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寂：投稿时，我不知道该选小说还是散文。这些成长过程中的伤痛和温暖，它们从未遗失。是，我是叶小寂。我要明亮温暖的生活。所以，我说，这只是我的小说。
　　
　　 一、小红帽
　　 在叶小寂的童话里，她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奶奶。那是一个爱笑的老妇人，梳整齐的髻。她每天傍晚站在幼儿园的门口等放学的叶小寂，会弯下腰来问，小乖乖，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呢？更重要的是，她会编织漂亮的红帽子，像五岁时表姐的那顶红帽子一样漂亮。
　　 事实上，叶小寂没有奶奶。
　　 叶小寂五岁之前一直跟着一个非常年迈的老妇人，但是她不是她的奶奶。据说她是外婆的姐姐，叶小寂坚持叫她奶奶。这个老妇人有三个半大不小的孙女一个孙子，她还要打理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所以她真的很忙，忙到无暇顾及瘦弱的叶小寂。她的孙女孙子们常常欺负叶小寂她知道但是并不管，她给她剃光头，衣服很脏样子很邋遢。
　　 后来叶小寂在一张照片上看到当时的自己：光光的头没有一根头发，眼睛乌黑，格外的苍白瘦弱。拿着一根剥开的香蕉站在悠长的巷子中间，眼神茫然地盯着镜头。她忘记照片上自己具体的年龄，她没由来地心疼起那个独自在长满青苔的路边寻找蚂蚁窝的自己。
　　 这个奶奶当然也不会织什么红帽子，或者她会但是她没有时间，她连夏天的中午用来午睡的时间都忙着捉苍蝇。她把蜂蜜涂在右手的食指上，然后一动不动地眯着眼坐在阴凉处，馋嘴的苍蝇寻到那跟带着蜂蜜的手指时她能很迅速敏捷地掐死它们。等到叶小寂睡醒，奶奶的脚下已经有一堆死苍蝇。
　　 于是，数苍蝇成为那几个夏天里叶小寂唯一乐不知疲的事情。她一只一只很认真地数，数完之后再找蚂蚁窝，将死了的苍蝇一只一只扔在周围，蹲在地上看蚂蚁们如何撕分死去的苍蝇然后再慢慢搬进窝。她比同龄的孩子更早地识数，可是后来她的数学却一直不是很好。
　　 她对数苍蝇的记忆非常深刻，在这些年幼的印象里没有丝毫爸爸妈妈的影子，他们似乎是从来没有存在的人。
　　 五岁的时候她见到她生平第一顶红帽子，戴着红帽子的表姐在她面前倨傲得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大人们把那顶红帽子戴在她光光的脑袋上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她穿着肥大俗气的红裙子，手臂拘谨地不知该如何放置，眼睛里流露出惊愕的神情。那个时候，她突然很想要一顶红帽子。可是不敢说，也不知道跟谁说。
　　 然后，她的妈妈来看她。她像往常一样用死苍蝇喂蚂蚁，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小名：“萌萌。”她站起身回过头，睁着大而黑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奶奶说：“叫妈妈。”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女人蹲下来抱着她忽然哭起来，没有声音，温热的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在她脏兮兮的衣服上。她不知所措地问：“你会给我织红帽子么？”
　　 在叶小寂的故事里，还有一个版本。她的戴金丝眼镜的奶奶不会织红帽子，但是她的妈妈会。故事里的妈妈穿棉质的衣裙，身上有甜腻的水果的香气，会织各种各样的红帽子会梳不同样式的小辫子
　　 妈妈给她买了一顶帽子，带着粉色花边很好看，但是不是红的。她跟着妈妈回家，可是她对这个有着长而卷的头发的妈妈始终无法亲近，她觉得这个帽子和妈妈都不符合她的理想。
　　 五岁之后，她的头发终于得以生长。
　　
　　 二、藤木秋千
　　 叶小寂的童话世界中，她的家是一个粉色的房子，有大的院落，种满葡萄。在葡萄架下有一个藤木的千秋。小朋友们都羡慕她的秋千，他们争先恐后地来讨好她，她在他们面前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于是她很大方很骄傲地说：“借你们坐坐吧。”
　　 然而她的家并不是粉色的，也没有大的院落，更没有葡萄架和秋千。
　　 她开始上幼儿园，她的妈妈迷恋上打麻将。她每天放学后趴在楼梯上写字，或许这是她后来写得一手好字的原因。钥匙就挂在她脖子上，但是她不敢开门。她觉得这个阴暗的屋子里隐藏着一个魔鬼，她只要一打开门它就会扑面而来吃了她。她有着丰盛的想象力，这令她的幼年一直对自己的家存在着莫大的恐惧感。
　　 她慢慢成长，有着修长柔韧的脖子和腿。她在年幼时已经是个高挑柔美的女孩子，肤色异常白皙，眼睛乌黑，有淑女特有的温婉的眉和小巧的嘴唇，服饰妥帖，这些让她高贵得像是一个优美的公主。
