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妹妹我叫姨奶。我去姨奶家找奶奶要钥匙，恰巧听到奶奶跟姨奶俩在屋里叨咕：“……那刚出海的林刀鱼，肚皮上尽油，哎哟那个鲜哟，就是没钱哪。”奶奶生长在大海边，对海鲜肯定是一往情深，她提起林刀（带）鱼，肯定是想吃那东西了，我家有一年过年吃过，那美味实在忘不了。
　　 那年我18岁，靠奶奶拉扯成人。奶奶这么大年纪了，还浑身是病，我难道不该让她吃上几口带鱼？可那时候是生产队，上级逼着我们没白没黑地改天换地学大寨，结果越改越穷，在队里拼死拼活一年，连口粮都领不回来，我拿什么买带鱼孝敬奶奶？
　　 有了。我看到队里忙着修梯田，玉米大部分堆在山上。那时候别看工分不值钱，由于全国缺粮，黑市地下交易玉米3角一斤，偷10斤玉米扛到山外，可以买10好几条带鱼！奶奶整天掐破耳朵嘱咐我，偷盗犯法，赌博败家，这辈子万万不可别沾边，可别的法子又弄不来带鱼。我见山沟里无人不偷，就算差一个我，生产队照样还是个穷。我被这想法折腾得几天睡不稳觉。这天傍晚，天降大雪，机会来了！我谎说去同伴家玩，悄悄夹着条麻袋，顺山路直奔一块叫“王德友房框”的山地……静夜里，玉米掰断的声音简直是惊心动魄，偷掰了30多棒玉米，我的心跳得差点从嗓眼里蹦出来……悄悄背回了家，我把麻袋藏在仓房的几捆草底下。
　　 也是我活该倒霉，就在我作完案时雪停了，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了山路上。第二天早晨，队长就发现那地里丢了玉米，马上带人去检查现场。看到那局势，我魂飞天外，顺脚印一查，这边就三户人家，只要像以往那样挨户一搜，我的罪证就暴露无遗！当初唯恐偷不到手的玉米，现在想扔却扔不掉了！
　　 我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要去上工。奶奶突然喊住了我。原来奶奶听见丢玉米的事，联想我到的反常举动，从仓房里把证据找到了。奶奶看我半天，说：“锁，你记住，包米是我掰的。”随后，奶奶便去队长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承认了是她一时起的贪念……奶奶会给人接生，人缘很好，队委会成员哪家都欠她的情，一研究，那么大岁数，也别批斗，让老太太当众检讨一番算了。
　　 那天晚上，奶奶去了队部，当众向群众低头认罪，批判自己私心重偷了玉米，还抽了自己嘴巴。我蹲在饲养员煮猪食的灶坑前，恨不能一头拱进去烧死算了！
　　 回到家，奶奶让我站在炕前，严厉地问我：“奶奶缺你吃的还是穿的，为什么做贼？”奶奶确实没缺着我，她老人家宁肯自己挨饿，从来不肯让我受一点委屈啊。我说我就想给奶奶买几条带鱼吃，沟外的供销社有咸带鱼卖，4角多钱一斤，可是我没钱。我还为自己找借口，队长家养的老母猪，他女儿小满桌经常把队里的粮食偷到壕沟里喂猪，谁不知道。
　　 奶奶好半天没说话。奶奶咬着说：“你跟他们一样吗？咱家可就你一个男人啦。我跟你说过没有，不管什么借口，那东西只要不是你的，你拿了，就是作贼！全队都做了贼，哪怕只剩一下一个清白的，也得是你，几条刀鱼就把你拉下道了？锁，你给奶奶记住了，这是你最后一次，你能向我保证吗？”
　　 我说：“奶奶，我记住了。”
　　 “另一件，”奶奶说，“别当我面前提刀鱼，这辈子我把它忌了！”
　　 真是后悔不迭呀，为我这一举动，性情刚烈的奶奶居然终生拒吃带鱼！冰天雪地，我好几回都看见奶奶拿只小板凳，坐在爷爷坟前，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坐着。我知道，是我当了贼，连累得奶奶不但向全队人低了头，还得跟九泉下的爷爷请罪，我真愧对奶奶呀。当时哪个社员不偷拿集体的东西呀，唯独我，即使在路上遇见遗落的粮食，弯腰捡起来，也得送到场院。我暗下决心，我一定拿自己挣的干净钱孝敬奶奶，让她老人家跟着我享福。
