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唰……”张若男愤怒地又拉开了窗子，她要看看是那一个挨千刀的人这么缺德，这么不让人睡。
　　 张若男头在窗子外面看了又看，家家户户的窗子都是黑乎乎的，她又竖起耳朵听听，没有哪个窗子里发出一点音乐声。怪了，这音乐是不是象鬼一样的来无影去无踪。她小时候听过许多关于鬼的故事，但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有鬼。她又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是否已经暗淡。凭经验，如果是天上的星星已经是暗淡了，就证明天要亮了。但天上的星也象是和她开玩笑一样，一闪一闪的，一颗更比一颗亮。她无奈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手表指针2点半。她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把头缩了回来，狠狠地砸严了窗子。
　　 她又扯被子蒙严了头，她不想让自己的耳朵再听到象邓什么君的这类香港骚货的破嗓子。
　　 她心平静气。她听人家说在失眠的时候可以数阿拉伯数字，从1数到十万百万。
　　 “1、2、3……99、100……999、1000……”
　　 “唰……”的一声，她又一脚猛地蹬开被子，愤怒地坐起来。莫明其妙的一股愤怒之火直冲头顶。
　　 她稍微冷静了一会儿，又下床穿上鞋子，走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央视里刘欢一手拿着话筒，另一手半握着拳，闭着眼睛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唱着，背后那些女的袒胸露背地跳着。她厌恶地拿起摇控器换一个又一个的频道，其它台都好象是约好了要跟她作对似的都休息了。最后，她又回到了刘欢拿着话筒的声嘶力竭的画面。
　　 她关了电视，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她觉得口有点渴，走到饮水机处放水，但没有放出水来，因为白天水就用完了，本来说晚上打电话要水，但又忘记了。她拿着水杯走到厨房的水龙头前接水，但接了半天，出了五六滴水，她才想起今天是住宅区洗水池。她叹了一口气，打开了碗厨，她的记忆中是碗厨里还有小孙子半年前没有喝过的一瓶矿泉水，但水不知到哪里去了。她犹豫着，努力恢复忘记。这时，她发现了碗厨角落中的一瓶红葡萄酒。
　　 这瓶酒是她两年前过春节时单位发的，当时她就想送给别人，但又觉得划不着，尽管家中没有人喝酒，但她还是把酒拿来放到了最里面的角落里了。她听人家说葡萄酒的度数非常低，并且经常喝葡萄酒的人能长寿。她想到了那些鹤发童颜的老人。她打开了瓶子，轻轻地抿了一滴润了润喉咙，她发现喉咙里有一丝丝的甜意，她又试着喝了一口，这一口使整个口腔里生津，她还想再喝一口，但她又想到了她平时骂人家“喝马尿”，所以她又慢慢地盖严瓶子，但甜味仍在口腔里回旋时，她又经不起诱惑地重新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她不知道葡萄酒是那一个人发明的，她只想到发明葡萄酒这个人太伟大了，在人失眠或心情不好的时候喝一口葡萄酒也许比吃人参还要舒服。她进而想到了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愁，唯有杜糠”的诗句，她又喝了一口。
　　 她想，这么好喝的葡萄酒为什么有的人会要把她诅咒成魔鬼呢？她又喝了一口。她想到了整天醉惺惺的在街上东倒西歪的那些醉汉。
　　 “不……能……再……再喝了……”她提着酒瓶离开了厨房，回到客厅斜靠在沙发上，她又喝了一口。
　　 “来，你也……也……来喝一口……”在模糊的忘记中，似乎觉得李大憨就坐在对面。
　　 “咣！”她喝了一口酒以后，她听到了自己砸瓶子的声音。
　　 男人都有许多烂脾气，整天狐朋狗友们在一起喝马尿，喝了马尿象死猪。
