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寂寞先生
　　 寂静的夜，他从无梦中醒来。口干舌燥，环顾四周，没有水，小旅馆的条件太差。身边是赤裸熟睡着的陌生女子，他在刚苏醒时，忘记了她的存在。忘记了彼此的温存，与剧烈的碰撞。
　　 他只想离开这里。
　　 就在四小时之前，凌晨两点。他在“seer”酒吧看到她。黑色高跟鞋，裸露着的小腿白皙修长，身穿一件红色外套。这是危险并且迷人的信号。她坐在吧台，玻璃杯里不知道是什么酒，白色的。也许是“伏特加”，是“威士忌”，也有可能只是一杯加了冰的矿泉水。她不是很漂亮，几乎素颜，眼角有微小的被世俗侵扰逐渐老去的痕迹。嘴唇饱满，没有抹口红，显得苍白，可丝毫不影响它的性感。
　　 她在等人，他在找人。他找到了她，却不确定，她等的是不是他。
　　 “嗨。”他坐到她身旁。
　　 “嗨。”声音沙哑，抽烟留下的特有记号。
　　 “等人？”
　　 “是的，在等一个带我走的男人。”
　　 “会是我吗？”
　　 她端起酒杯，摇晃着对他说，“你猜，里面是什么？”
　　 “也许只是一杯矿泉水。”
　　 “为什么？”
　　 “你并不是带着悲伤来的。”
　　 她笑了起来，像花朵诡异的蓝色妖姬，说：“你是一个聪明的男人。”然后她牵起他的手向酒吧外面走，一路上并不言语。彼此都心照不宣。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愿意带着个男人走，如果前半生的克制是一种向世俗的妥协，那么如今的放纵又是在与谁抗衡？她思考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于是混乱。只想做爱。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忘却那些寂寞或是不甘。于是他来了，与她打招呼，说“嗨。”她喜欢的他的声音。
　　 他们开了一间廉价的旅馆。然后彼此亲吻，拥抱，急迫地占有着对方。她说：“你是一个内心空虚的人，空虚又聪明，你一定很寂寞。”他暴虐地亲吻她的颈部，她说的对。可他没有听到的是，“我们是同一种人。”
　　 欲望转瞬即逝，激情过后只是两具冰凉陌生的躯体。他们无法走近对方的内心，他们不倾诉，不寻求言语的安慰。都是为了那瞬间快乐而彼此合作的陌生人。于是，很快地，倒在了各自的梦中。她梦到初恋，也是一句“嗨。”那年才十六岁，他坐在她的身旁，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快要断裂。而如今，有一个赤裸的男子与之同床，她还是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心如死灰，是吗？
　　 他穿好衣服，没有刻意轻声。就算她听到，也无所谓。大家都对游戏规则心知肚明。这只是一场残忍的享受。回到家中，已经快要早晨七点。他在大脑浑浊的状态下，洗了一个澡，中途把牙膏当洗发露用了，然后愕然之余很习惯地冲洗掉。电动剃须刀已经很久没充电了，用手大力甩了几下还是选择用刀片。
　　 打开电脑，邮箱里有两封邮件，一封是堂弟寄来的，说他准备结婚了。毛孩子都要结婚了，当年我还抱过你。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有些落寞。堂弟比他小九岁，今年二十六。另外一封是公司同事R寄来的，叫他今早八点半的会议不要迟到。
　　 R是独立自强的大龄剩女，刚毕业时对周围的男人拒之于千里之外，现在喜欢生活邋遢随意的他。她说，佚，我们都要老了，趁着未老之前做一些年轻的事吧。他说，我对婚姻已经丧失了期望。十六岁的时候，他和最好的朋友东同时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女孩，桐。共同努力相互竞争了六年，东胜利了。女孩说，我这一生只要东守在我的身边。然后为了所谓的洒脱，他背井离乡，一个人到外地打拼。他们的婚礼，他没有去，托人送去一万块的一对戒指，那是他三个月省下的钱，一个是最爱的女孩，一个是最好的朋友。谈了几场无疾而终的恋情，在他的清醒了，爱情逐渐成为一种自我满足的借口。爱你，所以你要爱我。
　　 东和桐结婚后的五年，有一个四岁大的孩子。东打电话给他，说很累，每月都是入不敷出，早知道就不那么早结婚了。“是啊，生活不单有爱情，还有现实。”“佚，有的时候我挺羡慕你的，你的寂寞。”他没有说出口，他也很羡慕东。东至少还有累，至少是跟他爱的女孩。而我呢？而我只是麻木。之后，一年后，他们离婚了。撕扯开的面具，只留下赤裸裸的真相。那些年少许过的地老天荒，如烟花，盛放过后一地碎片。
