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刻骨铭心的一天：1994年6月22日，全市初三学生升学考试的日子！
　　 那时，我还是一位年轻的老师，我在乡镇中学教书。期末考试，根据县教育局的统一安排，我被安排到另一所乡镇中学进行交叉监考。上午，我跟一位姓官的女教师一起监考语文科。发放试卷后，学生们紧张地填写姓名和考号。考场上一片寂静，只听到一阵阵沙沙的答题之声。我在考室巡视了两圈，见考试一切正常，便在讲台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道映月有没里有跟她的父母提起我们的事儿，不知道她父母的态度有没有改变。
　　 我跟映月已经好了大半年，可刚开始的时候，映月的父母强烈地反对我们走在一起。映月的父母说，我是教师，工资低，家又在农村，在县城又没有房子，以后真的要凑在一起生活，日子肯定会过得很艰难的。
　　 我听了这样的话，心里难过异常。的确，老师的工资低，没有什么地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我始终认为，我虽然贫穷，没有房子，没有票子，但我年轻，年轻就是优势，年轻就是资本。我未来的道路还很长，只要通过我不懈的努力，我完全可以改变现状，改变人生。再说，我坚信，教师也不可能一辈子贫穷下去，国家要振兴，教育要发展，就一定会提高教师待遇的。
　　 当时，映月的母亲风闻宝贝女儿答应了我的追求，特地从县城近郊的家里火急火燎地赶到我们学校，百般劝说女儿跟我断绝关系。可映月欣赏我的人品，她跟我情真意切，难分难舍，我们之间怎能轻易分手？就这样，我们的关系一直维持着，等待时间来改变一切，证明一切，让我们的真爱来感动映月的父母。
　　 眼看大半年过去了，如今快放暑假了，映月回家，我叫她再次禀明父母，求父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说，我们这样一直跟你的父母耗着，也不是办法。映月心疼我，答应回家后立即央求父母，让我们早日公开确立恋爱关系。
　　 我在监考的时候一直在想，如果映月的父母这次答应了，我一定会隆重地备下一份厚礼，前去映月家，拜谢其父母。如果映月的父母答应了我们的事儿，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争取在学校分配到一套两房两厅的新房。校长已经明确表态，如果我跟映月登记了，我们就是双职工，学校按规定可以分给我们一套住房。校长的话让我有些心动了，毕竟，我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且，房价像疯了似地一个劲儿地往上窜，窜得老百姓心慌慌。教师就这么丁点儿工资，要自己花钱买套商品房，这比登天还难！有教师计算过，如果按当地的工资收入，一名教师一个月不吃不喝，把全部工资搭进去，还买不到一平方米的住房面积！县城的住房更贵，贵赛过金灿灿的黄金价！
　　 映月这次没有安排到其他学校监考，她早已回到家里，也许，她已经向父母禀明此事，她的父母会同意吗？
　　 考试继续进行，我陷入遐想之中……
　　 考生们考完了语文科，纷纷离开考场，我跟官老师核对检查学生的试卷后，一份一份地收上来，认真的装订完毕，然后步出了考场，用封条把考室封住。主考官徐校长领着一个人来到我的面前：“这个人说有急事要找你，他已经等你好一会了。我说，无论如何，先等你监考完这科再说。”
　　 我抬头一看来人，暗吃一惊：这不是映月的伯父吗？虽然我只跟他见过一次面，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模样，他跟映月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身材不高，但满脸胡子，身体异常壮实。
　　 映月的伯父上前一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抖落：“映月的父亲……昨晚十一时走了。”
　　 “他到哪儿去了？”我没有反应过来。
　　 “他走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映月的伯父用手抹了抹满脸的泪珠子，无比伤心沉痛地说。
　　 “什么？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犹如晴天霹雳，我的头脑“轰”地一声响。刹那间，我感到天旋地转，我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映月的父亲身体如此强壮，他无病无痛，怎么就突然间离开了人世呢？决不可能！
　　 “这是真的！映月说，要把这个事告诉你。映月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前去参加他父亲的葬礼。”