　　
　　 二
　　
　　 李大憨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的她不知道，反正还没有结婚以前她是没有见过他喝酒的。
　　 结婚前，尽管他经常到张若男家来，但他从没有提过喝酒的事，尽管有时张若男的父母在饭桌上客套一下，问问他是否喝酒，如果喝就去小商店买，但他都一口回绝了。张若男也从未发现他的身上有什么酒气。
　　 对于朋友把李大憨这样一个未婚男人介绍给张若男，她父母是比较满意的。小伙子长得文静静的，又是一个人在本城，没有什么三亲六戚的来瓜绊，特别是结了婚后没有什么公公婆婆的共同居住，更没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来打扰。张若男用不着受公公婆婆的气，更不喜欢自己的老公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来家里进进出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大憨这个人手脚比较勤快，一家人只要一吃完饭，他就洗碗涮筷地往厨房中做事去了。还有李大憨这小子关系比较多，不象名字“大憨”一样的憨。在“文革”结束开始放《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电影时，有人排了一夜天的队还没有买到电影票，但李大憨骑单车去30分钟就拿来了。美中不足的只是李大憨的工作没有张若男的好，歌舞团这种职业是吃青春饭的，“婊子无义，戏子无情”。无论在什么社会，人要在社会上立足，还是要有点真本事的。象张若男这种机械工程师，就是一个老南瓜，越老越红越好吃。“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张若男觉得自己选择了一个技术含量非常高的职业。
　　 结婚以后的日子，也就不象结婚前一样的让人开心，李大憨交给张若男的工资，还没有张若男每月三五次下工厂去人家给的小费多。
　　 “这是这个月的工资。”李大憨拿着几张百元的钞票交给张若男。
　　 “你摆着吧，就你那点工资还值得拿着在那里张扬。”张若男头也没有抬地在那里洗她的衣服。
　　 “你是咋个整的？那些碗洗完以后要用洗碗毛巾把它擦干，你去看看，只要是你洗的碗就是那么水滴水淌的。”李大憨在书房中看书，张若男进来。
　　 “用水冲干净的碗再用毛巾擦，不是又二次污染了？”
　　 “哼，就你行！你去看看那家的碗不是这样洗的？”张若男气冲冲地走出了书房。
　　 文艺单位的考勤并不是很严格的，李大憨经常可以不到办公室坐班，如果无事也可以早点回家，在时间上比读高中的儿子和整天坐办公室的张若男就充裕得多。儿子的作息时间象打仗，一日三餐必须精确地计算。
　　 饭菜准时地做好等儿子回来，儿子回来了，拿起饭碗就吃，吃了几口才发现：
　　 “妈，今天的饭太难吃了，我不想吃了。”儿子狠狠地摆下碗，把筷子重重地丢在桌子上。
　　 “不想吃妈等一会儿做好吃的给你吃，你爹这种臭水平永远都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的。”
　　 张若男也摆下碗进了厨房。
　　 随着财政体制的改革和娱乐行业科技的进步，文化艺术单位的路是越走越窄了，过去演出由文化局安排，工资由财政包干，而文艺体制改革后，一切得由团里负担。特别是录像、影碟的兴起，团里辛辛苦苦排练月余的节目能卖几百张门票，收回来的门票钱还不够付电费。团里职工的工资经常拖欠两三个月，有大胆的人经常到歌厅舞厅去走穴。李大憨经过一个朋友的介绍，也试着到大富豪歌舞厅里伴唱。几年的舞台实践，让李大憨的男中音显出了浑厚深沉的韵味。曲高，有时也并不和寡，这个月，李大憨得到了舞厅老板1000元的小费。
　　 次日，李大憨高高兴兴地把小费交给张若男。
　　 “你自己拿着花吧。”张若男看她的书，头也不抬。
　　 “我又花不掉那么多。”
　　 “挣钱要挣点干净的钱，那些地方挣来的钱我用着都有点脏手……”
　　 “我又没有去偷去抢，我挣的钱有什么不干净的？”李大憨争辩着。
