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校长郑重其事地宣布明天每人上交一份不少于两千字的年终总结的时候，大多老师只是随意一笑，其中滋味已经不言而喻，已经进入年底考核阶段，再过不了几天，就要“刑满释放”了。
　　 出了会议室，一些“元老级”的老师便大发牢骚了：年年非要走过场，谁会看那满纸的“忠诚教育事业”之类的空话，还不是到头来扔进废纸篓子。如果真与考核挂钩，也不枉写了一番。还不是老娘婆干下的旧营生，要么你抄我的我抄他的，改名换姓应付；要么网上下载东拼西凑改头换面罢了；要么胡编乱造移花接木敷衍了事。年年岁岁花相似，牢骚归牢骚，行动是少不了的。
　　 于子非可不是这么想，虽说工作只有一学期，但自己倒也经历了不少。也该认真回顾认真总结一下了，也算是对半年的工资工作的一个交代吧。生活确实能砺炼人，前半年还在大学校园勾画自己的宏伟蓝图，后半年却已在这所山村初中打拼了半年，也算历经风雨，倍感沧桑。
　　 当初，于子非师大毕业，人才市场磨蹭许久，跑了不少地方，也未能找到一席之地。无奈之中只好返乡参加地方招考，还算游刃有余，名列前茅的他在公示之后又憧憬起自己的去处，孰料一纸公文将他送到了这所山区初中，一些排名在自己之后的同学反倒分配到了城郊、川区，于子非失落无奈，不知命运怎么会如此阴差阳错。直到背着铺盖卷儿充军似的踏进学校，看到这儿倒也环境清雅，再加上刚进校看到几十块金光闪闪的奖牌尤其是“市级示范性初中”的金字招牌映入眼帘的时候，才给他无限失落的心增添了些许的安慰。
　　 同于子非一块分配来的六人，三男三女。刚进校门时，老同事们在欢迎新同事时就开玩笑，说什么来了三对，看来是准备安家的，于子非他们其实互不认识，羞涩地做了解释，大家笑笑也就罢了。欢迎会上，校长闻斌介绍了学校的光荣历史和辉煌成就，并对新同志提出了殷切期望，一番慷慨陈辞，直说得年轻人热血沸腾。眼前似乎看到了希望之花盛开在这片贫瘠的热土上。会后进行了接风洗尘仪式，年轻人被老同志缠住要过见面关，认识大家，于子非推辞无效之后只好自告奋勇打头关，全校30多个人，连女老师也应战，所以关只打了一半，于子非早已不省人事，吐了个天昏地黑，这件事好长一段时间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或是酒桌上的笑料，成了于子非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挥之不去的阴影和耻辱，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毕竟从象牙之塔走向了广阔的舞台，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二
　　 于子非刚登讲台就觉得不只是一瓢凉水泼在了身上，而是掉进了冰窖，彻骨的寒冷却无法使他因愤怒和失望而沸腾的热血冷却。自己明明中文毕业，也明确报考语文教师岗位，但学校却只为自己安排了史地生之类的辅课，去问教导主任，主任说是校长的意思；去问校长，校长说是工作的需要，应服从大局。服从大局无可厚非，于子非想不通的是美术专业的却安排了英语。但在宿舍内慷慨陈辞义愤填膺之时，却有高人指点：农村人谁管什么艺术，只认得主课老师，带不上主课，毫无地位可言，学生见了，连问候一下都懒得去问。于子非纳闷了，便问怎样才能带上主课，高人诡秘一笑，去解根号二。
　　 不知是于子非朽木可雕榆木疙瘩开窍还是高人诲人不倦，于子非终于如愿以偿地代上了两个班的语文，经历了排课波折，于子非的心中总不是滋味，不知怎样形容这起风波，自己本来中文毕业，又报考的中文老师岗位，却还要迂回取之，好像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去，还要拿钱去赎回来似的，初涉社会的第一课哪！
　　 不管怎样，专业对口毕竟还是虚惊一场之后完璧归赵。于子非初登讲台难免紧张，但也还算应付得过去。学生也喜欢他，乐于和他接触交流，在他隐隐苦涩的心底撒了一把白砂糖，新课程教法自己也研究过，实习过，现在又在实践中，教学安排，教务会议，教研活动，处处留下新课改的影子。课余之时，于子非在网上收看名师视频，阅读相关资料，自己暗下决心，一定要实现学校制定的“一年过教材关，两年过教学关，三年内成骨干”的目标，成为年轻教师中的佼佼者。
