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张松荫，俗名荫山。从娘肚子里带来一张园润的笑脸，眼睛不大，眉毛不粗，憨憨实实。他只读过几年“老书”，在村里，在我家，算得上能说会道。家里家外，从没和人争吵过甚么。他作古时，83岁，一直活在我心里。
　　 逃壮丁不要命
　　 打日本鬼子那些年，我们这里，政府好像忘记派壮丁了。国民党政权风雨飘摇时，乡公所才受命加紧在各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老百姓都不愿去送死，纷纷躲逃，有以剁指、断脚、瞎眼抗拒的。
　　 我家须派一丁，大哥、二哥都分头藏躱。乡公所把伯父抓去捆在祠堂里，逼他交人。我们父母早逝，伯父就是我们的父亲。二哥在逃跑中，遇到一面四五米高的土坎，后边有乡丁追来，他宁可死在乡土上，有个埋的地方。闭眼纵身一跳，落在坎下，追他的乡丁在坎顶止步，俯探，估计他不死也会断手断脚，废丁一个。不如去追别的壮丁，他们返回去了。
　　 二哥爬起来，才知道脚脖子挫伤了，肿得像吹了气。他想，乡公所的人抓住他也不会要了，也跑不脱。实在抗不过，就把右手食指砍了。没有食指，打枪时扣不了扳机，军方不收。有人就是这样逃过了壮丁。
　　 二哥回到家才知道伯父被抓了，听说不出壮丁，就要伯父坐班房，烫烙铁、灌辣椒水，逼他交人。二哥怕伯父受苦遭罪，跛脚跑到乡公所，见了乡官就不要命地喊：“我去，我去当壮丁，快放了我伯父！”
　　 乡官们一看他那残样，当脚伕也不行。此时，解放军渡过长江追穷寇，听说是林彪指挥的四野大军，已经追来了，要打衡（阳）宝（庆）战役。乡官们也只顾逃命。在好心人调解下，乡公所放了我伯父。大哥、二哥也逃过壮丁一刼。
　　 起名脱俗
　　 我的长侄，即大哥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伯父好高兴，揣个红包，出门求有学问的人给长孙起个好名。二哥说：“怎么还要求别人？”伯父让他试试，他没怎么思考，说：“就叫张定矣吧！”伯父听着新鲜，问定矣何意？二哥解释道：乾就是天,坤就是地。新中国建立，天下已定。那就是乾坤定矣！他对乾坤的诠释是否准确？伯父不深究。长孙的出世，记下共产党坐天下己定，多好！隔了两年，大哥有了第二个儿子，毫无疑义由二哥起名，叫张定仁。他解释说，是仁义礼智信、仁义道德那个仁。可惜，定仁夭折了。
　　 那时，婆婆和儿媳比着生孩子，不乏其例。伯母生了两个儿子后，相隔六七年，最后生了个女儿，伯父把她当宝贝。我大姐名春香，二姐名桐香，二哥给小堂妹起名时，默念着：“春香，桐香……”一拍脑门，喊出来了：“又香！”家里人都喊：“好！又香！我们家又漆了一香！”
　　 新中国建立后，农村的政治、思想、道德教育都抓得紧。比如，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就深入人心。我上学晚，也知道抗美援朝胜利，把美帝及追随者打服了，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赢得了宝贵的和平时期。我参加“初考”时，作文考题大意是抗美援朝胜利有感，我写的作文题叫《和平的保证》。二哥也关心时事，常看《新湖南报》，他比我懂得多。他给第一个儿子起名张和平，就是明证。
　　 练柳公权书法
　　 二哥还有一点本事：毛笔字写得好。读“老书”都讲究写字。他练的是唐朝盛名的大书法家柳公权的书法，即柳体。他带我玩，我常替他磨墨。他有一本柳公权字帖，还知道柳公权初学王羲之，后师颜真卿。他练字没有宣纸，有时以手心当纸，手指当笔。最多写在一些日用物品上，如箩筐、扁担、晒垫、扮禾桶、龙骨水车等，都写上姓名。还有寿庆、婚娶等喜事送红包，写诸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百年好合之类。不仅给自家写，别人也请他写。写春联，更可以做成一宗生意了，不过他一律只帮忙，有时还倒贴红纸。
　　 有段时间，标语、口号多。二哥忙乎了，好多大标语，用石灰刷在墙上。我大哥牵头，成立第一个互助組，牌子当然是二哥写的。互助组自订章程，也是二哥执笔起草，用大楷誊写，公诸于众。他都写楷书，一撇一撩，一点一横，一毫不苟，虽然瘦薄，却极显遒劲，骨力筋力齐备。行家过目，就看出他练过柳体。