　　 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歌舞团滇剧团基本属于半放假性质，李大憨也不消每天都要到歌舞团去报到，他自己基本成了失业人员，每天早上要么去爬爬山，要么露天广场跳跳舞。他看到满山和满街都是闲极无聊的下岗失业人员，他想到了办一个国际标准舞培训中心，让舞蹈爱好者有一个娱乐和学习的场所。
　　 “我想办一个国际标准舞培训中心。”饭桌上，李大憨说道。
　　 “这种舞那种舞，不就是男女搂搂抱抱地在一起，只有那些闲猪闲狗才会天天有时间往那里跑。”
　　 “……”他想反驳，又觉得无言以对。
　　 李大憨的国标舞培训中心开业了，国标舞培训中心成了下岗和退休的中老年人中爱好舞蹈的休闲园。
　　 这天办公室的王秘书来技术科时，看见张若男正在聚精会神地划图纸。
　　 “若男，你家大憨的国标舞教得大好了，很多女的都要他陪练，跳起来飘飘如仙。”
　　 “哼，他就不是有那么点雕虫小技？”张若男面无表情。
　　 “你还说他雕虫小技，你就不怕别的女人把她抢走？”王秘书说笑着。
　　 “哪个要就让她抢去吧，本来天天进舞厅的人就不是什么好人。”
　　 王秘书皱着眉，怏怏地出去了。
　　 省政府提出了打造文化大省的西部大战略，文艺团体也必须把手指缩回来，捏成拳头才能够有力地打出去，所以市里成立了文化艺术中心。由中央电视台等几家单位成立了一个“乡村大世界”的评比活动，评比活动在香格里拉举行，李大憨的一曲《向往神鹰》获得了“乡村大世界”三等奖。
　　 “这是这一次乡村大世界的评选奖金。”李大憨把厚厚一叠钱摆在饭桌上。
　　 “一个乡村大世界有什么稀奇的，也值得来这里讲。”张若男低着头在吃饭。
　　
　　 三
　　
　　 学理工科的人也许大脑中是没有“大概、也许、可能”这样一些概念的，至少张若男没有。张若男每设计一张图纸的误差都是在规定范围内，她设计的图纸领导看不看都是合格的，因为她的工作作风比较严谨。
　　 张若男教育出来的儿子也是合格的，儿子小学中学大学都是一路顺风。毕业后工作也是一路顺风地联系在省城，特别令她高兴的是儿子领回了一个象电影明星一样的儿媳妇。张若男笑得合不拢嘴，因为她刚好退休后就可以去为儿子带小孙孙。
　　 她的如意算盘打合了，刚好在单位通知她“三五”政策退休时，她家的小孙孙也来到这个世界上了，她看到又白又胖的小孙孙，心里象吃着蜜一样。
　　 李大憨已经搬出去住一年多了，刚好她也觉得心里面要有个安慰。所以儿子一喊，她也就毫不犹豫地收拾行装跟着儿子去了。
　　 在大城市，儿子和儿媳妇都是早出晚归，所以小孙孙的吃穿教就由她负责了。
　　 白天她领着小孙孙，跟他讲话，逗他笑，喂他牛奶，晚上儿媳回来就交给儿媳了。
　　 收洗完后，儿子、儿媳、孙孙一家三个人就进了他们的大卧室，而她一个人也没有兴趣看电视，也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但睡又睡不着。有一天晚上，她听到儿媳在里面啊呀——啊呀——地哼，她怕是儿媳病了，便起床去敲开门看看，手差点敲到门上了，她才想起有儿子在，一切问题还不需要她出面。次日看看，儿媳一脸的谈笑风生，她以为昨天是听错了，到了次日的晚上，她又听见儿媳象头晚上一样地啊呀——啊呀——起来，她起来看看她们的门，门缝里还在透着灯光，她又轻脚轻手地回到自己的床上，拉被子蒙头睡下了。
　　 但她今晚没有睡得着，她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婚后跟李大憨的第一次，是李大憨紧紧地搂着他，让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婚后几年，虽然她也有个热血沸腾的时候，但都是紧紧地咬着牙。前几天在公司里，有头无尾地听王秘书等一些年轻女人偷偷摸摸地去租带子来看，但她总认为那些都是年轻人闲极无聊干的。有一天晚上李大憨压在她身上还不关灯、不盖被子，她拿出浑身的力量来推开了李大憨，骂了一声流氓，扇了他一耳光后，跑到了另一间卧室里把门朝里锁死了睡，并让李大憨三个月都没有拢过她的身。都说男人越是岁数大越好色，她不知道李大憨是外面哪个女人教他的，还是老了还要玩点新花样，反正她觉得李大憨是变了，变得她不认识了。
