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三寸月光(小说) ————我们的同题
一、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夕阳。
——鹅黄色的光线如同一匹没有任何瑕疵的丝绸,在黄昏的风中轻轻曼舞。与夕阳一起曼舞的还有时光。我想,终有一天,我会把这夕阳给看瘦了,而夕阳也会把我给看老了。
有点迷糊,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此一时,我完全置身于一个梦幻的世界——明黄色帷帐的一侧用一个已经磨得光亮的铁钩子挂起,悬挂在半空中同样明黄色的流苏在空中划下一条完美的弧线,盖在我胸口的粉色锦缎被被夕阳衬得分外明艳。手指轻触过的瞬间,只听得我那粗糙的手指摩擦出轻微的细碎。
抬眼望去,木格窗子上旧年贴上去的窗花已被阳光吞噬得泛白。侧耳细听,虚掩着的门缝里不时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这完全是个陌生的世界。
我想说话,可我觉得自己的喉咙是干涩的,没有一点发声的能力,就连咽唾液都觉得是无比吃力。我想挣扎着起来,可我的头重得像灌了铅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跌落在带有一种清淡茶香的绣花枕头里。
夕阳西斜,我无意中的伸手打碎了床前圆桌上的一只陶瓷碗,就在“哐啷”一声凭空而起的那一刹那,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也随之而来。
我定定地望着急匆匆小跑而来的女子,看起来比我小几岁。就在她望了我一眼后又转身匆匆地跑出去了。临走时被那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一个趔趄之后又朝外走去了。即刻传来女子尖利而清脆的呼喊声——
“老爷——老爷,姑娘醒了,您快来看哪……”
说着,方才来过的女子随一位年岁五十上下的半老男人走了进来,女子搀扶着男人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沏了茶,才去打扫那一地的碎片。
眼前的男人慈眉善目,一脸的温和。我瞅了一眼便把目光别在了一边,因了来人的温和,内心里少了几分惶恐,但因这陌生的环境,我还是掩藏不住内心的焦灼。随即,我低低地垂下了眼帘。
“姑娘为何那般想不开,这如花似玉的年纪,万一有个闪失该多么可惜啊,姑娘就不怕令尊担忧吗?”这位长者依然用温和的口吻说着,而我已在一旁轻声抽泣,默默落泪。
他呡了一口茶,微笑着道:“也罢,也罢,不问了,你安心歇着。”他说着起身往门口走去,就在他右脚跨过门槛时又转过头对我说:“哦,这是我女儿生前的房间,每天刘妈都会打扫,很干净的,姑娘且安心住着,一切等养好了身子再说!”
男人望了我一眼后,走出房门又对着另一个方向的人喊道:“春乔,把刘妈煮的那碗粥端给姑娘,顺便让她把姜汤也喝了,如果还发烧,你再给她敷一敷热毛巾吧……”
二、
月亮上来的时候我从一场睡梦里醒来,床前这位叫春乔的姑娘正用她拄在圆桌上的右手托着她的脸庞打着盹儿。我想起身上茅房,可努力几次依然跌落在枕头上。春乔听得我的动静,慌忙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身去端窗前方形梳妆台上的烛台。当她走来时,我又一次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立即过来搀扶我下床。边走边小心翼翼地说:“姑娘,慢点。”
月光轻柔地倾洒下来,偌大的院落在夜的静谧中一片祥和。夜色中隐隐现出的雕梁画栋,亭台水榭,足显这户人家家境殷实。
重新躺回床榻的时候,我自觉整个人比先前精神了不少。春乔还在旁边询问一二,我却客套地说:“姑娘别费心了,快去歇着吧!”说完这句,她便回房歇着了。
似乎躺了好久了罢,一些事情逐渐浮现眼前,我又想起那个红日如火的正午,以及那个正午近乎刺耳的曲调。
仔细关了门,来到桌前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呡了一口,嗓子倒也舒爽不少。正当我往床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墙壁上的一幅黑白照片映入我的眼底——那是一个清秀女子的脸庞,瘦削的双肩,胸前并排着的三粒琵琶纽扣格外夺目,可以看出,她身着的绝对是一件素美、雅致的旗袍。我走到照片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用较深颜色镶边的领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油然而生,对于眼前镜框里的女子,有种说不出的喜欢。这时,我才抬头看到她的眸子,澄澈而明亮。恰巧,这样的一双眸子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蓦地,想起之前走入这间房子的男人——毫无疑问这家的男主人说过一句话——这是我的女儿生前的房间。难道这照片上的女子?我不敢往下想……
再一次躺下的时候,我被一种复杂的无法抗拒的情绪所包围,重生的喜悦,自哀自怜的悲苦。其实,对于死去的人来说,不管活着何其坚辛,都是幸福的。
继而,我又想起之前的那个梦。那个梦,竟然与我那天正午看到的景象别无二致——六桥镇的上空,到处飘浮着鞭炮鸣响后的碎屑和粉尘的味道,明晃晃的太阳光直刺眼。
我是在扈家的一个丫头嘴里听到那个消息的——听说今天六桥镇许家钱庄的二少爷大喜,娶的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豆腐西施”曹金桂,可热闹啦……