　　 “他是怎么走的？”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仍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昨天傍晚，他帮人家拉了一车红砖。在山路上，迎面驶来一辆卡车。那辆卡车急驶而来，而且是占道违规行驶。眼看情势危急，我弟弟急忙把车把一扭。结果，他的拖拉机翻入了公路边的深沟里，他也跟着一起跌入深沟里，身受重伤。那辆肇事卡车见势不妙，迅速逃离了现场。后来，别人发现了这起事故，把他救上来。可是，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赶到医院时，他已经不省人事，经医生全力抢救。后来，他神志清醒过来，断断续续地把这起事故的过程告诉了我们，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我们……”这时，映月的伯父已经泣不成声了。
　　 关于映月的父亲，我虽然只见过他一两次面，但有他的事情我耳熟能详。这当然是映月告诉我的。映月的父亲能干，办事公道，被村民们推选为队长。农闲季节，他揽些工程来做。因为做事认真，完成的工程质量又好，那些主顾常请他干活，所以他的活儿多。为了照顾村民一起赚钱，活儿多的时候，他邀上几十位村民一起外出做工。结工钱的时候，他把村民们一起叫到家里，大家一起算清帐目，一起平分工钱。他虽是领头，但他从来不多拿一分钱。正因为如此，他的威望很快，很多亲朋和附近村民都乐意跟他揽活儿干。就这样，映月的父亲担任了好几届的队长。
　　 我匆匆向主考请了假，跟着映月的伯父赶往县城近郊的张家村。我踏进映月家，已经是正午十二点了。
　　 映月家，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亲戚好友及村民，他们得知噩耗后，纷纷赶到张家村，前来参加葬礼。亲朋好友们百般劝慰着映月家的亲属。映月的眼圈哭得红红肿肿的，她强忍着悲痛招呼着亲朋。她见了我，像见了救星似地，紧紧抓住我的双手，放声大哭：“你终于来了……我爸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安慰映月说：“你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要紧强些，带领弟弟妹妹们度过这一关。”
　　 映月悲切地说，她的父亲走后，母亲比她更加痛苦百倍。昨天晚上，母亲得知噩耗后，心如刀割，号啕大哭了整整一夜。映月强忍着内心巨大的悲痛，劝说母亲要爱惜身体。可是，越是劝说，母亲哭得越是厉害。现在，她的母亲还躺在床上。映月还告诉我，奶奶听到父亲的事后，昏倒在地。映月牵着我的手，来到房里看望奶奶。只见满头白发的奶奶正怔怔地坐在床沿边，一动不动，目光散乱，形态凄楚。老奶奶喃喃自语：“阎王爷啊，作孽啊，他才四十四岁啊，你不应该把他招去！我求求你，阎王爷，为什么不让我替儿子走一趟！造孽啊！”见此情景，我和映月忍不住涌出了眼泪。
　　 看到奶奶如此，映月心疼万分。她安慰了一下奶奶，抹了一把眼泪，轻声地对我说：“我带你去看望一下母亲吧。”
　　 映月领着我进了另一间黑房间，我听到一阵阵哀伤的抽泣声。映月打开灯光，房间一下明亮起来。只见床铺上一片凌乱，衣服被褥乱作一团。映月的母亲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映月轻轻地走到床沿边，轻轻地拍了拍母亲说：“妈，他来看你了！”
　　 映月的母亲慢慢地睁开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我，忽地一声大叫，不住的捶打着自己的心肝：“你死得好惨好冤啊！你叫我今后怎样活下去？”便又开始放声大哭。
　　 见此情景，我早已泪如泉涌。我反复安慰映月的母亲，叫她要节哀顺变，不要哭坏了身体。可是，越是劝说，她哭得愈是伤心厉害。映月只好牵着我的手，走出了母亲的房间。映月担心，这样下去，母亲会哭坏身体的。
　　 映月的奶奶从房间里出来，痛苦地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她见我与映月从房间里出来，不住地唉声叹气。她伤心地说：“映月，你俩去给你爸烧几柱香吧！”
　　 映月的大弟正在父亲的遗体边烧着纸钱。我曾听映月说过，她的大弟在市里读技工。只见他跪在父亲的遗体边，默默地、不断地给父亲的遗体叩头，烧香，烧纸钱。
　　 映月父亲的遗体停放在村口闲屋的屋檐下，只见他静静地躺在木板上，他的身体仍然是那般壮实，却永远地紧闭了双眼。
　　 我听映月不知在我面前叨唠过过多少遍了，她的父亲多年来，一直起早摸黑，忙里忙外，辛勤地劳动着。眼看儿女们快要长大了，家里也有了一定的起色。映月说，他父亲正打算大干几年，再积聚一笔钱，供儿女们读完书，便赋闲在家，跟老伴一起，种些菜，稳稳当当地度过余生。然而，人活在世上，很多事情难于意料，一场飞来的横祸，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他带着满腹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令他无限热爱和无限牵挂的家！
