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旗，你们帮我收拾一下屋里，我出去走走。”吃过晚饭，王文祥老汉心里惦记着几个棋友的约定：饭后在小区凉亭里再论高下。于是，就对大女儿红旗这样说。
　　 “好，你是老革命，你该享受了……该不是过鸭绿江打鬼子，去葛洲坝为钱正英接电灯吧？”红旗的这个“好”字拖得很长，还特意拐了一个大弯。
　　 听着姐姐这阴阳怪气的话，妹妹学君笑，弟弟建设也笑，只有小妹学农狠狠瞪了姐姐红旗一眼。王老汉气得七窍生烟，扭头走了。
　　 初夏的天黑的晚，王老汉气着出门，本来是应老棋友之邀来论高下，却遭儿女奚落，硬着头皮出来了。可是，几个棋友一个都没来。
　　 无聊，真无聊……王老汉心里悻悻地抱怨着。
　　 于是，他就走出建湘小区，想在街边花园去溜达溜达，消消这心头的气。
　　 王老汉一走，收拾这家里饭后的餐具就落到女儿们身上了。大女儿红旗一面收拾，一面抱怨，话题还是王老汉最为得意的两件事：一是抗美援朝，二是三峡工地为国家领导人钱正英接电灯。
　　 对此，大女儿红旗最不屑，她今天又旧话重提，带头发难：“哼……吃完了，胡子一抹，出去了。凭什么使唤我们？抗美援朝，哼……钱正英，陈谷子烂芝麻……”
　　 学君总是姐姐的应声虫：“哼，朝鲜，人家早翻脸啦……”
　　 “钱正英，人家是有钱正英雄呢，谁还认得他是哪个庙里的和尚，还是别再念这本经了……”二儿子建设如是说。
　　 一看这阵势，老太婆就走到一边去，找点别的事做。
　　 只有学农与她的姐姐和哥意见不同。也正因不同，哥姐很多事都有意避着她，有时还难免排斥她。尽管这样，她还是不虚他们，该说照旧，毫不留情。
　　 这一次，她在一旁听她们发泄完了，实在忍不住，就撂出一句：“人啊，还是不要眛着良心说话……”
　　 红旗首先站出来：“是啊，你有良心，家里都知道，老爸老妈都疼你，谁都知道百姓爱幺儿嘛！我要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我也有良心，有孝心，也会出来说漂亮话啊……”
　　 学君又站出来向着姐姐红旗：“什么是良心，良心像什么，你见过吗？”
　　 学农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我没见过什么是良心，但见过什么叫没良心！”
　　 红旗仗着自己是姐姐，想以势压人：“好啊，你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明白，什么叫没良心？”
　　 学农的嘴从来不饶她：“就你这样的人，说这样的话，就叫没良心……”
　　 “好啊，好啊……你们都听到了，我没良心……好啊！我还没人性呢！你不认我这个姐，我也没你这个妹！今天，我就撕了你的这张臭嘴看看……”
　　 说着，她就猛扑过去，想一把揪住学农的头发，然后再腾出一只手来撕她。哪知道学农下过乡，当过民兵，练过一些格斗的基本技法。她早有防备，趁红旗扑过来的那一瞬，一下闪在她的背后，借她向前猛扑的势，从背后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顺势就将红旗按在地上了……
　　 红旗不顾一切，疯狂地蹬、拼命地踢、撅起屁股反扑，挣扎着坡口大骂……“狗日的，臭婊子……”
　　 学农气急了，“啪”！一个嘴巴。多年的怨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脚死死踩住她的屁股，正想狠狠出顿恶气。
　　 一看事情闹大了，建设，学君再也不敢火上浇油了，看到都是自己的姐妹，一面动手拽住学农，一面好言相劝：“好学农，快放手……”，
　　 “好妹妹，别发毛啦……”
　　 “红旗，你就不能让着妹妹点吗？”
　　 红旗平时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势，哪吃过这样的亏？再加之自己又被妹妹摁在地上，还挨了嘴巴，更是怒火冲天。仍然是哪个桀骜不驯的样子，嘴里只是乱骂：“你妈的个bi，操你的bi……老娘起来操死你……”
　　 母亲李林芳听到屋里的打闹，哭骂，急忙跑过来，一见这阵势，一下子就瘫倒地上了。一看母亲倒地了，这时儿子建设才大吼一声：“还不赶快住手，看老妈怎么样了……”
　　 一见老妈倒了，学农平时是很顺从的。这时，她放开了红旗，马上去抱住母亲，掐住她的“人中”，呼喊：“妈——妈——您醒醒——”，几个姊妹也围过来，红旗本来是怒火中烧，一看母亲不省人事了，也不好再撒泼，就自个儿去洗漱间了。
　　 过了一会儿，李林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看老妈缓过气来了，学农抹了一把李林芳脸上的泪：“妈……我扶你去里屋休息。”说着，就同建设把李林芳搀扶去了她的卧室。