　　 快八点了，他要去坐公车，关了电脑。喝光了凉的咖啡。在等车的罅隙在脑海整理了一下要开会的内容。专注之余，被后面要上车的人撞到一边，回过神又赶忙上车。然后他看到了昨晚那个女孩，虽然他们曾经以最接近的方式拥有过对方，可现在，他们只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穿的，似乎是职业装，莫非她也去上班，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
　　 因为有了那曾微妙的关系，他们对话了。他说，“去上班？”“嗯。”顿了顿，“我家就在附近。”然后就没有什么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又变成两位尴尬的陌生人。“你，一个人住？”她又开了口，有些犹豫。“是啊。”她或许是在思考什么，然后说，“你有时间的话，可以过来住。”在她要下车的时候，递给他了一张名片，上面有她的电话，和她的名字，潼。生活总是那么百转千回，又充满巧合。潼，一模一样的发音。
　　 然后他约她一起吃晚餐。他会经常不回家，去她的家里，她也是一个人住，一室一厅一卫，没有厨房。她说，家里没有男人，要厨房干嘛？我也没有什么偏要拴住的胃。晚上两个人拥抱着入睡，不定时的夜晚会相互抚慰躁动的心灵。没有承诺，没有束缚，没有爱与懂。两个自由的人，两个在这个世界里感到冷相互取暖的人。
　　 潼与佚告别的那天，她说，也许你可以把我留下来。他说，我没有那种勇气。她要回家相亲，二十八岁了，母亲以死相逼。佚又回到了自己的房子。R也辞职了，从她辞职以后，一直都没联系过他。他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电动剃须刀还是常常忘记充电，依旧喝冷的咖啡。去酒吧旅馆清晨再困倦地回家，洗澡，读邮件。不知道何时结束的生活，就像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下】后会有期
　　 “seer”酒吧。
　　 独自喝酒的男人。
　　 不知名的暴虐音乐。
　　 佚喝掉了最后一口酒，准备去迎接那个他深爱过的女孩。就在一个小时前，他们通电话。“喂。”“喂，我是桐。”“我知道。”她的号码，这么多年都没变，她的号码，这么多年了都还记得。“你在昆明吧。”“在。”“我还有一个小时就到火车站了。”“好，我来接你。”她没有多说什么，他也没问什么。他们本可以是那么默契的心有灵犀的一对，可那一年，她还是选择了东，选择了与东结婚，生子，再离婚。“为什么是他！？”佚在大雨中朝着手机呐喊。“对不起，佚，我只能选择他，我这一生只要他陪在我身边。”桐挂了电话，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东和佚她都喜欢，她本是不知道怎么选择的，可是那一天，她和东都喝醉了。醉酒了，就无法再自持。对不起，佚，对不起。空留大雨中佚一个人落魄到死。那天晚上，他感冒了，发烧到三十九度，手机进了水，没有人可以联系。他只是吃了药就把自己裹进被子，然后开始做梦。第一次见到桐，他对东说，这个女孩好漂亮，我要追到她。我也喜欢她。东也说出来同样的话。那我们公平竞争。佚和东开玩笑地说。没想到，一争，就争了六年。他们常常三个人一起出去，桐对两个人都很公平，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更加喜欢谁，两个都那么好，两个她都喜欢。过一天算一天吧，桐享受着两位骑士的呵护，享受了整整六年。后来就算三人都上了不同的大学，可东和佚还是争分夺秒地有了时间就去找她。“要是我们三个人可以永远在一起就好了。”她撒娇地对着东和佚说。她知道不可能，还是抱着奇迹般的幻想。她只是贪恋，出于女孩的天真幻想，并不想伤害谁。
　　 现在，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她失去了佚，又失去了东，然后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法院把孩子判给了东。下了火车她看到了那个多年不见的却还是那么熟悉的男人。他三十六了，真的是老了，没了当年明亮的瞳孔，脸颊变得更加锋利。佚也看着这个韶华不再的女子，依旧还能波动他的心跳。在来的路上，他把回忆翻遍了，明明很美好，却是那么心酸，从她和东结婚以后，他们已经五年没有联系了。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活了五年。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并排走着，“还没有吃饭吧？”