　　 按照当地的风俗，哪怕是上百岁的老人，只要是在外面身故的，其遗体便不能停放在祠堂里，也不能进入家里，只能摆放在屋外，接受亲朋好友的吊唁。这种习惯，代代相传，谁也不能例外！映月的父亲在医院里离世，所以他的遗体不能进入祠堂和家里。只好摆在村口的屋檐下，这是多么的不幸啊！
　　 映月领着我来到他父亲的遗体边。映月哽咽道：“爸，他来给你上香了！”
　　 我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烧了一片片纸钱，然后再恭恭敬敬给他叩了几个响头……
　　 因为天气太热，映月父亲的遗体不能停放太久。映月的伯父匆匆请了一位风水先生，找了一块墓地。下午，便举行了葬礼。葬礼前，映月的母亲扶着丈夫的棺木呼天抢地的哀号不已。在场的旁人听了，莫不为之垂泪。亲戚们按长幼顺序，先后向遗体告别。告别仪式完毕，八个壮汉缓缓地抬起了棺木。哀乐响起，哭声一片，爆竹声响作一团，一把把的纸钱撒向空中，纸钱在空中飞舞起来，然后又轻飘飘地落在地面，被风一吹，狂乱四散……
　　 映月的大弟手捧父亲的遗像，行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列，映月的小弟跟在哥哥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挪动着。映月三姐妹身披重孝，痛哭流泪，迈着沉重的脚步，随着送葬的队伍，向着山岭方向而去……
　　 我跟随着映月家的亲朋好友，走在送葬队伍的后面，缓缓地前行……
　　 映月的母亲一连数天米粒未进。她每天痛哭不已，哀伤不已。她弄不明白，人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说走就走，好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眨眼之间，说没了就没了。
　　 头七过后，村里一位年过八旬的老阿婆来到映月家，她抖巍巍地提醒映月说：“你父亲死在外头，他的魂魄还聚集在出事的地点，如果家人不想办法请他回来，他永远不会回来的。到时候，他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
　　 映月的母亲听后，又流出了眼泪。她惊问道：“那么，怎样才能不让他的魂魄变成野鬼？”
　　 老阿婆贴着映月母亲的耳朵说：“这个容易，夜深人静，三更半夜的时候，到那出事地点，用他生前穿过的一只鞋，用一根绳索拴住鞋，另一头牵在手里，慢慢地把他的魂魄拖回家。然后，初一十五，给他烧香，让他享用香火，他才会安生的。”
　　 我当时也在场，听了这样的怪事，不以为然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人逝世后，其实没有灵魂的……”
　　 没等我说完，映月看了母亲一眼，当即拉住我的手，制止道：“这件事，你还得听听老人们的意见。我们还是相信它为好吧。”
　　 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距离县城十多公里的山路上，有数条黑暗，沿着弯弯的山路往山下走。夜里的山岭，静得出奇，偶尔传来几声动物的叫声，好生让人害怕。
　　 我跟映月、映月的大弟、映月的伯父一起，前去招魂。映月紧挨在我的身边，浑身上下哆嗦着。那些夜鸟的尖叫声，让她感到一股从来没有的恐惧感。其实，我那时也相当害怕，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但映月紧跟在我身旁，我不能露出害怕的样子，我假装胆大，紧紧地拉住映月的手。伯父手里拉着一根小手指般粗的绳索，绳索的末端系着了一只鞋。一路上，伯父轻声细语地呼唤着：“弟弟，别怕，哥来接你回家了……”
　　 葬礼过后，不过半月，映月母亲头发竟然全白了。我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映月的小弟小妹整天不声不响地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他们呆呆地望着巷口深处，似乎还在等候着父亲的归来……
　　 我回家凑集了数千元，交到映月手中。那时教师工资低，每月仅有数百元的收入，那可是我数年来的全部积蓄。可映月执意不肯收下那笔钱。我劝她：“现在这个时候，你还分什么彼此？你知道，大弟今年技工毕业，他找到了工作，要缴交一笔城市增容费，需要用钱。另外，你的小弟小妹下个学期就要读初中了，他们也要缴交学费。这笔钱，你就当作我的一点心意吧！”
　　 映月听了我的一番话，眼眶一片潮湿，长长的睫毛下闪出一串泪花：“你真好！我家遭此大变后，要不是你的劝解和在背后的大力支持，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我太感谢你了！但这钱我真的不能收，父亲生前，也留下了一笔钱。”
　　 我怔怔在盯着映月，此时的映月，对我来说，就像天外来客，让我感到格外陌生。我为她说的话感到恼火，可我还是强行压制我的火气说：“你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