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大半生中，我曾经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说来也巧，当我从死一般的“睡梦”中昏昏沉沉地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我每次首先看到的都是昏黄的灯光。在昏黄的灯光下，床的边缘每次都坐着一位忧郁的女人。我发现她每次似乎都在焦急地等待、期盼着什么。见我醒来，她才略微舒展开蹙紧的眉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笑容。我深深地知道，伴随每次笑容的绽放，青丝变作了白发、褶皱变成了沟壑。岁月的风霜和人生的磨难正在一次次地考验着这位柔弱而又坚强的女人。这位女人便是我的母亲。
　　 在我人生的记忆里，黄是灯光的颜色，也是母亲憔悴的面容。我始终认为黄是一种过渡性的色彩，红与黑，生与死，前进与倒退，成功与失败都在那一瞬间的黄色里；而黄色的出现既是一种预示，又是一种警示。生命如灯，每盏灯都是一个生命。记得小时候，在我老家那里就经常听人说，人在年轻的时候是“灯火正旺”，人老了“油尽灯枯”，人死了就叫做“吹灯”或“拉灯”。“人死如灯灭”，是一句常见俗语，它既包含着人生哲理，也体现了自然的辩证法。
　　 其实，人生也不一定非得油尽而灯灭。很多时候，一个看似非常偶然的因素，好比一缕溜墙风，不经意间也会把人生之灯吹灭。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的生命之灯就经历了三次这样的灭顶之灾。可我是幸运的，每一次的遭遇，我生命的灯火都又影影幢幢、忽忽闪闪地亮了起来。应该说每一次灯火的忽现，都是有贵人的相助。我每一次醒来首先看到的守护在我身边的母亲，不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吗？看来儿子和母亲不仅仅是缘分，她们之间心有灵犀、骨肉至亲。
　　 我生命的这盏灯是母亲点燃的。在燃烧的过程中又是母亲一直地陪伴着，是她几次三番地将我从死寂的黑暗中拉了回来，又重新走上了光明。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走进死神是我七岁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一个周末的午后，天气很热，我和几个小朋友每人头戴一片大荷叶，手里拿一根从池塘里折来的长长的靑芦苇竿，又蹦又跳地来到村西贾鲁河堤上捡“爬蚱皮”。“爬蚱”是我们当地的说法，其实就是蝉的幼虫，爬蚱皮就是蝉蜕。河岸杨柳婆娑，“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们经不住诱惑，便呼朋引伴地向河边跑去。
　　 你别说，那里的蝉蜕还真不少。很快，每人都捡了满满的一荷叶，个个都显得非常兴奋。由于天太热，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汗水；胳臂晒得通红，痒痒的。大家便不约而同地走进河中洗脸。河水哗哗地流淌，掬一捧，清凉清凉的，泼在脸上，洒在身上，非常的惬意爽快。我们嬉笑着，追逐着，打闹着，早已忘记了家长的提醒，危险在慢慢地向我靠近。正当我玩水起兴的时候，一不小心，掉在了一个深水漩涡里。我虽然几经挣扎，慌乱中呛了几口水，但还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一霎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从沉睡中醒来，我已经躺在了我家堂屋外间的一张晾床上。我的下半身垫的高高的，口腔里似乎还有一些什么粘浊的东西。我憋闷得很，使劲一洽，手脚一震，浑身犹如过电一般，顿时有了知觉。迷糊中我耳边听到有人说话：“过来啦，过来了！”那兴奋简直无以名状。我微微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中一片昏黄。那盏扑扑闪闪的油灯就挂在西山墙壁上，灯的上下两端漆黑一片。隐约中我意识到，上面那灰灰的是灯的油灰涂满的墙壁，下端黑黑的则是灯身的暗影。屋内随着灯光的摇曳，时明时暗。这时母亲伸出手在我嘴上轻轻一抹，我分明看到她眉宇一闪，脸上掠过一丝的笑容。
　　 那一次事后，我想，我一定会挨揍。可父亲只是愤愤地说：“小子，记着你这次！不是怕惹你奶奶生气，我非狠狠地揍你不可！”说这话时，我看他手臂抬得老高，最终还是慢慢地放下了。让我没想到的是，母亲那次不但没有指责我，反而“奖赏”了我。她把家中灶台上盐罐里仅有的三只鸡蛋轻轻地磕开，给我做了满满的一碗香辣汤。那碗汤成满的是爱的汁液，真好喝，我喝得满头大汗！一辈子我也忘不了那碗汤。不过，后来母亲在给我一起学习一篇《罗盛教》的课文时却说：“这样的人是值得大家学习的。你那次淹着，是你大海叔救的你，你一辈子也不要忘了他！”
　　 母亲常说，人这一辈子弯弯曲曲，谁不经过一些灾呀难呀！可没有灾的时候，人不能故意去闯祸；有了灾祸，人就应该试着去面对它。我不知道第二次死神光顾我是灾还是活，我只知道那年我刚满十二岁，正上小学五年级。那一年可以说是我家最黑暗的一年。父亲因犯上事儿不在家，一家人都忧心忡忡。爷爷为此而过世了，奶奶年龄已高、身体又不好，操持这一大家子的负担就自然全落在了我母亲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午后，我正走在上学的路上，突然狂风大作，黑云陡暗，大雨倾盆，天地间顿时水雾茫茫。我赶忙跑了起来。可路一吃一滑的，加之风的威力和震天的霹雳，我似乎在经受一场大自然的调戏。风雨交加，雷霆万钧，我觉得整个世界已经倾斜，万物无不在颤抖。我抹一把雨，擦一把汗，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总算到学校了，可我早已是筋疲力尽，随便拧了几下浑身湿透的衣服，便趴在座位上打起盹来。
