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挺起的脊梁(小说)
初夏红霞落尽之时,男女老少们围绕在三成的身边,津津有味地听他吹牛。听三成吹牛可是三尚大田塘许多人公认的享受。他从来也没有杜撰出诸如:“天上牛在飞,是因为有我在地下吹”之类的无聊的白话。
傍晚饭后三成吹牛的主题就“葬”、“坟”、“墓”三个字,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这可是他的主业。
“看啊!葬字古果写的,上下两匝草,中间一匝死,下头的草加撇是升字。”“人死如草哦,升(生)发不断哦,人死了要睏在草里,后人又在开子发孙(升),葬地草多木旺子子孙孙会兴旺发达、葬地草木枯萎子子孙孙会衰败稀少,是吧!”
“看啊!坟字古果写的,左土右文,坟中土中也要文化呢,要孝为先,孝是人的背脊骨,孝也是文化呢,我把坟做好,是孝道,也有贡献吧!”
“看啊!墓字古果写的,草下有日有大有土,爷(方言‘牙’音)为天为日,娘为土为地,长辈们都是大人,莫认为爷娘长辈入墓冒事了,记得他们,他们会像日头一样罩着子子孙孙,像田土一样供着子子孙孙呢!”
一、苦命的三成
三成今年五十有六了,中等个子,标准的男人相,可惜是一位只有0.01视力的半盲人,一辈子为诊视力,去过蛮多医院,视力却越诊越差。平常人在5米边就可以看清视力表最小的那排狗屎耙头一样的符号,现在的他,就是在半米处,也就刚好看见最大的那个狗屎耙头一样的符号。
1959年出生的他,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也在九岁启蒙读书了,本来他读书发狠,成绩在班上算好的,但是世事无常,到1970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病了。父母把他送到“赤脚医生”处诊,病是好了,视力却不知道为什么下降得飞快。熬到初中毕业,带眼镜也看不得字了。
1975年,十六岁的他哭着辍了学。姐姐出嫁后、父母又相继病亡。孤苦伶仃的三成先是靠生产队和乡邻乡亲救济度日,慢慢地,成了大家的包袱,乡邻乡亲救济他的越来越少,生产队救济的也极为有限,三成常常是饿着肚子度日,没有办法了就去扯生产队的红薯饱肚子,慢慢地又学会了在田垅里、小水渠里摸鱼虾、泥鳅煮来混日子。父母病亡后的那个冬天,同生产队同宗的一个叫“结巴”的十三岁孤儿上门找到了三成。于是有了下面的一段对话:
“三、三成哥,饿、饿不。”
“饿!”
“我也、也饿,”
“嗯!”
“我想、想、去、去讨饭。”
“那就去吧”
“我、我、我、我……”
心里一急,“结巴”“我”个没完了。三成抬起头,用深凹进去的双眼望着天空,耐心地等“结巴”把“我”后面的字蹦出来。“结巴”的脸涨得绯杠杠红也没有“我”清楚。三成没有言语,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慢慢吞吞地低头进了自己家的茅屋门。说是茅屋,其实就是他父母为了给他治眼睛,兑卖了两间土坯正屋后,特意为自家留下栖身的,正屋旁边的一边高一边矮,仅够一人出进的小杂屋。“结巴”没有再“我”,一把拽住三成的补巴衣说:“陪、陪我去”三成很生气,甩脱“结巴”的手,“吱呀——嘭!”关了他的破门。“结巴”在三成的门方上哭坐了很久,最后走了。
三成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第四天,乡亲们看见他和“结巴”一起外出了。有年轻人好奇地问他们一起去哪,“结巴”出面回答说:“去、去外面,看、看世界。”几位老人心知肚明,相对摇摇头说:“嗨,造孽。”“人穷志也短,马瘦毛也长呢。”“造孽啊!”
