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十年前那个飘雨的黄昏，黄昏中那个牵我手的男孩，男孩那张阳光的笑脸……
　　 (一)年少时，我们不懂爱情
　　 拿着期末考试成绩通知书走出校门的时候，天空正下着雨。这样的雨在冬季里是再寻常不过了。虽然没有打伞，但我也挺开心的。这次考得不错，回家父亲肯定会奖励我的。我差不多已经想好拿到父亲给我的奖金后买什么，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兴奋。嘴里哼着当时最流行的那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我顶着凛冽的寒风，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的家在镇子南面的那个村子里，从学校到家差不多要走半个小时。那一年，我十四岁，正上初二。从小到大我就一直生活在镇上，除了两岁的时候母亲抱着我去过重庆，我便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重庆，那是个大码头，年近八旬的奶奶一直这样跟我说。虽然我有去过重庆，不过两岁时的记忆不知道在我脑子里哪个角落沉睡，很难想象大码头跟我们这个小镇有什么不同。不过，每年清明的时候住在重庆城里的姑妈一家都会回来上坟，她们那漂亮的衣服足以让我相信奶奶的话。
　　 父亲在看了通知书后给我了我十块钱作为奖励。十块钱，在现在看来真是微不足道，但那个时候的十块钱，在我们那个小镇上已经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当时住在隔壁的是表姑一家，我们两家住隔壁很多年了，听说父亲和表姑还是小孩的时候上辈们已经那样住了有些年头了。也正因为这样，父亲和表姑就象亲姐弟一样，这可能就是时间堆积起来的情感吧。
　　 黄昏的时候半山腰上响起了唢呐的声音，听说表姑父的弟弟第二天结婚，唢呐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父亲和母亲吃过午饭就去帮忙了，因为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加上还沾点亲，所以帮忙是应该的。而表姑一家，从早晨就没见到人影，估计早就忙活去了。
　　 我去的时候，正好开席，母亲正忙着。看见我就说吃过饭早点回家，把鸡赶进柴房的圈里。其实母亲不说，我也会那样做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会做饭、打猪草，能帮母亲干不少活呢。
　　 不过，吃过饭刚要走的时候表姑的女儿叫住了我。表姐说有个亲戚晚上要到她们家住，她们还得忙一阵呢，让我先带那个亲戚回去，还给了我钥匙。因为是住在隔壁的缘故，表姑家的亲戚我差不多都见过，但那个亲戚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个很阳光的大男孩，表姐让我叫他哥哥。
　　 带着那个叫哥哥的男孩走在山路上，后来发现真是件麻烦的事。冬天的黄昏本来就是浑浊的，加上又下着细雨，山路上又滑又泥泞。我已经习惯走这样的山路了，但那个哥哥就有点够呛。刚出门就滑了好几下，我忍不住提醒他走这种泥泞的山路要脚掌着力，如果脚跟着力，就很容易摔下去了。虽然他已经很小心了，不过在几分钟以后他还是摔了下去。看到他用手撑在草丛里，我以为他已经坐在地上了，还好，就差那么一点。只是他那个姿势很有意思，让我忍不住想笑。
　　 别笑了，拉我起来吧，一会儿天黑了就更麻烦了，他说。是的，要是天黑了带着他走在山路上，那还真是麻烦透了。不过，后来他又滑了几下，担心他再摔下去，就说，拉着我的手吧。他没有拒绝，我们就那样一前一后的走在山路上。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孩的手是这样的。
　　 到家的时候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手缩回来，他象大人一样摸摸我的头说，丫头，谢谢你。丫头？长那么大还没人那样叫我，我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孩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丫头。虽然不太满意他那样叫，但人家是客人，反正他过几天就会走的，暂时叫叫也无妨。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哥哥叫李琪，是表姑父的外甥，住在重庆那个大码头。听说李琪的母亲年轻的时候跟家里失散了，至于怎么失散的，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他们才找到亲人。听起来有点象台湾电视剧里的情节，但它却真实的发生在我身边。
　　 我以为李琪参加完婚礼就会回重庆，没想到他一直待在表姑家玩，直到春节他母亲张阿姨回来。那段日子我和他也变得熟悉，他给我讲城里新鲜的东西，有时还会给我唱几句从没听过的流行歌曲。他说他有二十一岁了，正上大三。不过，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只有十七岁。二十一岁，那可是大人了，大人是不跟小孩玩的，虽然我并不觉得我是小孩。同时，没来由的对他有种崇敬。读大学哦，要知道当时的大学是多么难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说的就是那个时候的高考。
