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命运的交响(散文)
我们每个人,就如一根根琴弦,不晓得命运之手会把我们安排到哪一只琴上,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和另一根琴弦组合在一起,共同演绎生命的乐章。敏和林,本来互不相识,像摆在两个商场的货架上的两根琴弦,却没能逃过命运之手,他们不仅相识了,而且是几多交集,又几多分离,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题记
【一】
1975年,敏中学毕业,被大队领导相中,做了村幼儿园的一名阿姨,那时候好像还没有幼师这个称呼。这个工作很适合敏,她腼腆内向,和成年人交往时少言寡语,喜欢清静,但和孩子们在一起却很活泼,喜欢唱歌跳舞,所以不仅她很喜欢这个工作,幼儿园的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家长也都喜欢这个阿姨呢。姑娘长得漂亮,在十里八村也是数得着的,高挑的身材,白皙细嫩的皮肤,两条乌黑的长辫子,浓密的眉毛像两弯月牙,一双杏眼含着羞涩,也含着深情,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简直就是大城市的大家闺秀,任谁看了都会怦然动心。刚一上班,就有许多人来说亲介绍对象,她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但是,莫说她毫无动心,就是在乡中学当老师的爸爸,也总是礼貌地回绝来人:“谢谢,孩子还小,等几年再说吧!”也有一些胆大的小伙子慕名前来,偷偷地躲在幼儿园外面,等她出现时偷偷地瞄上几眼。气得她一进了幼儿园的大门就一整天都不出来,下班时也总是急匆匆地混在人群中赶紧回家。
渐渐地,那些无聊的小伙子知道没戏,也就纷纷打退堂鼓,不再来骚扰她了。一天,她到城里赶集。这是整个盖州地区最大的集市,逢二五八日不论刮风下雨都开市,沿着盖州城外的大清河堤坝迤逦开来,绵延十里地,十分热闹。东面是木材、建材、自行车、小推车和农具的天下,接着是活禽家畜,鸡鸭鹅狗马牛驴骡猪羊,吵吵闹闹,一片嘈杂。当央的一段是农副产品,各种水果,各式蔬菜,五谷杂粮,鸡蛋鸭蛋。最西边靠近盖州城的是服装鞋帽布匹棉花。敏提着篮子,在集市上转了大半天,除了给妈妈买了些油盐酱醋外,还给自己买了一些胭脂粉和几块时兴的布料,最后选了一篮子新鲜鸡蛋,隔壁的大嫂生小孩,妈妈要去贺喜,按当地的风俗,实在亲戚去贺喜要拿鸡蛋、面粉、挂面、红布,或者直接给钱,而邻居一般送三五十鸡蛋就可以。
敏提着篮子,沿着大清河堤坝往回走,看着河岸上旖旎迷人的春色,心情好极了,脚下的大清河此时却不清,从东部山区流下来的桃花汛泛着浑浊的波浪,急急忙忙地朝着西边渤海湾奔去。堤坝上紫杨绿柳,蜂飞蝶舞,树下的小草一片碧绿,十分可爱。敏走上哈大公路大桥,站在桥上小憩了一会儿,拿出花手帕轻轻地拭了拭额头和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举目四顾,欣赏了一下周围的景色。然后,走下桥,想拐进通往她们村子的那条印着两道深深车辙的砂石路。就在桥与路的拐弯处,突然冲出一辆自行车,敏“啊”地叫了一声,躲闪不及,还是被撞倒了。骑车人也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水沟。
敏怕自己的狼狈相被人看见,一个大姑娘衣衫不整、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中央多难看啊,她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胳膊腿几个地方都有疼痛感,衣服也脏了,其他的东西还好,只是那一篮子红皮大鸡蛋可惨了,碎了一地,粉红的蛋壳、黄澄澄的蛋黄,还有黏糊糊的蛋清,让那只篮子和周围的泥土像似画家的画布,五颜六色、斑驳陆离。这时,骑车人也从水沟里爬上来,脸上、头发上、身上一块块泥水污渍,他顾不得擦拭,赶紧走过来连声结结巴巴地给敏道歉:“实在…对不…起,我…我太着急了,哎呀,你的胳膊肘和膝盖都…都磕破了,快,给你包上吧。”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蓝色的大手帕递给了敏。
敏这时才感到胳膊肘和膝盖疼得厉害,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她气坏了,接过对方的手帕把膝盖包扎了一下,又拿出自己的花手帕想把胳膊肘也包扎起来,可是一只手怎么也包不上,骑车人怯生生地上前帮忙,才算把胳膊肘也包扎上了。敏刚想抬头指责骑车人几句,但看见骑车人满脸稀泥污渍像个花脸猴,又觉得十分好笑,竟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起来。骑车的是一个小伙,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尴尬地站在那里,扎煞着两只手,不知所措,一脸的局促不安。