他问她。“嗯。”然后他带她去吃昆明出名的过桥米线。“好吃吗？”他问她。“嗯。”依旧不知道说什么。然后他们去了“seer”酒吧。“没事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到这家酒吧。”“佚，其实，对不起。”她还是充满愧疚。“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了，没事了。不要多想。”听到她的道歉，他还是难受得快要流下眼泪。喝了一口酒，忍了下来。“你和东，就打算这样结束了吗？还有你们的孩子。”“嗯，结束了，他厌倦了。我还要继续吗？”之后就陷入了长久的失语中。他带她到他的住处去住。她住他的房间，他睡在客厅。“麻烦你了。”她说。“说什么话，早点睡吧。”佚的被子里让她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与东离婚，她甚至陷入了忧郁中，她想到的，只有佚，她想他，想那个在阳光里冲她微笑的少年。
　　 第二天，佚去上班，她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在这里，又能住多久呢，维系他们关系的，也只剩下多年以前的记忆。手指上已经拔下了佚送的戒指，也许不会再戴上，只是小心翼翼地放到盒子里。那对戒指，曾是佚和他们的诀别。她看电视，佚有很多很多香港老文艺片。是不是很多夜里，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她还是有满心愧疚，想说，可她知道弥补不了任何。到了夜里，佚就带她到处去玩，去吃。他知道她离婚了心情不好，也知道她生性胆小，除了他，她可能再也找不到谁派遣这种悲伤了吧，可他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因为她一直住在他的心里。走多远，都不会丢掉，他知道，他知道，在她面前，他无法伪装，他丢盔弃甲。日子不再平淡如水，桐会把家里打扫干净，把他的剃须刀充好电，为他做饭。可这样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他知道，她是迟早要走的人，一开始，她就不属于他。
　　 “佚，我回来了。我忘不了你。”潼发信息给他。她相了三次亲，可没有谁可以像佚一样，带给她不一样的感觉。他们面貌相似，谈吐平庸还爱吹嘘，她连与他们相处一秒都觉得煎熬。心里想的都是他。我可能是爱上他了，或许就是酒吧里那一声“嗨”就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心脏。她说，“佚，你会回来住吗？我可以不要承诺，不要婚姻，只要你陪在我身边。”他看着眼前看着电影的桐，他舍不得丢她一个人在这里。她来这里，不就是来找他的吗？他怎么可以去找另一个女子。“对不起，潼，我不能回去了。”潼看着他发来的信息，仿佛一瞬间沉到深渊。她不甘心，一开始是他来招惹她，现在又推开她。她去找他。敲开门那一刻，看到了桐。两个名字发音相同的女子就这样碰面了。潼说不出话来。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知道眼前的漂亮女孩是谁，什么身份。怕说错了话，又给佚添麻烦。
　　 “佚，我们聊聊吧。‘seer’见。”他在第一次见到她的吧台看到她，依旧还是那件红色外衣，抽着烟，瞳孔里有灰色光影。他坐到了她身边。“她是谁？”佚知道她说的是谁。“我曾经的朋友。”“是因为她吧。”他迟钝了良久，“是。”“佚。”她才喊出他的名字，喉咙就已经开始沙哑。”我输得好惨，明明是肉欲，可我却动了真情，我真是一个傻瓜。”说完，熄了烟，拎起包貌似潇洒地走了，佚呆坐在那里，他没有看到，越走越远的潼，眼泪越流越汹涌，走到家门口已经没有力气开门，她瘫到地板上，放声地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不该动情的，我知道，可我就是爱上他，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佚回到家，对着桐笑了笑，然后坐到沙发上与她一起看碟片。“佚，那天有一个女孩来找你。”“我知道了。”“我想我应该走了。”她几乎猜出了一切。是我太自私了，一直想着自己，却不顾虑佚的生活。她又涌上愧疚的心情。“不用，你就好好住着吧。”这样，一夜就过去，沉默如真空的一夜。第二天，桐趁着佚去上班，偷偷离开，他不再是那个只属于我的十六岁少年，我早该知道。