　　 开学两周，学校领导和教研组的老师组织听课，他被听了四五次，每次自我感觉气氛活跃，运筹还算自如。课后年轻人总是嚷着恭喜，说什么争了光，出了风头，但表面的感觉越是良好，评课的结果却越是糟糕，不论教研组长，还是教导主任或是校长，都三番五次地告诫于子非：功底看来还行，只是过于花哨，学生只凑了热闹，学不到应考的东西。于子非于是感到纳闷，开始听到类似评语还在忍着，但后来终于忍不住，便据理力争，为自己辩解。但校长和教导主任、教研组长却以前辈的身份耐心开导：年轻人，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你要面对现实，什么是素质教育？考出好成绩就是素质，中国古代人的国学为什么深厚？那还是不死记硬背下的，到时自然用上，素质教育只是与时俱进的形式，其实质还是应试教育，所以你现在就要想到，三年以后，中考能不能出彩？高中能不能考上。突出学生主体地位没错，但也不能高估学生的水平和能力，尤其我们农村，还是要靠“三苦”精神的——学校苦抓、教师苦教、学生苦学。
　　 于子非一时语塞，语塞之后，便是迷茫，究竟什么是素质教育，自己也如坠去雾，摸不着头脑了。
　　
　　 三
　　 为隆重庆祝教师节，激励广大教师在教育战线上无私奉献，县上决定在教师节之际表彰一批优秀教师。学校被分配了两个名额。本来于子非明白，哪怕几个名额，评选结果是谁也罢，可以说与已无关，自己离候选资格都差十万八千里，即使人均一个名额，那也肯定轮不上。至于别人，干得好与坏，还没看出苗头呢，但于子非还是以主人翁的身份参与了评选过程。
　　 会上，校长首先庄重严肃地宣读了文件，于子非深受感染，着实体味到了什么是人民教师的崇高与神圣，文件宣读完毕，校长骄傲自豪而又曲折迂回地告白：县上给我们两个名额，是对我们的照顾，更是对我们的肯定。其中一个名额是县上奖励的，指名道姓要给校长：另一个现在就充分发扬民主，投票产生。校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于子非发现，许多资格老的教师都在神秘莫测地一笑，那笑的意味，余味悠长而又琢磨不透。不知是轻篾还是嘲讽，亦或是会心？于子非顾不上多想，二指宽的选票已经发到了手中，稀里糊涂写了谁的名字也忘了，票却被风急火燎的教导主任收去。
　　 接下来是唱票，统计参与者是大家举手表决推举出来的，许多人的名字昙花一现，个别几个人的名字像是水中嬉游的鱼，此起彼伏，最后终于统计完毕，笑到最后的是大家一致认为见了领导最会笑的曹老师。
　　 正当校长号召大家鼓掌的时候，一声“慢”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于子非刚举起的双手剧烈颤抖一下之后又垂了下来，众目循声所及之处，向来敢说敢做的秦老师早已站立起来：闻校长，我认为今天的评选有问题，闻校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什么问题？秦老师倒也直截了当：一个名额说是给你的，我就不相信县上会指名道姓定人？闻校长语气颤抖，有点沉不住气的样子：不信你去县上问。秦老师不慌不忙：我一个普通老师，哪像你校长？我敢去县上问，再说了想去也没车费。闻校长食指问天：我如果说了假话，不是爹妈养的。于子非一听，吓了一跳，却隐隐听见不知谁嘀咕一句：早就不是了。于子非突然感到一种想笑的感觉，却不敢，慌忙低下头，拿起笔在本子上乱写。
　　 秦老师倒是面带微笑：何必赌咒发誓呢？给你也是应该的，只是我怀疑曹老师被评上，是不是还是以前那样，你们事先沟通过了，我认为许多人也包括我自己，工作丝毫不比曹老师差，怎么评不上？许多老师开始骚动，有人交头接耳起来。于子非却看都不敢看，只是听着。闻校长却勃然大怒：你以为就你做工作？票是当面投的，统计是大家推选出的老师做的，你是在怀疑大家？你没被评选上，只怪你活人不到！反正结果就是这样，想告你上头告去！
　　 秦老师却哈哈一笑：我的好校长，你激动什么，那地方坐得稳稳地，我也不告，也不是非要把我选上，我只是顺便问问罢了，虽说有知情权和参与权，但也能够预料到会是怎样的结果。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
　　 于子非当然还不清楚从工作上看，秦老师和曹老师孰优孰劣，但每每看见曹老师在领导面前的表现，自己心里却怎么也不恭维，只是听见在混乱的争吵声中，曹老师也在为校长和自己争辩，老师们有的在劝解，有的在议论，声音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会议室。
　　
　　 四