　　 学农刚从里屋一出来，恰好红旗从洗手间出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趁学农不备，从背后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想往墙上撞。哪知学农眼疾手快，借势猛一反冲，红旗一个趔趄就仰面倒地。学农反身把她压在下面，她死死揪住学农的头发不放。学农咬紧牙关，腾出右手，抓住她的肘关节，使命往外一顶，只听“啪”的一声，红旗像挨刀的猪号一样，“哎哟……我的手……”她松开了学农，右手却耷拉在地上，只顾在地上颤抖，哀嚎……
　　 建设看见这个样子，就大骂“死幺妹子，作孽啊……”
　　 “你们都看见了，妈倒了，她跑一边去了。妈缓过来了，她又来整我……”学农申诉道。
　　 刚回过气来的李林芳听到外屋嗷嚎乱叫，就挣扎爬起来，脚刚一着地，眼前一黑，“咚”的一声再次倒了……
　　 学君马上跑过去：“妈，你怎么呐……妈，你别吓我……”
　　 “扶着妈，悠着点，别动，快！救心丸……”学农一面说，一面找来速效救心丸，搬开李林芳的嘴，给她压在舌头下……
　　 老妈危在旦夕，红旗蜷在地上哭叫，一家人闹成一锅粥。建设马上打120，学君搀着红旗上了120急救车，急救医生马上对李林芳展开施救，李林芳慢慢醒过来了。建设和学农把她架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开走了。
　　 楼下好些人看热闹的人摇着头，叹着气，纷纷散去了。
　　 没想到，红旗进了医院，尽管她歇斯底里地叫唤，医生一看，拉过她的手，只一弯，一拉，一掰，一推，叭的一声，复位了。红旗的手虽然还有些疼，但已无大碍了。医生说：“大惊小怪的，只是脱臼了……”
　　 李林芳呢？是急性心绞痛，吃了学农给的速效救心丸，加之急救医生的护理，她也没什么大事了。娘仨在观察室里又待一会儿，医生测了一下血压，听诊了一下说：“没事了……”见李林芳没事，三个人就从医院出来，花5块钱打了的，刚到小区门口。邻居王素之就喊：“红旗，你们总算回来了。还不赶快去医院……”
　　 “我们刚从医院回来，怎么又叫我们去医院？”红旗问。
　　 “听说你们去了医院，你爸想赶公交车来医院，刚上车就从车上摔下了……”
　　 “现在我爸呢？”
　　 “120的车送医院去了，你们可能在路上错过了。”
　　 “咹？是这样，真她妈倒了邪霉，妈的个逼……”红旗气不打一处。
　　 红旗马上又拦了辆的士，娘仨又急忙赶往医院。
　　
　　 二、
　　
　　 再说王老汉忍气出门，没看见棋友，就一个人在外面溜达。心想，眼不见那几个孽子，心里就好些。他这样想着，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就扭头往回走。
　　 刚走到大院门口，邻居周大妈就喊：“王爹呀，你还在这优哉游哉溜达嘞……”
　　 “怎么呐？”王老汉问。
　　 “你们家刚才闹翻天了，都快出人命了……”
　　 “出人命？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王老汉焦急地问。
　　 “我怎么知道你家演的什么戏？只看见你家老太婆，你大闺女被120的救护车接走了。”周大妈说。
　　 “那送哪家医院了？”王老汉急不可耐。
　　 “还用问吗？这里离市一医院近，不就是一医院嘛……”
　　 王老汉扭头就急匆匆出大院了。他走出大院门，绕过建湘加油站就是公交车的建湘市场站。刚站定，市公交的6路车就开过来了。王老汉下意识地摸到了身上的老年卡，就一脚踏上公交车脚踏板。这时还没过下班晚高峰，车里的人爆满了。王老汉顺手抓住一个年轻人的胳膊，想有个依靠，没想到那人很不情愿，使劲地一甩，正好这时，司机一轰油门，公交车突地一颠，就在冲出站台的那一瞬，王老汉被重重地甩出了车门……师傅！师傅——赶快停车，摔下一个老头！可怜的王老汉哟，瞬间，四肢抽搐，不省人事……司机停了车，打了120，很快救护车来了，人们七手八脚把王老汉抬上了救护车。
　　 公交车开走了……
　　
　　 三、
　　 在去医院的车上，红旗还在骂骂咧咧，建设在后背碰了碰她。她一扭头，正想发作，一个“神经病”的骂词已经逼在嘴边，一回头看见建设给她使眼色。她先是一愣，转而又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急忙打住了。
　　 不大一会儿，在市一医院的大门口，几个女人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起赶到急救室。她们拨开众人，不顾医生、护士的劝阻，冲进重症监护室，一下扑在不省人事的王老汉身上……
　　 出于抢救王老汉的需要，医生、护士、保安、旁人一起劝阻，才把她们拉出病房。
