可是，他的脸已经拱过来了，他不止用眼睛寻找目标，也在用那两片厚嘴唇里隐藏某条信子寻找目标。
　　
　　 她觉得他是蓄谋已久的，但是他的舌头是那样干，需要她的润泽，他们翻转着，四片嘴唇吸在一起，舌头在打仗，在进行剧烈的集体活动。然而，她突然推开他，先是吐出一口长气，又吐出一口唾沫。她眼睛里突然红了，对着他，忿忿地骂到，你做梦，你以为你是谁？他没说话，扑过来，用力捧着她的脸强迫她屈从，她努力挣扎但无济于事。她几乎要窒息了，她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是出于报复打击的，是出于对她的惩罚，她应该接受这鞭子似的抽打，让这鞭笞的快感一直深入到她的灵魂，并予铭刻。
　　
　　 他终于停下了自己的暴虐，被她推着踉跄的退了几步。他不说什么，只是掏出一百块钱，一把拉出她的手，把她拖也似的带离。她没有喊叫，乖巧的跟着他走，也不问什么。一直到海滩边上，他丢开她的手，自己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她也坐下了。她记得这个地方。
　　
　　 半只月亮在海上坐着看着他们，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被海浪一推就没了。但是她听得很清楚，现在到了他说话的时间了。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到这地方就带你来看看，现在看完了，你可以离开了。我这几年一直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而且一个人来。你应该来过的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了以后都感觉你来过，因为这个常常来。海风海浪还有海上的月亮，还有海的女儿，你说，我要是投入大海，会见到美人鱼吗？呵！我想过许多没有答案，但还是想，没有比你更好的，不过，也没有并你更不好的，可就是没怎么样。好笑吧，其实呢，你只是个模板，只是个套子，照猫画虎我都比对着你的式样，不过你现在看起来更加女人了，恭喜你！她想插话，但是他说得太快，她简直没法开口。她懂他，这么多年以后还懂他。他是在回避痛苦，所以说这些不瘟不火的八杆子打不着边的都哪跟哪的话。她等着他继续他的肺腑之言，他却不说了，她于是说，单身也挺好啊，起码比互相怀疑着好，而且我们都不擅长沟通和说话，这样最好了。他说，可能吧。她说，不是可能，是一定很好。他噢了一声，抬头看向远处的灯塔，半晌转过头来对她说，你想得挺好的，不过你真地觉得这样很好吗？不好，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还可以爱上你，好马都不吃回头草哩！她笑出声来，实际上是憋着不哭，他看不见，因为他把头又转过去了。她说，多少好男人追求我，我就是不理，要说原因，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我就觉得他们臭。我呢？他问。大概比他们强一点吧，那谁说得清楚。她说这话其实不严谨，他其实还好，不过，她总觉得应该给出亮出一种鲜明的态度来，让他觉得她已经堕落了，不是他的那个天使了才好。
　　
　　 说话越往下进行，越像是在应付，他们在许多问题上的理解都出现了矛盾和冲突。他们几乎要掐起来，可是都忍住了不发，尤其是他，他为了顾全她的体面，没有指出她说话越来越恶俗了。而她习惯了那样，对于他那种道貌岸然很是反感和厌恶。她觉得他不真了，他觉得她太假了，两个都在演戏，克制自己演戏，绝口不谈从前的事。然而这说话还是持续到了天亮了，他们都有所保留和收敛，即使在他穿好衣服离开她身边的那会，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他没有留号码和地址，她也没起身来告诉他。她觉得这样很好，不要藕断丝连的没完没了，就当是一场梦，昏天黑地的情欲过后，就彻底扫进夜的垃圾箱好了。可是，她总觉得，他至少应该在临走前和他说一声：别了，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