　　 转眼间教师节就到了。早上两节课后，学校在会议室召开了隆重而简朴的座谈会。乡上一名副乡长带领三个干事参加了座谈会。副乡长除了送上代表关心和温暖的一个红包外，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从政治高度对山区教师扎根山区、无私奉献的精神表示赞扬和崇敬，校长也讲了话，并且宣读了学校表扬一批优秀教师的决定，除了荣誉证外，还为每位获奖者发了一条毛毯。于子非奇怪的是前两天和校长争论的秦老师虽未获得县级荣誉，这次却名列其中，看来校长还是不计前嫌的。但会议结束后，许多老师却开玩笑说什么秦老师得了“安慰大奖”，以后盖着领导的毛毯体味到领导的温暖，就不要再找领导的茬子了。
　　 领导讲话后，开始座谈，先是几个教研组长讲了几句，接着几位资历深的教师又讲了几句，气氛倒也活跃，大家吞云吐雾的，嗑瓜子吃水果的，喝茶聊天的。于子非边吃苹果，边听发言，感到大家的发言离不开两个方面：感谢领导的关心；继续不计名利，无私奉献。正在为头脑中总结出“两个基本点”而脸带微笑的时候，副校长却猛踩刹车，说要听听新教师第一次过节的感受，校长便点了于子非的名，于子非猛地一惊，赶忙放下手中的半个苹果，边拉衣袖边站了起来，早已面红耳赤、汗流满面，结结巴巴地说了一番感谢之类的话，并说第一次过节，感受到了神圣和责任，心情非常激动。讲完之后，于子非不知所措，副乡长看到了于子非的窘迫，善意一笑：看来新教师第一次过节，确实非常激动，年轻人就应该像于老师那样，受岗敬业，扎根山区，立志成才。然后示意于子非坐下。
　　 座谈会结束后，校长宣布中午会餐，下午学生自习，教师可喝酒，放松放松，大家又蜂拥而至伙房，社会上有首顺口溜：老驴老马等的四月八，老师们等的教师节吃一下。果不其然，老远就闻到了羊肉的清香。七八个人一桌，满盆的羊肉端上桌来，吃着羊肉，谈笑风生。之后又被请到会议室，先是副乡长代表党委政府给每位教师敬酒，之后又是学校领导敬。完了乡领导被请到校长室喝，学校领导班子们都去陪。总务主任抱来一箱，让其余的老师喝，说不够了再来取，又放了几盒烟。
　　 早有按捺不住的酒家，赤膊上阵打起通关来。什么监斩官、酒令官都自告奋勇产生了，吆五喝六的声音把节日的气氛推向高潮。于子非应了几关，已感觉有了反应，便推故上厕所跑了出来，但没多久，电话便纷沓而至，说不来的话要到于子非宿舍“卸身子”，于子非各种理由一概被拒，最后被几个老师扭送到酒场，只好又硬着头皮应战。
　　 于子非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看着手机，已是11点多，只觉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同宿舍的王老师和张老师睡得正香。想起白天的情景，后来怎样散场，又怎样回到宿舍，脑子里全断线了。他不敢惊醒别人，毕竟人家是“前辈”，便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摸下床来找水喝，却发现办公桌上自己水杯中已有人泡好了茶，早已凉了，看来是细心周到的王老师准备的，他拿起杯子猛灌一会，一杯凉茶下肚，舒服了不少。他走到门口，准备去厕所，却听见旁边女老师的宿舍门“咣”地一声开了。
　　 旁边住着新来的许老师和工作了三四年的陈老师，许老师家中有事请假回去了，只剩陈老师一人。于子非怕出去撞见尴尬，便坐在椅子上等等再出。只听见旁边的门又被关上，接着是一个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于子非吓了一跳，校长这么晚了来这干啥？他只好屏息凝神，一会儿，传来了急促的喘息声和呻吟声，床板摇动的吱吱声。于子非脑海中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闪过，顿时感觉自己面如火烧，一种冲动的感觉几乎不可遏制，上厕所的欲望早已被惊飞，门也不敢开了，只好慢慢退回去，躺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上课前，会议室门前聚集了许多老师，大家眉飞色舞地讲昨天谁喝醉了，谁最勇敢，于子非才知道自己是被王老师和张老师抬回去的。校长也在，一个劲地说陪乡上领导喝醉了，没盖被子睡到了天亮。校长老婆也在，她是英语组的，也嘻嘻哈哈地说校长醉得厉害，自己打电话不通，敲门不开，找又没地方找，白白担心一夜，早上敲开门才知道他醉得一塌糊涂，完了还顺势略带自豪和疼爱地说以后不能喝你就少逞能。校长笑着：乡爷来了，不陪行吗？
　　 于子非想到昨夜的情景，看看此时的情景，反倒怀疑起自己来，人家倒镇定自若，不乱方寸，自己反倒脸红了，当然别人以为是因为自己是被抬回去的而脸红的，想着想着，《杨修之死》中的“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这句话便从脑海中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