二、曙光初现
时间老人慢腾腾地挪到了1983年冬,外出五六年的“结巴”和三成回来了,改革开放初的那些年代,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推广。生产队和大队没有忘记困难时候为减轻生产队负担在外面流离失所的“结巴”和三成。给他们都留了责任田土,“结巴”和三成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相互帮衬着在家里认认真真经营起自己那份责任田土来。
三成读完初中的,成绩不错,所以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结巴”父母死得早,小学没有毕业,但是人年青,肯做。两人同生共死在外面五六年,都是结巴出眼睛出力气,三成出嘴巴出主意,这样捆在一起摸趴过来的。
如今经营家里分的责任田土,他们还是这样的搭档模式。
田土分到户,他们当然是解决了肚皮的问题。
可是,人的心窝子像无底洞,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两三年下来,两人渐渐发现,别人的生活总比自己好。别人缝新衣服了,别人买收音机了,别人买单车了,别人买缝纫机了,别人的屋翻新了,别人讨老婆了等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令人羡慕的新鲜事,都是两人不敢比的。最让人过不得的是,大队二十岁上的年青人,只有三五人莫讨老婆,这其中就有已经二十七岁的三成和二十一岁的“结巴”。三成莫讨老婆还有情可原,大家叫他“冬瞎子”,看不太见,逗人嫌弃。“结巴”不就是有滴结巴吗,跟讨老婆关系不大吧。
三成帮“结巴”联系了很多妹子,都是到“结巴”娘留给他的烂保管室望一下就没有下文了。
“结巴”没有信心,发气说:“莫、莫讨就莫讨,讨个鸡、鸡巴。”
三成是有文化的人,他可不这么认为,他说:“就是讨个丑的,也比莫得强,女人可以煮饭,可以睏唵屄,还可以‘下蛋呢’!”不过,再张罗,也是旧布缝衣——依(衣)旧。
找得心烦了,倒头一觉睡醒来,三成对天一阵狂吼,清醒了。噢,噢,没钱,没钱。饿肚子的年岁过去了,钱变成头等大事了。
此后,两人发挥自己的特长,连续半年,一个劲地下田、下溪、下塘、下水库、下河摸泥鳅、钓黄蛇、抓鱼、寻王八卖钱,每天搞起泥巴拐哩,居然一起积攒了三四百块。虽然速度慢,也算两人看到了一丝丝曙光。慢慢地,经过媒婆花鲤鱼一样嘴巴的说道,居然有清苦人家的妹子来光顾“结巴”老弟了。
三、“结巴”成亲
尽快让“结巴”成亲一直是三成的心愿。“结巴”十三岁那年,以自家滴滴大的年纪,经不起饿,扮蛮拖三成外出乞讨,实实在在是解救了死爱面子活受罪的三成,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市里的冬瓜桥头,一伙早期盘踞的老霸乞丐认为三成抢了他们的饭碗,欺负三成,围着三成往死里打的时候,是“结巴”机智地喊来了两位带红袖套的老头,赶跑了他们,“结巴”二救三成也不提。在省城的那年冬天,两人一前一后地乞讨,三成一不小心摔进了很深的城市下水道,是“结巴”三救三成,喊来好心人把自己抬了上来。又饿又冷的三成为此整整病了一个月,又是“结巴”细心照护,一口剩饭、一口剩菜地喂啊!生死交情吧!救命之恩吧!
一定,一定得让“结巴”兄弟早日成亲。
“结巴”看上了邻近村的淑南姑娘,淑南姑娘虽然谈不上漂亮,家里也清贫,也没有读书,但是一笑一个酒窝窝,害得“结巴”做梦都念叨。可惜,她自己愿意父母不肯。
“结巴”看上了姜姓小花姑娘,可是小花姑娘被附近有钱的煤矿工人筛去了。
“结巴”看上了比自己大四岁的兰姐姐,可是人家兰姐姐不想嫁给孤儿。
三成是“结巴”的背脊骨啊!可是三成也没有办法了。八十岁的堂奶奶姜一奶奶猫着脱光了牙的嘴,口齿不清地嘟嘟哝哝出一长串话:“崽啊!崽啊!你们命苦啊!认命啊!照我说,找个能篡崽崽的女人就行。为么咯样港?弯竹子发直笋,篡个好崽崽就赚咯哩呢!”常年和奶奶打交道的三成、“结巴”听是听懂了,可还是心有不甘。
1988年,两人又碰了几次钉子后,终于在命运面前妥协了,三成商量着为“结巴”找到了比他大四岁的张小春。当地话说:宁肯讨个笑脸麻婆,不肯要个扳脸观音。张小春既不是笑脸麻婆,也不是扳脸观音,样子还可以,不爱说话,但是爱笑,不过是位寡妇,还带了一个义子过来。三成张罗着草草为他们办了婚事,算是“结巴”有了一个家。张小春也争气,又为“结巴”篡了个带鸡巴的小胖崽崽。
此是后话。
四、一闯煤业
三成读过初中,当然是有思想的人,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的坏眼睛一直是他发展事业的瓶颈。
1989年冬,家邻煤都的三成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国家新出台了一个先‘上车’、后‘买票’的办矿政策。只要地下有资源,手中有钱,任何老百姓都可以开矿。一时间,这个地方的私人煤矿遍地开花。三成和“结巴”共同积蓄千把块钱了,于是商量也去斗股开煤矿,好不容易才被一批有同样思维的相邻答应吸纳入伙。
现在的生产队改村民小组,大队改村、居委会,公社改乡、镇了,牵头人是本组的组长堂叔刘东风。
打听到一共吸纳二十到三十股,二千块钱一股,可以入多股,也可以入半股。
两人合计,再借一千块,兴许可以入一股。
1989年11月2日开会那天,两人早早地来到了组长家,大家一块凑齐了二十五股的钱。堂叔刘东风一家入五股,族叔刘祥一家入五股的,有一家入四股的,有一家入三股的,有五家入一股的,也有四家入半股看形势的,三成和“结巴”合入一股。大家一起商讨了矿的名称、开矿的时间、地点、占田占土等等等等相关事项和开矿规矩。似乎一切都谈得很妥帖了,组长宣布散会的时候,三成开口了:
“还有矿长、副矿长、其它搞管理的事情冒安排好呢?”大家一想笑了:也是,也是,这样的大事冒搞好,散不得会。堂叔刘东风不高兴,大大咧咧地说了:“我是组长,我的股多,矿长还用说啊!当然是我吧?其余人员当然由我安排。”
交了五股钱的族叔刘祥反对说:“我和你一样多的股,合伙开矿,组长不是当然的矿长吧?”
