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推开窗，总能揽到一眼的绿。晨风，从天外而来，辗转挤过楼林缝隙，也变了性情。感觉到它的软绵轻柔，贴着脸，拂着发，似乎很善解人意。甜滋滋、清洌洌，丝丝缕缕若有若无……馨入心脾……咦，花香！栀子花香！哪来？它在哪儿？！
　　 五月正是栀子花开的时节，我居室不曾栽，其香定自相邻的人家来。重重白锈钢防盗栅栏，阻断了可以见到它的可能。可其香携着风，透过墙，渗进气的流苏里，悄然透进鼻息。香，栀子花，别于其它百花的香味。其味甘洌浓郁，不张扬也不掩饰，幽幽淡淡味正得劲，混同于千姿百态的万花百草中，栀子花的香独能气压诸味，让人闻之可心净、可神宁。
　　 我生在五月，大抵是伴着栀子花香来到这个世上的。对于栀子花的这股清香，是有特别的记忆和感受。
　　 大约在孩提时候，我记忆中一年总有那么几个香香的日子。
　　 我是家里姊妹排行最小的。我有幸的不仅是哥姐们至少大我十来岁，还所幸我没如哥姐们那样，挨上那场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没捞到”五八年“的吃糠咽菜”。文革前一年出生的我，用我妈的话说：“自打老疙瘩出世，年景家境是一年比一年好，”就你没挨过一天的“饿”！”。那年月一日三顿饭一年到头都能管过来，就是我妈说的“好家境”的标准。可我经意的是一年中的那么几次肉香，还有那么几日的花香。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记得那时候，除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不在计划之列，其他寸木尺地都归集体所有。咱世代居住的那座海拔不过70米高的东陬山，周长不过七八公里。山南，荭草茅草草木茂盛，每逢秋深全队人员一起上山收割，然后按各家出勤劳动力分摊归户。那不仅是全生产队50多户人家全年的炊火草，还是各家住房茅草盖顶的原料。山北，松林、栗子林、桃树林遍布。年年春来，满山就是各种鸟的家园。特喜欢哥背着我上山，把我放在干净较大的山石上，闻着日照熏人的野草花木的香气，听着各种山鸟的拉歌和鸣，看着哥的身影穿梭隐现在大片合欢花盛开树林间。一半天功夫，哥脖子上套挂着弹弓，提着一溜串他的战利品（麻雀），再背上我回家。于是咱家灶塘里飘出焦糊的肉香。
　　 自从我读初中的哥去了徐圩坨复学回校，我特怕一个人被留在锁着屋门的场院里。那要一直等到中午和晚黑时分，妈和姐才能回家。在那段时间里我会生出很多自惊自咋的恐惧。于是，我就学会跟脚。然后就特腻着“跟脚”。每当妈要去菜园队上工了，我会早早的堵在门口，缠着、闹着、甚至是哭喊着“奋不顾身”的跟着她们后面跑，直到她们实在不忍心或逆不过我的跟着的决心。能带着四五岁大的孩子上工，也许是妇女菜园队的特许。妈能把我留守在家的时候也是有的，比如妈给了我栀子花。
　　 逢到那时候，我会拿着栀子花，趴在门前路边的大石头上，等着看着妈和那些姨姨婶婶们，抬着大木桶里的大粪水，一趟一趟从我面前经过。那好闻好香的栀子花，抬粪水的姨姨婶婶们都有。她们有的手掐着的栀子花，扶在肩上的扁担头上，有的是就掐在手里，跟着小跑的步伐前后摆动，似乎在释放栀子花的最大香气。最好看的是年轻姐姐们，她们用发卡把栀子花别在丰满的胸襟上，随着急促的步振，很有节奏的上下促动。我想就连栀子花的魂，也会被振荡出来的。
　　 抬粪水的妈，每次经过家门看到或坐或趴在石头上的我，都会放下一朵给我，都会连着吆喝一句：臭啊！赶紧回屋！可我是不听话的。我只闻到栀子花的香，还有得到一朵一朵花萼上带着妈手汗的栀子花那份企盼；还有垂涎着每次经过的姨姨婶婶们手里渐渐多起来的那些栀子花。他们从早晨一朵，到中午的一团簇。
　　 纯白的栀子花，可佩可带，但妈她们从不把栀子花插在头上。妈说，弄船人家最忌讳的就是白花上头。东陬山渔业生产队，是从互助组时期，由当山王刘宋三家的几条船集中入股建立起来的经济集体。多年来靠几条帆船，所有人家的男人以此常年漂泊海上捕捞，吃着浪头舔命的饭。在家的全体妇女，开垦了东陬山山根周围十来亩田地，成立了妇女菜园队这一经济组织。说那十几亩地，是集东陬山上花草腐朽经雨水冲刷，多年沉积在山根周围，土质肥沃。是徐圩沿海方圆百里的盐碱地上唯一的山土田园。妇女们在司守家园的同时，时刻关注着海上的风云变化，心里牵挂着出海船上的亲人。所以她们一句唐突犯忌讳的话，都不容说的，何况这白白的花呢。