　　 过了不大一会儿，我感觉到身上发冷，几个喷嚏过后，身上水湿水湿的衣服冰凉冰凉，我觉得把我裹得好紧好紧。我冷得牙齿打架，浑身直哆嗦。又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感到周身热了起来，懒懒依依的，眼也不想挣，头也不想抬，心里木咯噔的，好不难受。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我似乎听到有人说话，也不知道说的什么。恍惚间，我感到有人背起我。以后的一切，我犹如过阴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幽幽一梦醒来，我只感觉到喉头发涩，口中发干，头昏沉沉的，还有些隐隐作疼。天花板上那盏黄黄的灯泡好像在对我笑。昏黄的光似乎带些雾气在屋内弥漫着，四周静悄悄的。被这灯的黄色笼罩着，我躺在床上就好像躺在黄河岸边，一场泥沙俱下浊浪若奔的黄河潮刚刚过去。我挣扎着坐起来。母亲一惊地说：“你可醒了，孩子！可把妈妈下死了！”见亲人就在身边，我两眼一热，泪水便夺眶而出。我略显忧郁地说：“妈妈，我想回家！”母亲一手摸摸我的额头，一手拉着我的手笑笑说：“好吧！”
　　 门外已经发亮，雨早已不在下了。在灯光的映照下，积水一闪一闪的，明亮而清澈。我知道母亲非常忙，家里有很多活还在等着她。母亲看我神色好了许多，问过医生，拿过药，我们一同走出了卫生所。天瓦蓝瓦蓝，一弯月儿正悬挂在西天之上。我不知道母亲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裤腿还卷的老高。看到母亲满眼的血丝，我弯下腰为母亲放下裤脚。母亲摸着我的头，好像说给我，又好像说给自己似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正如母亲所说，一切都好了起来！我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教了书，很快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女儿。由于工作忙，小孩子太小，母亲说年轻人没有带过孩子，看我们夫妻那种狼狈的样子，便主动进城帮我们带孩子了。家里有了母亲的操持，一切都变得很有条理。有时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小孩子睡了，母亲便下厨。厨房里的活儿，母亲属于轻车熟路。我们上课回家，就无需在火急火燎地忙着做饭，可以从容的品尝母亲的厨艺，谈论生活之树的稠密与甜蜜。
　　 我二十六岁的那年“五一”，单位一个老领导的儿子结婚请客，大家都去表示祝贺，我也去了。没想到的是，领导儿媳妇是我曾经教过的学生。有了这层关系，席散人走，老领导的儿子非让我席下留客，添酒再续。或许是年轻吧，也不想失了大家的脸面，我就从新坐下，与几个人边说边喝。同坐的大多是老领导儿子的朋友，他们也趁着“新媳妇”的这层关系，“老师，老师”的喊上了。老领导又掂了几瓶好酒。至今我还记得，那次喝酒不是一般的有来有往，而是敬酒较多，每次酒杯写得都是满满的。我本来酒量并不大，可当老师的又好讲个面子。三杯两盏下去，我就有些头晕了，勉强地坚持。到后来我只知道觥筹交错，眼前一张张笑脸晃动，一杯杯酒正如一个个酒窝。我每次都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听掌声一片，都说：“海量，海量！”
　　 再往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醒来的时候，我感觉手腕发紧。一抹，硬硬的，是一块胶布。我知道坏事了，是前一天晚上我又出了洋相。我躺在沙发床上，只觉得头痛。身边的凳子上，台灯正亮；泛黄的光束，照着不远处的鞋子；鞋子上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发白的酒污，而酒气胀满了整个房间。妻子和孩子都睡了，我真的有些后悔。我不该因所谓的脸面而又留下来，更不该因虚荣而喝下一杯杯所谓的琼浆佳酿。我心里好难受，那一束束黄色的灯光好似故意在展示我的罪证。我想如果我真的“过去”了，我又该对得起谁呢？
　　 猛抬头，我看见了坐在我脚下——沙发扶手上的母亲。这样的夜，她已经是实在难熬了，她睡着了。昏暗的灯光里，母亲的白发在闪亮。母亲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可以说她是操碎了心，我啥时能让母亲安心呢？正当我深深自责的时候，母亲一动，似乎发现我已经醒来，她把灯光移向了我。就在她挪灯的一刹那，我看到母亲脸上、额头上的皱纹越发深了。心想：作为孩子，我是不孝的！两行泪水快速从我脸颊上划过。只听母亲说：“感谢上天，我儿子过来了！不然，可让我咋活呀！”我急忙爬到母亲身边，扑在了母亲的怀里。
　　 母亲坐了下来，喘口气说：“儿呀，可不要再吓您娘了！你知道你昨晚被人送回来的时候是怎么一副德性吗？死沉死沉的，是好几个人勉强才把你抬到这沙发上。酒是啥好东西吗？喝多了一肚子苦水。况且，你也不小了，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对老婆对孩子你要负责呀！你妈我老了，不能为你操啥心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你可要好好地活着呀！”说到此，我听到有人低声小泣，紧接着“哇”“、哇哇”，是孩子醒了。母亲感觉到是自己声音大了，惊醒了她娘俩，很惭愧似地说：“不说了，不说了！看，是我把小孙女聒噪醒了。”
　　 我知道，惭愧的应该是我。从此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三思而后行。感谢生活，感谢过去！我觉得生活也非常地眷顾我、体恤我，我生活得健健康康，我生活得快快乐乐。我知道只有这样，母亲才能省心，母亲才能安心。生命如灯，温暖而持久的母爱，是灯油也是引火。我今年进入了“知天命”，而母亲已经八十有七了。我懂得母亲即将是“油尽灯枯”，可作为儿子，我应该怎样守护好身边这盏灯呢？我思考着，摸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