顿时,我头脑里一片混沌,后边的话没再听下去。许家二少爷——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一阵眩晕,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了一般,随即失去了知觉。良久,我才被逐渐清晰的锣鼓声惊醒过来,随着几个丫头的脚步往外走去。
许之恒,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那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终究成了泡影。如今这般,你有你选择幸福的权利,而我,只能在这卑微的世界里独自活着。两个人,一旦擦肩而过,脚下的路不断延伸,便会在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
抬头便看到许之恒喜气洋洋的脸,以及穿着黑色锦质短褂的胸前艳丽的大红花。他依然眉清目秀,伟岸挺拔。坚定的微笑背后有他的幸福和期许,他身后红色轿子里的女子将是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妻子。忽地,我发现我年轻的脸庞有犹如毛毛虫般的东西缓缓爬过……
夜,便在不经意间走向深处。
三、
傅家甸早晨的阳光有着迷人的光晕,睁开眼,便有一种温热将我包围。许是前夜的梦太冰凉,所以我渴望阳光的抚摸与照料。
我是从刘妈那里知道这个村子叫“傅家甸”的,那是我到达傅家甸的第二个晚上。就在我醒后傅家老爷进入这个房间简单询问之后又走出这个房间之际,一位微胖的中年妇女端着一碗姜汤走了进来。
“先晾一会吧,有点烫。”她说。
“哦。”我浅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挣扎着侧身面对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轻松自如一些,也算是礼貌。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说道:“姑娘,算你命大啊,碰上我们家阿栓,捡了一条命回来,你说你为啥要寻短见呢?”
对于一个陌生的妇人,我还没做好要透露我个人信息一丝一毫的准备。
见我依然沉默,她继续说道:“听阿栓说,他当时办完事正给默哥儿在六桥镇的街道上买好桂花糕,赶着马车打桥上走过时不经意的一眼,看到水上有个黑点在动。仔细一看,确实是人的脑袋后他着实慌张了,匆忙之下他一阵呼喊——快来救人啊!有人溺水了!快来人啊!不一会几个年轻的后生纷纷齐聚在一起,齐心协力将你打捞上来,当时的你已不省人事。阿栓在众人的围观下和几个后生的帮助下将你抬到他赶着的马车上,径直将你载回了傅家甸。
回来后老爷不但没责怪阿栓,还夸他是条汉子。只是,阿栓为默哥儿买好的桂花糕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为此,默哥儿一阵哭闹,春乔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哄好。”
见我听得认真,她依然讲得津津有味:“你知道吗?你这个女儿家生来就有福气,在你没清醒过来时,老爷多次来看望,他越看越欢喜,他还说,你多么像他的女儿……”
听她说了这么多,我一时消化不了。但我知道是这家一个叫阿栓的人救了我。
六桥镇的太阳毒辣辣的,晒得人脑袋生疼。许之恒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轿子里的新娘离我越来越远;锣鼓喧天的声响离我越来越远;而我与许之恒之间的距离也将越来越远。那一刻,我已下定决心,朝六里桥的方向走去。那里,曾是我与许之恒无数次悄悄约会的地方,那里留存着我们曾经的甜言蜜语;留存着我与他共同听过的小贩的叫卖声;留存着我们来来回回走过的脚印……
这时,春乔走进来对我说她来伺候姑娘洗漱,我笑着回了句: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娇贵。打了几次照面,我和她便也熟悉了,我们不再相互客套和推让,临走时她又叮嘱我许多知心的话,倒像是个姐姐似的。
越是寒冷的人越贪恋阳光,当我走出房门随着春乔的脚步朝饭厅走去的时候,我内心里被满足深刻地包围——一种重见天日的满足,一种重现希望的满足。因为我笃信,只要活着,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会有转机,因为只有活着,我们才有希望和期许,才有奇迹和美好。
我微笑了一下,算是对早已坐在饭桌前的傅家老爷打了招呼。坐定后,桌子那头,有个声音在问:“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我颔首:“好些了。”
刘妈在一旁招呼着,春乔已经摆好了碗筷,刘妈说了句我去看默哥儿吃早茶,便走了出去。剩下春乔为傅家老爷盛汤,添漱口水。
饭间,傅家老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或许他早已涌在喉咙口的言语,早已被我的沉默给生生地挡了回去。良久,他才说:“要是姑娘不嫌弃,多住几天彻底养好了身子,我再派人送到府上去。”
“我家里没人了。”我答道。
“哦,算我冒昧了,我看姑娘性情恬淡,很是喜欢呢,姑娘若是愿意,还望能在这里常住下去,以慰藉我的失女之痛……”说着,我看见他眼眶里噙满泪水,他当着我的面略显笨拙地拭去。
我不想多说,所以我一直沉默。我怕我尴尬的处境辜负了恩人的一番美意。饭毕,我鼓足勇气说道:“老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月今日无能为力,若他日有机会,如月一定会报答恩人的。但是,老爷,如月今日要回去了。”
“回去?姑娘说家里没人了,如何回去?回哪里去?”