　　 十四岁的我，喜欢玩，喜欢新鲜的东西。李琪哥哥因为从小长在城里，所以对农村的一切都很好奇。我去打猪草的时候他也会跟着去，虽然每次都割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草在里边；挖野菜的时候他也从不落下，只是不停的问我，丫头，这个能不能吃，那个能不能吃。每每挖对一根，他总会高兴半天，觉得自己很有成就。原来他的快乐那样简单。
　　 只是，快乐的日子过得很快。
　　 春节过后，李琪哥哥跟母亲便回了重庆。走的那天我挺伤心的，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听到哥哥在外面叫了我好几声，然后院子里便没有了声音。我知道他们走了。我跑到后面的山上，看到他们正往镇上去，人走远了，我的心也痛了。
　　 哥哥说明天他还会回来过年的，于是我就傻傻地等着他回来。但是，第二年春节在我望穿秋水里来到的时候，哥哥没有回来，张阿姨也没有回来。第三年，第四年，甚至在那以后的十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其间，张阿姨倒是回来过两回，据说哥哥开了家火锅店，生意很好，但也很忙。我想象着哥哥现在的样子，可是他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不清了。
　　 （二）你的样子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像那梦里呜咽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你的样子》
　　 母亲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重庆师院进修。回来一趟吧，你表姑过世了，母亲沙哑地说。我愣了几秒，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虽然表姑一直有病，但突然听到她过世的消息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能接受。眼泪就那样不经意的滑了下来，直到最后我发现自己哭出声来。
　　 第二天一早便请了假回家。从重庆到镇上，在高速公路上就得走两个小时，下了高速差不多还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奶奶一直说重庆是个大码头，几年前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真的有点眼花缭乱。那个时候朝天门还没有建成现在的广场，长长的台阶，台阶两边是做生意的小贩，船来人往好不热闹。其实时间真的过得很快，能见证岁月流逝的也就是这些旧貌换新颜的建筑了。
　　 两年前，我从师专毕业了。从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涨红了脸到现在立于三尺讲台游刃有余，那也是时间堆积起来的成绩。正想着，母亲又来电话了，知道我已经在路上便挂了电话。回去奔丧的心情真是复杂，脑子里反复闪过的总是表姑那病弱的身影，不由得眼泪又滑落双颊。除了姑父和表姐，最伤心的应该是父亲吧。从小跟表姑一起长大，在这个院子里经历了灾荒、文革、结婚生子，然后是现在的生离死别。
　　 赶到家的时候，道师先生已经在做道场了。做道场是家乡死了人的规矩，就好比和尚超渡亡灵一样。我听不懂道师先生嘴里念的是什么，但带上孝布跪在道场里，是作为孝子的我应该做的。后来我才发现，坐在道场里的长辈中有张阿姨，她眼睛红红的，应该哭了很久。我都好几年没见过张阿姨了，上次见面我才刚上大学，现在我都是中学里的老师了。
　　 表姑的死让很多亲戚大老远的赶来，姑父和表姐太伤心了，根本顾不上招呼客人。父亲红着眼正忙着和亲戚们商量下午下葬的事，我也跪累了，坐在旁边一个人伤心。办丧事是很麻烦的，按照农村的风俗，忌讳的也很多，比如某年或某个时辰出生的人不能送葬，不然就犯忌讳了。而我就正好就在不能送葬的范围里。
　　 看着他们把棺木抬了出去，再看着送葬的人越走越远，我才发现站在院子外面那条小路上穿深蓝色风衣的男人。事实上从送葬的队伍准备出发，我就有看到他，但全然没有留意那个人是谁。反正在表姑的娘家里是没有这样一个人，那就是姑父的亲戚了。既然他没有去送葬，那我就有义务招呼人家，来者都是客，姑父是顾不上招呼客人了，但我也算半个主人，帮着招呼是应该的。
　　 他回过头看我的时候，有点面熟，但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了。当然，也许从前来过姑父家，只是我忘记了。
　　 “先去院里坐吧，送葬的队伍还有一阵才能回来。”我客气地说。他盯着我，用一种近似于研究的表情看我，虽然我觉得很别扭，但还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我也借机回了院子。
　　 院子里还有些亲朋在打牌，不知道从何时起，无论红白喜事，大家总忘不了赌博，真是世风日下。
　　 晚饭过后，我终于知道那个穿风衣的男人是谁了，本来以为会很高兴的，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十年了，我差不多已经忘记哥哥的长相了，以至于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是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期盼春节他会回来，我已经不记得。十年，十年里可以改变多少事情。重庆直辖、三峡电站蓄水、表姑病死、我由初二的学生变成了初二的老师，岁月真是流逝得可怕。而眼前的哥哥早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少了阳光，少了青春的活力，也少了从前给我的那种亲切的感觉。