　　 可栀子花的香，是没有几个人不爱的。抬粪水带栀子花，不仅是意在为了逼臭。妈说，那棵长在菜园队地头上的栀子花树，是“四清工作组”人在蹲点时候栽下的。花树花朵都是归集体的，佩带花或分得几朵，都是集体分发的福利。用佩戴的朵数，作为那一天队员们抬粪水趟次数的标志，这是他们每年在这个时节约定俗成的做法。是对出勤抬粪水的组员们，记以简单的奖勤罚懒的彩头。那一天，她们彼此对照栀子花朵是有监督有比拼的。
　　 在那个不容许个人自由买卖的年代。妇女菜园队种的瓜果菜是集体的经济作物，可以公开拉到小集或走家穿户叫卖的。种好瓜果菜，粪水是主要肥料。要增加集体收入，拾粪几公分，抬粪水可是她们的重要活儿。那时节，那些天，栀子花香与粪臭混合成一溜溜特别的气味，弥漫在妈妈们经过的路上。还有趴在门前路边大石头上那个四五岁的我，问妈：可不可以多摘点（栀子花）回来？妈说：绝对不可以，那是集体的花！
　　 妈，一直当着菜园队的小组长。妈的话就如那栀子花瓣儿，纯粹认真，不假杂色。但有不可多摘栀子花的话，却也曾有例外。
　　 那是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东陬山北的两个菜园组的菜地要被征用建电厂。本有四个小组一下子去掉一半，所剩余的劳动力一下子没了着落。要说那是一次关乎全生产队人生活改变和集体经济结构转型，倒也合适。建电厂的砖石沙土皆从南云台的大岛山，或板桥，走水路用船运到场地。菜园队与电厂达成的协议就是，全包了建电厂的土建材料的装卸劳务。于是菜园队的全员妇女们，都成了搬运装卸工。背石头、抬沙，一天两头见星月。
　　 一向是强劳力的妈，脚被石头砸伤了。那个上午，我短了一堂课，被招回家，看到妈那用纱布厚厚包着的脚，和一旁闷闷不语一个劲抽着老旱烟的父亲。妈脚上穿的那只从军队回收来集体分配的旧胶鞋，被撂在门外。鞋面上被石块硬生生切断出一条破逢儿，我不知道穿在鞋里面的脚到底伤成了啥样。就听说是工伤，在家歇着也可以拿全勤的。
　　 午饭后，我去上学和上船的父亲一起出门的，妈还在床上呢。傍晚我放学回家只见父亲，一个人在屋外抽着旱烟。妈呢？
　　 妈回来了。欲近张灯时分，一身的泥渍汗渍，一脸的疲惫，一手柱着铁锨，一手抓着一大把栀子花。
　　 一向慢性子的父亲，脸腾红了，脑门上的青筋爆起来了，抄起坐着的小板凳儿，冲着石头面的屋墙就狠摔了上去……
　　 一向火爆脾气的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捡起我父亲摔的那只凳子，慢慢坐下，象是对我又似自言自语的：劳动力都忙去卸石头抬沙了，园上都荒了，那些杂草唉……这不，满树的花都开成花萝了，也没人争去摘了……
　　 我打一盆洗脸水给妈，见妈的那只伤脚，活活粗成了象渔业队排船砸油泥用的那只大榔头。
　　 那天夜里，妈疼痛的呻吟，把我从睡梦中整醒。只见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父亲抱着妈的那只脚，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妈的脚脖和脚底涂抹着清凉油（据妈说，那东西还真能镇痛），一边轻声叨咕：你说你这是何苦唻，队里也没人攀你去整那菜园地……我这一年到头多在外少在家的，这里外大小都指望你一人，你这样不惜命滴拼，你要有个山高水低的，这一窝小獾子（孩子）交给谁呀……妈压着声地回：唉，我是吃头级的队员，这一天就是五毛钱呢，怎好就这样躺床上白拿。这不还有两手一只脚没伤着嘛……
　　 那个五月的深夜，我的床头板凳上，一碗清水养着妈摘回来的那一大把栀子花。那香味盈满我家的三间草屋，那香特别的浓郁清透，直接渗进我的梦里去。
　　 那之后，每到栀子花开时节，我都会有一次栽养一棵栀子花的冲动，可随着短暂的花期一过，我便没了坚持。
　　 但等到83年，我这个埋在心里多年的意想，却终于实现了，可不是我的作为。
　　 那一年，父亲病逝。54岁的妈几乎是瞬间老了。那一年，东诹山渔业队也宣布执行包产到户政策。等分到我家的集体财产份额，大概就是妈从菜园队分回来的那棵老栀子花树的一棵分枝。妈，把她栽在屋前的小花园里。所幸它竟然活了，当年还作朵开了花。妈每天摘下一朵，插上发髻间，妈说，栀子花是特别香的……
　　 那株栀子花，发生的并不旺盛，但每年都能开几朵。妈说，够戴就行了。直到我和妈离开老屋，离开东陬山。悠悠几十年来，我再也没有要亲自养栽栀子花的念头。
　　 直至现在每年清明，我回东陬山为父亲和妈扫墓。东陬山的一切风物，早就改变了原有的模样。路过咱家原来的老屋原址那儿，我还会不由的想起，那棵栀子花。
　　 都说但凡花木皆有神的。我不知道多年前的那株老栀子花的神，是否还留在我那胎衣所埋之地。可我知道，这悠悠的栀子花的香，是有魂的。比如，这大清早的，它来勾兑我的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