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快走两步看看有事没有,不行的话,好去医院看看。”敏赶紧停住笑,收回目光,原地踱了几步,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灰尘,气呼呼地说:“没事,哪见过骑自行车像你这么冲的?”那人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接着道歉:“实在对不起,家里盖房子,叫我上集上买点铁钉,急着用,所以…所以,就…看看你的东西哪些摔坏了,我赔!”敏查点了一下,除了鸡蛋别的都还好。“四十个鸡蛋,一只三角五分,总共十四块钱。”敏红着脸说道,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有点不好意思跟人家要钱。
小伙听了,神色更加局促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不好意思,家人…只给我…拿了…五块钱买…买钉子。你家住哪里,我明天给你送钱好不好?”最后那个“好不好”几乎是嗫嚅出来的,声音小得敏都差一点没听清。敏也不知道该咋办好,一时没了章程。这时候,有几个路人围上来,大家纷纷指责小伙。敏觉得他们那些尖刻的话语有点过分,但又不好说什么,因为大家是帮她说话。小伙子连连点头称是,最后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把自行车先抵押在你这里,等我明天送钱来再骑回去?”围观的人们都觉得这个解决的办法可行,大家齐齐地把目光集中到了敏的身上,只等着敏发话。敏略微想了一想,说道:“算了吧,你也不是故意的,看你也是个实诚人,自行车你还是骑着去赶集买钉子吧,你家里还等着用呢。我家就住在前面五里地的前甸村,我在村里幼儿园上班。”然后,走出人群,回家去了。
小伙子叫林,家住距离前甸村八里路的何屯。第二天,他早早来到前甸村幼儿园,找敏赔钱。敏这时才看清林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伙,高个子,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雪白的牙齿,看上去有一种亲切和善的感觉。敏一下子竟愣住了,“嗬,好端庄,好漂亮的小伙儿啊!”随即,马上红着脸低下头,怕被林看出自己心底里的那一丝涟漪。林见换了衣服的敏更加好看,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一阵沉默让两个人都不好意思了。还是林先打破了局面,问道:“你的胳膊和腿上的伤怎么样了?”敏说:“去卫生所就算了,没多大问题。对了,这是你的手帕,还给你吧。”林没去接手帕,他说:“算了吧,给你留个纪念。”
敏问林,“你是哪个中学毕业的,现在在生产队里干啥呢?”林告诉她自己是县一中毕业的,本来学校校长看好他了,想留他在学校当老师,可是被公社教育组组长的外甥给顶了,只好回家,在生产队劳动,前年被选为生产队长,去年有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本来村子里要推荐他,可是还是被那个教育组组长的外甥给顶了。敏听了,很替他抱不平,气愤地说:“这也太不像话了,你应该去找公社领导反映反映情况。”林笑了笑说:“反映啥,有用吗?‘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连毛主席都说了,咱还是好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吧。”林告辞了,他说他得赶紧在雨季之前把家里的房子盖好。生产队还修水库,大家都等着他呢。敏似乎从来没跟任何一个男人说这么多话,她自己也感到惊奇,目送林远去的背影,敏又在白栅栏边上站了许久,直到那个骑着自行车的生动有力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绿叶舞动的杨树林里,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教室。
那以后,敏常常能想起林,想起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和说话时不疾不徐平和的神态。有时候在梦里还梦到林呢,梦见林冲她笑,雪白的牙齿像排列整齐的白色贝壳;梦见他从身后骑着自行车追上来,一把就把她抱上了自行车,他们就在夕阳洒满余晖的树林边飞也似的骑着。他还低下头来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嘴巴子也凑过来,她吓醒了。醒来,她暗自责骂自己不害羞。从此,她更加坚决地拒绝提亲者,她觉得自己似乎在等一个什么人,冥冥中命运给她安排好的一个人,是林吗?她也不知道。
【二】
时间就像大清河里的流水,不舍昼夜,悄悄地从我们身旁溜走了。两年后的1977年,国家恢复了被文革废除的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制度。这让成千上万的城乡青年欣喜若狂,特别是农村青年,大家奔走相告,放下手里的锄头、缰绳,立即投入紧张的复习中去。12月1日,大考开始。那一天,一场百年未遇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视线所及,一片素雅洁白,老天爷似乎也要为这些应试的热血青年们打扫打扫环境,让他们有一个好心情去迎接祖国的挑选。