　　 但是叶小寂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公主。她的妈妈头疼于这个沉默内向的女儿，她们之间仿佛一直有着苍茫的隔膜，无法跨越。十五岁夏天的某个晚上，她写完日记钻进被窝闭了灯。妈妈忽然闯进来又把灯打开，拿着叶小寂洗澡时换下的内裤皱着眉头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妈妈说的时候声音压抑，她或者难过于她的小小女儿始终对她心存戒备。叶小寂在那一刻忽然生出奇异的感觉，清晰地记起五岁时那个抱着她痛哭的女人头发上散发的清新香气。她摇头说：“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就那么毫无知觉地长大了。
　　 这就是叶小寂和她的妈妈。
　　 她从来没有像一个女儿一样与她的妈妈聊起一些私密的话题，哪怕是身体上的任何微妙变化。
　　
　　 叶小寂忘记爸爸这个角色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的生命里出现的，也许在她念三年级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他仿佛在不经意间就出现了，毫无预兆。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问及过关于爸爸这个词的任何问题，也根本没有想过要问。
　　 在她的童话里，没有多少关于爸爸这个人物，只是觉得他该是高大英俊的男子，就像所有童话里的国王一样，宽厚且仁慈。
　　 爸爸回来之后便做起了不大不小的干部，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江南小镇上却也是举足轻重的。他忙于赶一个又一个饭局，从不顾问他的女儿。叶小寂记得有一次跟他去开会，偌大的会堂里他坐在台上很严肃郑重的表情，她就那么坐在下面的一个座位上抬头看着他，仿似看一个陌生的人。她对自己说这是她的爸爸，可是她却觉得那个坐在台上的男人与她毫无关系。
　　 爸爸似乎对她的一切事情都很淡漠。她把奖状拿回家放在书桌上直至落满灰尘也无人注意，他从来不曾出席她的家长会亦从未对她的优秀有过任何夸奖。有一次考试她不愿意给别人抄，被一个凶悍的女生一巴掌把鼻子打出血。她回家后告诉她的爸爸，他只是很淡漠地说：“血已经流了，你告诉我难道要我也去把人家鼻子打出血吗！”
　　 她一度对他的冷漠恨到咬牙切齿，拒绝叫他爸爸。后来她道听途说一些故事，那些故事里她的爸爸并不是这个冷淡的男子。她的爸爸始终隐藏在故事的真相背后，从未曾出现。真相像这些故事一样扑朔迷离。
　　 叶小寂在长成一个内敛的少女之后，忽然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所有对爸爸这个词的深刻渴求。她需要一个霸道威武地纵容她宠爱她的男子，他应该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高大地站在她的面前；她需要一个温和细致地安抚她疼爱她的男子，他会在任何困难降临时给予她无限的肯定和援助。这是她自幼缺少的、但又从心底深切渴望的一个人物。
　　 然而这个爸爸与她内心渴望的父爱迥然不同，他从来没有给她买过玩具和食物。她在后来写给一个朋友的信里提及到他，说：“他不能满足我对爸爸这个词的期许，一个可以骑到他脖子上、扑到他的怀里，对他撒娇或者哭闹的爸爸的期许。”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各种辜负。
　　 他甚至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哪怕是过马路的时候。她亦从未像一个女儿一样撒娇地扑到他的怀里过。
　　 她在这个彼此感情淡漠的家庭里长成一个内心残缺的孩子，寡言且淡漠。内心对感情的渴求匮乏成巨大的空洞。懂事之后她开始很多奇怪的想象，比如想象自己在某段荒草丛生的田岸上走着走着忽见一个隐蔽洞口，进去是宽广的森林和草地，有野果和山洞可以果腹和栖居。彼时还没有学过陶渊明的桃花源。是内心最原始最简单的想象。
　　 逃离，是她年幼的想象和憧憬里唯一不变的主题。
　　
　　 三、水晶鞋
　　 童话里叶小寂是一个公主，她什么都不缺，但是她没有水晶鞋。她的脚太小，没有人能够做得出这么小的水晶鞋。她为此焦虑。直到有一天她遇到她的王子，他骑着白色的骏马，气宇轩昂，从铺满金色落叶的大道那一端从容地到来，给她带来合适的水晶鞋。她在穿上那双神奇的鞋的瞬间蝴蝶一般翩翩起舞，再也停不下来。
　　 这是叶小寂自己改编的故事。没有结尾，结尾是这个公主一直在跳着舞。
　　 彼时她已经是个安静的少女，开始虔诚相信会有一个人来带自己去向春暖花开的远方。他们在去远方的车上，身边一片安静。那个与她一起被称着“他们”的人是个未知数，那么就假设为“X”。途中他们安静的睡觉吃东西，偶尔交谈。X给她递食物，盖衣服。这个旅途没有终点，他们一直在车上，直到老死。