　　 慢慢的孙子会笑会走路了，儿媳妇一张口就是跟孙子讲英语。张若男也知道英语是今后走向世界的通行证，但张若男除了40年前学过几天外，一直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学学，所以现在也就拿不出手。张若男教孙子念的顺口流都是一些“唐僧取经东那个东，后面跟着个孙悟空……”之类的，儿媳妇听了就喊停，多俗气呀。儿媳妇打开了电脑，让孙子站在电脑旁：“大海”，大海上面有军舰往来，有小岛，有港口；“飞机”，天空是尉蓝色的，飞机徐徐前进，翻过高山，越过平原。
　　 大学里放暑假了，儿媳妇领回来了一个二十余岁的大姑娘，说是勤工俭学来当家教的。所以张若男就只需买买菜，煮煮饭，一天不过两个小时的工作量。张若男觉得她象只过了时的圆规三角板，被人丢到一边了，因为这几年这些年轻人制图都是在电脑上用CAD软件了。
　　 省城很美丽，她一个人逛街有点象刘姥姥进大观园，虽然有时儿子和儿媳妇同朋友们出去玩也喊着她一道去，但他们讲的她听不完全懂，她讲的他们无兴趣。特别是他们在酒桌上一个人可以喝几瓶酒，但她一口酒也不会喝，她觉得她象出土文物（也许别人也是这样看她的）。她跟儿子儿媳妇告别说要回来看看家，他们也没有怎么样挽留她，她就一个人回来了。
　　
　　 四
　　
　　 白天倒是好打发，图书馆看看报纸，买买菜煮煮饭，但到了晚上，她会经常生气地关上电视，因为电视上要么就是这种女人丰乳，要么就是那种男人壮阳的广告。电视剧也是这个女人同那个男人在办公室就搂搂抱抱，或者是大款约美女进酒吧进歌舞厅。
　　 唉，这个世风……。
　　 人世间最宝贵的时时间，最无聊的也是时间。过去的同事，因在职时的利益恩怨，退休后就不往来了；年轻时的同学朋友，也如一条路长期不走而长满了草。这个城市近100万人，出门虽同别人肩擦着肩，但却没有一个能说话的。张若男如一只失群的孤雁，孤零零地从家里飞出来，又孤零零地从外面飞进。晚上有时间看几次太阳，太阳总是故意不落山；早上有时间看几次星星，星星总是不落下。
　　 虽然有时她会想到李大憨，但她恨李大憨：“李大憨，你不得好死！……”想到伤心处，她会这样恶狠狠地喊出来。
　　 “我的儿啊……你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啊……”她去买菜回来，楼下新来的一个李奶奶，坐在太阳底下哭得太伤心了。张若男见不得别人哭，一见到心就象要挤出水来一样。
　　 “李奶奶，你是怎么啦？”张若男蹲下去扶着李奶奶的肩膀。
　　 “妹子，你看看啊！天天这样大太阳高的，我的儿子怎么办啊？”有了倾诉对象，李奶奶更是伤心欲绝了。
　　 “你儿子是做什么的？”
　　 “卖雨伞的。”
　　 “哦，这倒是的。这么大的太阳是没有人买雨伞的。”张若男叹着气，安慰了李奶奶几句就离开了。
　　 “我的儿啊……你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啊……”这一天，大雨滂沱。张若男进过道正在收伞，又见李奶奶坐在过道上哭了。
　　 “李奶奶，你今天又怎么了？”张若男好生奇怪，怎么这个李奶奶天晴也哭，下雨也哭。
　　 “诶——妹子，我那烧瓦窑的儿子命好苦啊，昨天晒了一天的瓦，今天全部被雨淋成泥巴去了——”李奶奶越来越成泪人了。
　　 张若男一怔，觉得李奶奶太奇怪了：天晴伤心哭，下雨哭伤心。
　　 “李奶奶，你有两个儿子吗？”
　　 “嗯。”
　　 “一个卖雨伞？一个烧瓦窑？”
　　 “嗯。”
　　 “哎呀——误事了，刚才我看到那边有一个卖雨伞的太象你儿子了，他正在那儿喜笑颜开地说他今天的雨伞发财了哩。你还不快去看看啊！”
　　 “真的？”李奶奶没有回应第二句话，一毂辘爬起来朝她儿子卖雨伞的方向跑了。
　　
　　 五
　　
　　 张若男回到家，回到了书桌旁，看到李大憨过去压在玻砖下面的名片——她拿出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