一大早,敏就和几个伙伴一起,带上午饭奔了盖州一中考点。雪太大,自行车无法骑,她们只好步行。走在积雪很深的乡路上,一踩就陷进去很深,回过头看看,雪地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一行行足迹,深深浅浅,像找寻妈妈的蝌蚪。刚刚七点多钟,考场大门口已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一边翘着脚,伸长脖子,盯着考点大门,一边热烈地议论着。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人群像决堤的水流猛然向前涌去,敏和伙伴们被人群裹挟着不由自主地进到操场上。突然,不远处一个身影闪进敏的视线,啊,是林,就是他,他也来考试了,不知道在哪个考场,她想走过去问问他,可是一眨眼他就消失在人群中,敏四下里寻觅再也没看见他。敏失望地轻声叹了一口气,走向自己的考场。
考完试,有好几次敏都想去那个叫何屯的村子看看林,可是一次次又都被女孩子的羞怯和矜持阻遏了。一个半月后,高考的成绩出来了,敏过了分数线,她想知道林的成绩,一想到马上就要去县医院体检了,也许在那能看到他,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体检那天,敏早早就去了县医院,白色的确良汗衫,浅灰色的确良裤子,长辫子上用粉红的绸子打着好看的蝴蝶结。这一身装束,站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她是怕林看不到她。可是开始体检了,却没看到他,一直到所有的体检项目都结束了,也没看到林的影子。体检合格的喜悦也没能驱散敏心头的失落感,怅然若失的她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过完春节没多久,入取通知书送来了,敏被营口师专中文系录取了。她只能放下心思,收拾行囊,交接工作,办理户口、粮食关系、团关系,准备去那个离家不到一百里的陌生城市上学了。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羽毛丰满的小鸟,就要展翅高飞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了。除了对林的一丝牵挂,她丝毫没有离家的不舍,也没有对陌生城市的恐惧忐忑,有的是憧憬,是激动,是渴望。
营口位于辽河主要支流大辽河入海口湿地上,是一座濒海临河的中小城市,市内人口只有二十五六万,轻纺业为支柱产业,当时市政建设还很落后,市内坑塘遍布、满目芦苇,主城区在大辽河南岸,和由东向西而去的大辽河平行有三条大街自北向南分别被称作一二三线。营口师专坐落在三线上,学校只有一幢四层灰楼掩映在几棵高大的杨树下,操场上也布满了水洼和苇丛,毫无大学的感觉。但是,对于敏和她的大多从乡下而来的同学们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了,宿舍在楼上,有暖气,不漏风雨;宽敞明亮的教室,崭新的桌椅;食堂里有在家时难得一见的大米饭、白面馒头,菜汤里漂着诱人的油花,每周还会吃上几顿肉菜和鱼虾;热水房里整天供应开水……
生活紧张而有趣,十几门课程尽管老师们说太少,但对于这些在十年文革期间读完小学、中学,大多没进过高中大门又是刚刚撂下锄杠、缰绳,满脑袋高粱花子,两腿上还沾满泥巴的乡下青年来说,还是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他们只好埋下头来,以勤奋和刻苦来弥补自己的先天不足。敏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很受老师的喜爱,也被同学们所敬重。不仅做了班级的学习委员,还被选拔为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还有她出众的美丽、优雅,在她的那些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粗声大嗓、举止随便的女同学当中,真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很快就成为学校男生热切目光追寻的目标。
班里高大威猛的体育委员,老大哥一般和蔼可亲的团支书,入学前已经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党小组组长,满腹经纶、已经在市级报刊杂志上发表多篇文学作品的现代文学科代表,其父是部队市级干部的名字、长相、气质、风度都和徐志摩有一拼的刘之末,还有校学生会那个大背头总是梳得锃亮的修少平都曾经对她暗示或表达过爱慕之情。这些男生,在敏的女同学眼睛里无疑都是出类拔萃的优秀分子,有的是根红苗正、前途无量,有的是学识渊博极有发展,有的是高富帅,有的是潜力十足的蓝筹股。他们都不乏崇拜的粉丝和热烈的追求者。然而,敏却毫不动心,一是因为她不想浪费这一刻千金的宝贵时光,她要像海绵吸水一样在知识的海洋里汲取更多的能量;二是她心里似乎早就装进了一个小伙子,那就是林。林的影子像盘踞在她心灵里的幽灵挥之不去。过去她不相信文学作品里关于一见钟情的描写,现在她有点相信了。这时的她常常因为思念他而发呆,她也为这种看不到前途和希望的情愫而暗自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