　　 然而，我家确实再没见过带鱼，无论年或节。有一回，奶奶帮邻居接生，婴儿满三天时，老人家被请去吃喜，事后，我听人议论，说老顾太太咋就突然不吃带鱼了呢，人家知道她好这口，大敬意去山外买回来，她就是不动……听到这话，我的心跟被谁用脚后跟碾碎了一般！奶奶，都是孙儿的罪。孙儿一定立个大功，得是惊天动地的那种，别的奖赏不要，就求您收回这个禁忌，否则，孙儿此生难安啊。
　　 隔年，奶奶突然病倒，吃了好多药，也没见效。我产生了可怕的预感，老人家快不行了，无论如何也得买点好吃的尽尽孝心。恰巧得到了一个去公社办事的机会，我向我挣工资的老师借到了5元钱，回家后就忙着洗那件唯一囫囵点儿的衣服。我要给奶奶买几条鱼，不吃带鱼，还有别样的！
　　 第二天，到了沟外，忙三火四办完事，我赶到供销社。难得那里有新鲜的明太鱼。可是，一摸兜，我冷汗登时下来了，口袋里的钱不翼而飞！我飞快地回忆着，想起来了，刚才有人押着搞破鞋的女人游街，我只看了一小会儿，让贼人乘虚得了手！
　　 我茫无目的地晃在公社的大街上。每一个迎面走过来的人都像是偷我钱的贼，我恨不得杀掉所有的贼，是他偷走我好不容易借到的5元钱，剥夺了我最后孝敬奶奶的机会！晃到街尽头的时候，从我身后驶过去一辆大卡车，只听“咣铛”一声，车上甩下来一只崭新的轮胎！
　　 那时候没有非法占有他人财物的说法，通常是谁捡了归谁。卡车不见了踪影，左右也没人。我激动得浑身哆嗦，这轮胎是我捡的，我几年也挣不到这么大一笔财富！我将那轮胎立起来往回滚，附近恰有家熟人，先寄放在那儿再说，总之我发财了！
　　 刚滚出不到一百步，迎面过来一个初中同学，他在西村大队当会计。见到轮胎，同学惊喜地问我在哪儿捡的，并要花120元买下，他大队里正缺这玩意，到处淘弄不着呢。
　　 但就在那一刹那，我改了主意，我想到了奶奶。奶奶卧病在床，她老人家为我一念之差终生拒绝带鱼，我用这样的外财去孝敬她老人家，那是一种污辱！再说，那司机丢了轮胎，会不会受处分呀？无论那同学怎样纠缠，我还是告诉他，这轮胎不卖，一定要交还失主。
　　 我把那轮胎送到公社广播站。然后怀着几分自豪必分内疚的心情，回到了那间茅草屋。令我惊喜的是，奶奶已经下地做饭了！奶奶，您知道孙儿刚刚面对财富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吗？
　　 事情过去几天，有辆军用小吉普开进了我们那个山沟，车上坐着两个四只兜的军官，那是我们山沟首次进来汽车，吸引得许多大人小孩围观。军官一下车就找队长，并点名要向我道谢……我才知道，我交还的那只轮胎，是重要战备物资。我不禁惊出一头汗，假如当初我把它卖掉，那种年代，不但我要坐牢，还连累了那个同学！
　　 队长把男女老少全召集到场院上，然后，由我从军官手中接过感谢信，我偷眼看，奶奶站在人群中，那一脸皱纹，舒展得如同带露水的菊花！
　　 当天晚饭时，奶奶用红辣椒炒了几个鹅蛋，一定要让我吃。我含着泪，讲了捡轮胎的经过，我感谢奶奶在关键时刻替我把稳了舵。奶奶爬到炕里，从箱子里翻出一只红布包，抖抖索索地递给我：“俺锁长大了，这东西拿去药虫子吧。”
　　 那里面包着一块剧毒“敌百虫”。自从我偷了玉米，奶奶就收藏了这东西，她说，假如在我身上看不到希望，这敌百虫就是她的归宿。
　　 一晃三十多年，奶奶年近百岁，依然健在，早就被我接到了省城享福。不但她老人家，我，我的爱人和孩子，全都不吃带鱼，为了一种信仰。我不觉得这信仰多么迂腐，我只想让我的家族世代记住，奶奶和带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