　　 快下班的时候，他收到了桐的信息：佚，我走了。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对不起，那个女孩挺好的。你也不小了，考虑一下吧。后会有期。他看完短信，知道她已经走远了。追出去也没有意义。她是自私，那么自私，来了走了，都凭她一个人决定。然后，他又活到了一个人的生活。很少再去酒吧，有了时间就一个人窝在家看碟片。潼也好久没有再联系他，像是消失了一样，坐公交也再也遇不到。他开始有一些想她，她说话，抽烟，朝他嘻笑。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
　　 半年后，他荣升总经理。公司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桐也和东复婚了。东对他说，“佚，我错了。原来平淡如水也就如同左手习惯了右手。可砍下去却会疼。”佚笑了。复合了就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这是最好的结局，于他们三个人。他突然想去旅行，去丽江吧，在昆明住了这么久都没去过。读书时候，桐一直说要三个人一起去旅行，后来除了他，他们去了。现在，我就一个人去吧。加了一个丽江旅游群，好多人在里面讨论。有一个一直发摄影作品的女孩，拍出了很多漂亮的风景。他加了她，与她聊天，聊昆明，聊丽江，聊童年，过往。对于桐的往事越来越淡然，渐渐变成平面的记忆，没有波动。她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他没想到，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潼，他以为自己会想起桐的。为什么是她，自己不是不喜欢她吗？不就是逢场作戏吗？不就是一场游戏吗？原来自己一直欺骗着自己，在游戏的过程里，他已入戏过深，只是并不自知。“有，我想我已经错过了她。你呢？”“有，我希望他来找我，不要忘记我。”“他一定会来的。”“呵呵，但愿吧。”“我们见面吧。”他有一些喜欢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我在丽江等你。看你找不找的到我。”好啊，现在，他出发了。为了网络上这份友谊，也为了淡忘过往。
　　 她说她在“玉龙雪山”等他，晚上八点多，天色暗了下来，有些冷。他顺着她说的地方走去，地图上显示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然后一抬头看到一个女孩立在风中抽烟，穿着蓝色长裙。他走到了他身后，“718，你好。”718是她的网名，很奇怪的网名，他问过她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网名，她只是给他发微笑的表情。她没有说话，一直到那支烟抽完。“佚，我等了好久。”“呵呵，我知道。”她转头的时候，他呆住了，细细的眉毛，灰色瞳孔，却是火红的嘴唇。她对他笑了。潼，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不说话了。”她说。他突然被眼泪打湿了眼眶，蓝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7月18号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他瞬间关联起了一切。她所有的一切，贯穿他的灵魂，他呆若木鸡，然后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紧得令她窒息。“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永远都不理我了。”她泪如雨下，紧握的拳头不停地捶打他的胸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说着又把她搂得更紧。她抱着他放声大哭。
　　 一年前，一个激情过后的夜晚，她对他说过，她要去丽江，因为可以遇到喜欢的人。然后躺在他怀里问他，你要不要一起去？他却只是笑笑，也许会去吧。我先去那里等着你，她嘻笑着说。
　　 这一等，就是一个四季，可是，他还是来了。“你是喜欢潼多一点还是718多一点。”她问他。“喜欢你多一点。”他搂着她笑。“那我和那个女人呢？”她一脸玩世不恭的样子。他释然地说，“哈哈，快别闹了。挑婚纱。”“好的，亲爱的。”说着，在他脸上吻上一个红色唇印。
　　 ——“有，我希望他来找我，不要忘记我。”“他一定会来的。”他来了，眼前的男子，就是她要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