　　 不知道我可曾留在他的记忆里，而记忆里我还如昨日般笑厣如花吗？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脑子里全是哥哥那张陌生的脸。岁月虽然不曾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但风尘中刻画出来的他的样子，我已经找不见昔日的模样。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因为实在睡不着，准备起来找点事情干，至少那样不会胡思乱想。我打开门口的大灯准备打扫院子里昨天留下来的那些垃圾的时候，发现院子里有人，差点没把我吓死。
　　 “大清早的，没事在这里吓人玩！”我惊魂未定的说。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扫帚。
　　 “很勤快啊！”他说。
　　 本来是因为睡不着才想早点起来找点事干，可以什么都不想的。这倒好，这位哥哥就坐在眼皮底下，要我当他不存在还真的很难。
　　 “你这早上起来就打扫院子的习惯还没改，真是不容易。有多少年啦？十年了吧？”
　　 “才十年嘛。中国政府对香港特区的政策还一百年不变呢。”
　　 他笑了起来。
　　 “丫头，你要是走在重庆的大街上，我肯定认不出来了。”
　　 “没有走在重庆的大街上，你不是一样没认出来吗？还有，别再叫我丫头，我已经不是十四岁了。”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十四岁。不过，在我的眼里你永远是小丫头。”
　　 我没有理他，如果不是这次表姑过世了他回来奔丧，真不知道这位从前的哥哥还能否把我想起。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曾一度那样想他，在那一年又一年，望穿秋水的日子里，他可曾想起过我吗？
　　 “听说你当老师了，现在放假了吧？正好今天我回重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重庆看看？去看看你奶奶口中的那个大码头？”
　　 “好啊！路费你出！”
　　 有点生气，还真当我是小地方的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是的，从前我对重庆那样的大码头是很向往，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黄历了。
　　 “路费没问题，真去？”
　　 “真去！”
　　 哥哥可能没有想到我就那样答应了，他不过只是随口说说，逗我玩的。
　　 吃过早饭我跟哥哥一前一后出了门。张阿姨因为表姑刚死，想在乡下多住几天，所以她并没有跟哥哥一起回去。哥哥一直跟在我身后，估计他有不少疑问吧。走到公路上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丫头，你真去重庆？”
　　 “当然了！你可说了，给我出路费的。”
　　 他笑着点点头，然后往公路边的一户人家走去。我有些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看着他进了那户人家的院门，不到两分钟一辆深蓝色的轿车开了出来。我正纳闷他去那里干什么，就听到他在车里叫我上车。我当时就有点懵，在重庆我见过那种品牌子的车，我知道那车不便宜。
　　 “想什么呢，上车呀！”
　　 “车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肯定也不会是偷的吧。”
　　 我有些狐疑，十年后重逢的我们对彼此其实已经很陌生了。哥哥现在的样子不是我所熟悉的，就连他的笑容也跟从前的不一样了。
　　 （三）回忆比时间更加美丽
　　 哥哥专注的开着车，那种专注的神情让我觉得身边的他是如此陌生。多少年了，第一次和他这样接近，但心却那样遥远。汽车音响里播放着陈亦迅的那首《十年》，而我的感慨也由然而生。十年，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呢？
　　 十四岁，我不懂爱情！等待、思念以及那一年又一年望穿秋水的期盼，到后来不过成了一种习惯。当感觉麻木以后，连习惯都没有了。我早已不记得当初所等待的是什么，期盼的又是什么，希望的又是怎样的一个结局。而今，他就坐在身边，这个在我情窦初开的日子里偶然闯进我心里的男人，他知道在过去的那段岁月里我的是如何的想他吗？
　　 他说，从毕业到现在一直经营火锅店，生意说不上好，但也还能维持下去。十年里，他已经从曾经那个阳光男孩转变成一个商海里的都市男人。我不知道他所经历的种种，但对于我平淡的学生生活，他的世界远不只＂精彩＂二字可以形容。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甚至于他记不起那个下雨的黄昏，我们手牵着手走在雨中的山路上。虽然感觉已经麻木，然而失望仍旧敲痛了我的心。我知道，多年前的那种感情依然沉淀在心底，只是如今，我又何以去面对哥哥，面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