　　 我家计划开个杂货铺，二哥写好了招牌：张记杂货店。以及准备挂在屋里的横匾：童臾无欺。这是二哥写得最大的几个字，可惜，多种原因，店没开起来。
　　 我当兵，他送字
　　 我参军前，正读初三。赶上征收第二批义务兵。二哥走40里路，突然来到学校，一副办紧急大事的神气，生怕别人听见，小声说：“老弟，快回家报名参军！”乡里适龄子弟都报名参军，我们家不能落后。伯父和兄长们都议定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我读书起步晚，初三就到当兵年龄了。正想早点参加工作，这就顺利入伍了。军属之家必挂光荣人家匾牌，我家人光荣得迫不及待，政府干部还没敲锣打鼓地送牌匾来，二哥已用大红纸自写楹联贴在大门上：右联是：一人参军，保卫祖国。左联是：全家务农，建设乡村。横批：光荣人家。
　　 参军第二年，我就被分配到云南边疆中缅边界前线，家里都由二哥写信联系、鼓励我，他用大红纸给我写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十多年后，我干到了营级，部队调防文山，即后来的对越反击作战前线。二哥又用报纸给我写了四个大字：杀敌立功。非常遗憾，我没有把二哥的书法当一回事儿，不知珍藏，损失大也。
　　 和培嫂的那点事儿
　　 我家和攸九伯家只一墙之隔，有小门相通。九伯和我的父辈同一个太公。他的老三张培林在外边一个店里当伙计，隔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回来就带了钱。九伯的长孙女凤英，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那遥远的地方嫁人成家。
　　 培哥的堂客，我没记她的姓名，都叫她培嫂，属小家碧玉型。跟培哥结婚多年，没生育。培哥命短，害得她30岁出头就守寡。培嫂的日子多半在自己的房里渡过，那种房间，阴暗，潮湿，空气不对流。偶尔参加互助组集体劳动，她脖子上总带有扯痧留下的紫色印痕。她有几分姿色，但再嫁很难，大家都同情她。
　　 有年我探亲，二嫂哭着向我告状：二哥有一天去了培嫂屋里，帮培嫂搬衣拒，出了事。二哥说，他搬好衣拒，可怜培嫂，没管住自己。伯父知道后，一怕家丑外扬，二怕伤了两家和气。严厉压制二嫂，不准声张，要哭也只能在自己房里哭。又命二哥向二嫂认错，保证不再做第二次。如有第二次，就都不要脸了，当众打断二哥的腿。伯父认为：培嫂、二哥都贱。培嫂请二哥去搬衣柜，另有所图。寡妇如此不守妇道，九伯家不会饶恕。我伯父不让二嫂声张，就是要保护培嫂。二哥更有一个怪论：就当她渴了，没人管她，给她一口水喝。就当她饿了，给她一碗饭填填肚子。都别往深里想！他的意思是，他向一个感情叫化子行善。
　　 二哥出轨，就这样化了。可怜的培嫂不到50岁，无后，就在她那间空房里，脖子上带着扯痧的紫斑，孤零零地寂然病故。
　　
　　 “老干部范儿”
　　 必须强调一下：二哥跟我大哥一样，作田也是一把好手。农活，一般都是和大哥在一起。只因他能写能算，伯父己把管家大权交给了他。因为要管好我这个大家，他互助组组长也不当了。要他去农业合作壮当会计，他坚决推辞。他学合了酿烧酒，做豆腐，学会了办厨，红白喜事十几席，他都拿得起来，几个拿手菜如扣肉、红烧狮子头、蛋糕、红烧鲤鱼，都受人称道。办公共食堂，要他当食堂主任，他说：公共食堂要他办厨，几天就会吃穷，做不得。
　　 二哥不想当干部，还有个原因是他想出门玩。怕当了干部被公事拖住了，走不开。我和三哥、弟弟都在外边工作，他去过北京、武汉、深圳、多次走长沙。他没有趁我在云南边疆，到边疆去走走看看，很遗憾。村里很多人羡慕他。到晚年，他比较讲究穿著，颇有派头。有人说他像退休干部。我退休后，家人给我买了一件比较贵的长羊绒大衣，我穿不惯，也用不上。连围脖、帽子全套送给了二哥。说实话，款式在嫌老。他可喜欢了，冬天穿着走亲戚、吃酒席，参加各种集会。过80大寿，儿女给他买了新衣服，他也不换，穿着大衣过生日。看上去，更像老干部。
　　 侄儿和平告诉我：二哥离世时，还穿着那件羊绒大衣，戴着围脖，走得很安详。我想，二哥一定想保持“老干部范儿”，在另一个世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