　　 她们聚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老头子哟，我的，老伴哟，你这是怎么啦……怎么会呀，千万不要丢下……不管了呐……你哟……”
　　 儿子建设也对着病房，带着哭腔：“爸呀，好可怜哟，辛辛苦苦一辈子……”
　　 一身珠光宝气的二女儿学君也顾不了许多了，扯着哭腔，歇斯底里，哭喊：“爸呀，您怎么了啊，我要听你的话了，再不……”
　　 大女儿红旗看到这场面，不知是对过去的忏悔，还是真伤心了“……爸呀……你……你……”一下子就晕倒在医院走廊的条登上，嘴还喃喃地、断断续续地迸出颤音“我的……好爸爸，爸爸……好……好好爸……”
　　 学君马上过来抱住红旗：“姐……姐……”
　　 “我……我……没……事，去看咱……爸”红旗断断续续地说。
　　 只有三女儿学农在一旁哭的最伤心，泪水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的往下掉……
　　 几个儿女和李林芳都集聚在重症监护室外，透过观察孔，焦急的张望。
　　 红旗见没什么动静，就偷偷斜着眼睛迅速地瞄了一眼，赶快闭上眼睛，紧一声，慢一声地在那呻吟。当听见有脚步声，她就哭喊：“我的爸啊……我的爸……”
　　 到了晚十一点，急症值班室传出消息：唉……抢救无效……
　　
　　 四、
　　
　　 这个王老汉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总把抗美援朝和给前水利部长装过电灯挂在嘴边呢？
　　 知情人知道，王老汉的全名叫王文祥，是个老实人。他说的都是实情。
　　 1950年，当美帝国主义为了把新生的红色政权新中国扼杀在摇篮里，纠集了十六个国家的兵力，以联合国维和的名义，把战火烧到鸭绿江畔。王文祥当年19岁，正是青春韶华之年。为了保家卫国，他就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志愿军。在三年多的战斗中，王文祥只负过轻伤。1953年，随着停战协定的签订，王文祥随大军回国。
　　 当年自愿军抗美援朝凯旋归来时，王老汉的战友们有的升了官，有的留在大城市，很多人都安排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呢，心想新中国成立了，自己又分到了一份田地。再说自己没多少文化，就回乡去过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算了。因此，他要求回乡了。
　　 那年月，王老汉是有功的复员军人，是见过世面的体面人，因此很受姑娘的青睐。说媒的人几乎没有中断过。他看中了一个精明的姑娘李林芳。很快，他们相恋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他俩渐渐有了感情。不久，李林芳听人说自愿军退伍，国家有政策，可以进工厂当个人。她就找到王文祥说：“我听人家说，志愿军可以进城当工人的，你何必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来修理地球呢？”
　　 王文祥说：“农村好，自由。”
　　 李林芳说：“你不进城当工人，就跳不出出农门，成天只有守着这荒山荒坡一辈子。你愿意，我可不乐意！”
　　 王文祥问：“你乐意啥？”
　　 李林芳娇嗔道：“同你在城里去过城里人的生活。如果你不答应，我们就……”
　　 “就什么？”王文祥急了。
　　 “我们就各走各的！”李林芳说的斩钉切铁。
　　 无奈，王文祥只好去找政府领导诉苦。因为他是抗美援朝回来的，根红苗正，政治上过硬，领导通过安置办，为他落实政策，安排他到“三线建设”的第一线当了一名工人，学电工。李林芳很高兴。不久，他们结婚了。她也随之跳出了农门。
　　 李林芳到了城市，很快由一个山野村姑成为城市人。王文祥所在的企业是中央国防企业，编制是用部队“团”、“营”、“连”的番号，职工福利也好，但有一部分职工家属随队，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工资收入。企业为解决职工的后顾之忧，就成立了一个内部的家属连，叫“五七连”，李林芳理所当然成了“五七连”的职工。团部派一个转业的连长刘彪任连长，带领这些娘子军专干一些装卸，打扫，清理的杂活。这样，职工家属有了稳定的工作和固定的收入，他们的生活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这在城乡差别极大的五十年代，多少同事都羡慕他俩呀。他明白，这高明的决策是李林芳的功劳。于是，王文祥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她呢，更知晓别人羡慕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