　　 她一直没有遇到她的王子。似乎从很早之前，她就开始觉得身边的男生们在智慧上比自己低很多个层次，她能够轻松地判断出他们的那些庸俗的肤浅的话语。她难以接受这些轻浮的男生的示好。她在十五岁的时候绝望地想，会不会这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一个可以让她停不下来的人。
　　 然而这个姑娘，在她十六岁的秋天爱上了她的地理老师。那是一个高大洁净的男子，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会露出来很白很整齐，戴一副半框的眼睛，写漂亮的板书。
　　 叶小寂是他的第一批学生之一。他在第一节课上直直地过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当时他穿着白衬衫，背着光站立，看不清楚脸。她带着童年时的惊愕神情站起来回答他。他儒雅地微笑，叫她的名字，温婉动人。头一次，有人能够在人群里将她的名字叫得那么珠落玉盘般的动听。他似乎对这个小小女孩异常关照。每次月考之后将她的数学试卷翻出来仔细查看，然后在地理晚自习上把她叫到办公室一道一道耐心讲解。
　　 叶小寂一直记得那些微凉的夜晚里，他在草稿纸上演算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除了讲数学题，大部分时间他们之间没有其他语言。他身上有温和干净的气味，这让她迷恋。这也是她生命里所欠缺的温暖气味。
　　 她在一些不眠的夜晚，以自己逐渐成熟的智慧坚定地判断，这便是爱了。
　　 他在她的高一的最后一堂地理课上把她叫到办公室。是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忽然降临的暴风雨使得天空灰暗，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
　　 她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他抬头看了她半晌，叹息般对她说：“你跟我一个同学长得真像。”叶小寂睁着大而黑的眼睛看着面前温和男子，她仿佛看到时间唰唰倒流过他的脸，她仿佛看到少年时干净柔软的他。然而在她寂寞的青春岁月里没有这样明朗洁净的少年。她轻声问：“你爱过她是么？”
　　 他好似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径直说：“你这样聪明，不要选择文科。”这是一所以理科著名的学校，重理轻文。他猜测到她会因为他选择文科。
　　 叶小寂倔强地再次问：“你爱过那个跟我相像的女孩子是么？”他依然不说话地看着她，隔着他那薄薄的镜片，她忽然在他的眼里看到雾气，或者是她自己的眼里起了浓重的雾气。她明白，那是她永生也无法触及的深情。她低下头咬了咬下嘴唇说：“好。”那一刻，叶小寂真实地感到忧伤，深切而彻底，从手心到脚心，一片冰凉。
　　 她鼓起勇气说：“你可以把你衬衫的第二颗纽扣送给我么？”那是她曾经看过的一部电视连续剧，那个女子在自己汹涌的感情淹没一切之前咬下了深爱的男子衬衫上第二颗纽扣，因为那是最靠近心脏的物件。他有片刻的奇怪神情，却什么也不问拿起钥匙上的指甲刀剪下来递给她。她握着那颗小小的纽扣转身就走，她忽然觉得，这就是生离死别了。
　　 是了，这就是生离死别了。她清楚知道，这个能够温婉念出她的名字的清澈男子，在她的十七岁之后，与她再无任何交集。没有开始，没有结束。这样轻易，去告别她的暗潮汹涌的恋情，告别她的年少时的纯白憧憬，告别她的不能停止的美好梦境。
　　 她一直将那颗纽扣用一根红绳扣在左手腕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习惯在紧张和难过的时候去轻轻转动它。
　　 很多年以后叶小寂在学校旁边的早餐店里再次见到他，微微突出的肚腩，抱着他的小小女儿，但依旧高大洁净。她远远地看过去，想起来，这是她幼年时想象中爸爸的模样。
　　 叶小寂明白，即使当时他有适合她的水晶鞋也从来不是她的王子，他只是一个路人，他的水晶鞋早在遇见她之前已经献给了别人。
　　 能够带她去向远方的人，迟迟未曾到来。
　　
　　 四、古怪城堡
　　 女巫有一种禁锢公主的方法，她能启动咒语瞬间一栋城堡拔地而起。这栋城堡高耸入云，只有一扇窗户，没有门没有楼梯没有任何可以进入的渠道。女巫说：“只有一个真正的坏人才能带你出去。”叶小寂在城堡里寂寞地等啊等，等到头发很长很长很长，却还是没有一个坏人到来。女巫嘎嘎笑得很得意，她黑瘦的手拿着剪刀伸向叶小寂的头发，手指上尖细的黑色指甲闪着诡异的光芒。
　　 叶小寂从初三时开始想要学坏。每一次她对自己说，如果这次考试考砸了就去把额前的刘海染成红色的，很红很红的那种红。在她的想法里，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就是学坏的标志。但是，每一次的考试结果好像都不算坏。所以她一直是个乖孩子，局促行走，不敢与人深交不敢违背老师家长不敢比旁人多走一步或者少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