“我有去处的。”说着,我起身向傅家老爷深深鞠了一躬,便向之前住的那间屋子走去,因为那间房子里,有我随身携带的一方手帕。就算纵身一跃被水淹没,几经辗转被人打捞,那方手帕依然被我紧紧地捏在手里。
“既然姑娘执意要走,那老夫也不便留。”转身又对一旁的春乔说:“春乔,我看姑娘和咱们小姐身量差不多,去把她新些的衣裳挑几件给姑娘带上。”我没有拒绝,因为那一刻,映入我脑海的是那一张镜框里让我无比喜欢的脸。
临走时,我在庭院旁边的马厩里看到了阿栓,这是我央求刘妈带我去道谢的。阿栓是一个皮肤黝黑,肩膀宽阔的男人。初夏的季节,他已穿上了露肩的褂子。看到我,他只是憨憨地笑,就在我跪下的那一刻,刘妈扶起了我:“姑娘这是干啥呢,我们家阿栓从小心眼好,他可救过不少人呢,快起来,快起来。”
对着面前这个憨厚而又腼腆的男人,我不知道该如何道谢,只简单说了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四、
傅家甸的早晨那么晴朗,而六桥镇的午后却是阴霾的了。
走进扈家大院的时候,我身上的衣衫和背上的包袱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还是禾苗眼尖,瞅着我狼狈的样子,拉着我回屋换衣裳。鞋子还没有穿稳,已传来上房里丫头的传话:老太太叫你过去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蹑手蹑脚地随丫头巧花儿走至上房里,脚跟还没站稳,便听老太太一声喊,让我整个人颤栗了一下。
“跪下!”
我屈膝下跪,聆听接下来的教训。
大户人家的家法是十分严厉的,下人们犯了错轻者人聚集齐了在大伙面前一顿训斥,重者则要杖打。这两种惩罚往日里我都见过,无论哪一种,都是一种折磨。我知道,这一次我在劫难逃,而这,就是宿命。
“柳如月,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六桥镇的人们怎么编排我们扈家的吗?你愚蠢的举动败坏了我扈家的名声,当初你爹带你过来拿了银两的时候我就看你不是什么好的货色。从今以后,不准你再伺候老太爷了,你负责一家上下的茶水,月俸减少一半。”扈家老太太声色俱厉地道。
如果我在刚走入这道门跪下的那一刻想着如此过活还不如死去,而这一刻我又是轻松而愉悦的。人有时候对于幸福的理解是相较之下的,如果你一顿饭的食粮通常是残羹剩汤,当你拥有一块完整的糕点的时候,你就是无比幸福的。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将意味着我与某一种处境告别。
说起伺候扈家老太爷,实际上并不是单纯的伺候。听扈家的老妈子偷偷在人背后讲,扈家如同我这样的女子叫“性奴”。
有钱人家早已失去性能力的老太爷,把撕扯女子的衣服和拧巴女子身上的肌肉作为一种享受的游戏,他们最喜欢的便是听着年轻女子因疼痛而发出的尖叫。无数个夜晚,当每个窗口亮起灯时,他们却做着那样丧尽天良的游戏。
我不知道我爹在那一张纸上摁下手印的时候说了什么,只是我知道,从那间房子里出来,我便不再是清白的了。
那是我在扈家的第二个晚上,太阳西下的时候禾苗对我说:“如月,你的厄运来了,听上房的丫头说老太太叫人给你准备洗澡水呢,听说还为你准备了一套大红衣裳,鲜艳得很呢。”
一万八字我居然可以读得很快,而且还可以读两遍,这就是顺畅啊。
羡慕啊,啥时候也能静下来写点像样的东西呢……
缘分。什么都不说了。杨,牛肉。晚安。
你在,什么都好。
相当欣赏!
为我的拙文添彩,很开心大家一起为文。
客套的话不再说。杨兄,安好。
猪,你生日快乐!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