刘东风见说不赢,只得妥协地问大家怎么办?入股的七嘴八舌了半天也没有谈出个子丑寅卯来,最后都不做声了。三成毕竟是读了初中的,他揉了揉自己那不争气的眼睛,仰起头建议说:“大家争不清,我看还是抓阄定矿长吧?矿长、副矿长和其余管理人员的工资大家先商量好,矿长外的人事由矿长定,好不?”大家想了一会,纷纷表态:“要得。”“要得。”“事在阄上死火。”“好主意。”
“那我股多,和你们抓阄定矿长,不公平。”刘东风又不满意了。“这好办,一股一个阄,半股的两人一个阄,半股的如果正好行狗屎运抓到矿长阄了,你们两户再抓第二轮阄定人,东风叔你五股五个阄,你的赢面大,但是也要看运气。”刘东风见三成这样说在理,也就同意了。
刘东风当着大家的面,先做了从“1”到“25”二十五个洋码字次序阄,让大家依股数抓阄定抓矿长阄次序。次序定好后,刘东风又当着大家的面,做了二十五个阄,只有一个阄写了“矿长”两个字,其余都是空白的,揉好后,放洋碗里打乱了,摆在方桌面上,开始抓矿长阄。三成排在第七抓阄。他眯着眼睛随便摸了一个阄拽在手上。大家规规矩矩地都抓了阄
人们屏住气,一一小心翼翼地亮阄,几分钟犹如过了几天。阄都亮完了,还没有发现矿长阄,太奇怪了?正当大家十分不解时,族叔刘祥记起了三成手上还拽着一个未展开的阄,于是帮三成展开了给大家看。
啊!运气。
此阄赫然出现了刘东风写的“矿长”两字!
接着是鼓掌,接着是恭喜,接着是请矿长讲话。
当三成使劲地揉眼睛望着瓦顶酝酿矿长讲话腹稿时,族叔刘祥心头一紧,觉得有什么不妥,又说不出来。旁边看热闹的八十岁的姜一奶奶嘟哝了一句:“’冬瞎子’当矿长,运气来了啊!”
原来如此,族叔刘祥恍然大悟,冬瞎子三个字提醒了他,三成是半瞎子,当矿长不是儿戏?他认真考虑好措辞后小心翼翼地说:“三成运气好,今后有财发,可是他现在的视力这么差,当矿长合不合适哦?”
一句话提醒了所有人,要命啊!这些想发财的朴实的泥脚杆子,记得“事在阄上死火”的老话,忽视了开矿挖煤是一件纷繁复杂的系统工程。在“有水快流”“先上车后买票”的新政策催促下,我们这个地下有煤的地方,老百姓纷纷斗股开矿,新矿长如雨后春笋一样爆出了蛮蛮多。听说过周围新开的二十多过煤矿,有屠夫、裁缝、茶叶商、木材商当矿长的新鲜事,却没有听说“瞎子”也当矿长的。可是大家虽然觉得刘祥的话在理,依然惧怕打破“事在阄上死火”的古老约定,谁也不说话。“结巴”来气了,鼓起铜眼,涨红脸颊,破天荒地从嘴里蹦出四个字正腔圆的字:“想赖账啊!”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大家都知道这两人生死之交,“结巴”虽然结婚了,但是冬瞎子是人一个、卵一条,要是反悔不认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氼你杂娘!我古杂鬼眼珠。”三成用手使劲拍了拍凹进去的眼眶,大骂了两句。十分嚇人地打破了沉默。族叔刘祥趁大家没注意,迅速悄悄地躲到了人们的屁股后面。之后,大家又沉默了。
可以理解,这里有个顺口溜说:小的怕大的,当兵的怕当官的,讲理的怕横的,聪敏的怕发颠的,有的怕莫条卵的,大家都怕拼命的。刘祥口舌生祸,啷个不怕。“冬瞎子”抓到了当矿长的阄,这个开矿的大事情怕要拖到猴年马月了呢?大家默默地像是被老龙王的定海神针定住了,鸦雀无声,就像深更半夜都睡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