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伴着晨雾，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中。
　　 推开房门，很意外地看见老公躺在沙发上，满脸倦容。地板上放着他出门随身携带的行李包。不用说，他也是刚进家门，甚至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见我进门，眼睛里立刻放出光彩，但很快又消失了。
　　 这么早去哪了，脸色这么难看。
　　 张瑞平跑路了，我们的货款和运费都打了水漂。说完这句话，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径直走进卧室，山塌一样倒在床上。
　　 厨房里传来叮当响的声音，一会儿，老公端来一碗荷包蛋，上面漂浮着嫩绿的油菜叶。这是我一惯的早餐，老公时常出差，女儿住校，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在家，这种既简单又营养的早餐终于被我坚持成了习惯，很多年里从未改变。
　　 一个人的日子不喜欢忙碌，更不会为一份早餐绞尽脑汁。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窗户，让晨风漾进来，抵达房间的每个角落。平淡的日子里，习惯了有它们陪伴，包括这份早餐。我时常庆幸自己没有随世俗跌落在物欲里，还能被鸟儿欢快的鸣叫声吸引，欣喜于这份美好的感动中；还能于清汤寡味中聆听到人世间最温暖的呼吸，让我内心安定，不虚妄，不痴想，日子宁静安然。
　　 可是今天，我突然感觉碗中晃动的鲜绿变成了一个陷阱的盖子，下面是一个陷阱。周围隐藏着一双猎人的眼睛，窥视着我一步步跌入他精心布置的圈套，跌落低谷的那一刻，他的慈善一下消失，像幽灵一样发出狂傲的笑声，让我浑身战栗，惊恐而绝望。
　　 我恨透了张瑞平，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我咬牙切齿地说。
　　 先吃饭吧，凉了，你的胃又会疼了，我又得跟着遭罪了。老公像没听到我说的话一样，把碗推到我面前。
　　 没想到这句话却成了一味助燃剂，点燃了我心中的愤怒。
　　 面对这么大的损失，你竟然无动于衷，我怀疑这个阴谋是否与你有关。瞬间窜起的火苗变成最苛刻的语言，厉声指责他为何结交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狼，让我的心灵蒙受打击。
　　 他被吓了一跳，刚才的笑容僵在脸上，却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任凭我信口开河，数落着他的种种不是。我把这次的损失完全归结于他的交友不慎，自己一腔热情没有得到回报，只剩下一个惨痛的教训。
　　 心像裂了一个口子，满腔的愤怒像决了堤的洪水，劈头盖脸地砸向他。老公如磐石一般，在洪水渐渐隐退后依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常有的事，不就是几万块钱吗，至于吗？紧跟着撂下一句话，不吃饭有什么用，先吃完再说，转身走了。
　　 老公一个人去街上吃了早餐，回来的时候偷偷瞟了我一眼，还把带回的两个馅饼放在我面前说，吃吧，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馅饼。
　　 我不屑于看他和那两个馅饼，没好气地从嘴里蹦出两句话，说你多少次了，不要去小摊买这种垃圾，要吃你自己吃吧。
　　 老公看了我一眼，自嘲地笑了笑，吃祸总比饿死强，就这一次，不会要了命的。
　　 我从来不吃那些垃圾食品，那些脑门油光闪亮的火烧铺老板用一些廉价的动物肉和劣质食用油加工成馅，赚取丰厚的利润，同时也出卖着他们原本高贵的灵魂。我宁愿花费时间自己去做，也不去街上买，当然，我也阻止我的家人去买。
　　 家人都在的日子，也是我心情最好的时候，我总以极大的热情做出各色营养又美观的早餐。女儿总说，妈妈做得饭里有一种特殊的调料，只有在家才能吃到的。这时老公便会打趣，你天天在家就没这口福了。说完瞟我一眼，我不以为然地笑着，女儿则故作恍然大悟状，天天在家，就是天天吃荷包蛋了。我和老公对望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
　　 一连几天老公都是早早起床，给我煮完荷包蛋，然后去街上吃馅饼喝豆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感觉自己有点过份，心底萌生了小小的歉意，但我实在没心情去做饭，即使去做，也未必会做出什么有滋味的饭菜。
　　 我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竟然有点眩晕，如同生了一场大病。这时女儿打来电话，妈妈，爸爸回家了吗？这个周末我想回家，想吃妈妈包的羊肉馅饺子，还有茄盒土豆丝……
　　 放下电话，双眼模糊，眼泪涌出了眼眶。女儿几句轻松的话语，像一盏小小的桔灯，尽管散发出很微弱的光芒，却是无限美好。
　　 女儿和母亲也许是最融洽的相处，就像蓝天和白云，只有安静的依偎，便是莫大的福分。我刚刚暗淡的天空渐渐敞开了一点光亮。
　　
　　 『二』
　　 张瑞平是老公多年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他早先是平度一个食品公司采购科的科长，因几次饭局和老公成了好友，我们也从他那里得到了几份订单，后来他回老家东营注册了自己的食品公司，创业之初，因为资金短缺，我们给他赊欠过几次货款，但都在合同期内兑现，也因此赢得了我的信任。
　　 转眼他的公司已成立三年，而且效益蒸蒸日上，一个小型企业逐渐完善壮大。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二零一三年九月底，那天我们要去张家港寻找货源，张瑞平说想带孩子去看白桦林，于是一同启程。经过长城脚下那一片原生态的风景时，我忍不住有下车的冲动，匆匆用相机拍下一晃而过的画面，可惜留在相机里的全是一片片的模糊。我索性丢了相机，用心去感受和陶醉。突然车速一下慢了，张瑞平回头一笑说，刚才不敢停车和减速，那里时常会堵车，现在拍吧，前面会有很多火红的枫叶树。
　　 我立刻拿起相机，尽情地将苍山绿树纳入眼底，同时心底有了一份很温暖的感觉。
　　 在张家港的几天和他近距离的接触，感觉他还是可以信赖的朋友，对于这次的合作我丝毫没有任何警惕，老公似乎无所谓的样子，第一次把业务上的事情交给我来做。我和张瑞平谈好价格，签好合同之后，张瑞平忽然说，这次能不能再赊欠一个月，我刚建了一个冷库，出口印尼和韩国的那批货款要在月底到账。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行，没问题。
　　 一个月过去了，我不好意思直接打电话给张瑞平，拨通了财务晓丽的电话。晓丽说，王姐，现在没有张总的签字，我们无权为您打款。放下电话，我有些心慌，感觉有些不踏实。思索再三，又拨通了张瑞平的电话。还未等我说话，他就热情地回应，是那个货款的事情吗，马上给你安排，这几天一定给你打上。说完“啪”的一声放下电话。可十天过去了，手机一直没有收到打款信息，我再次拨通，还是上次那一通话，好像是电子录音，拨通只能听他说，说完就挂。万般无奈之下，我拨通了他的家庭电话，他的语气截然不同，当我告诉他，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时，他长时间没有回应，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尽量这个月底给你打过去。
　　 又过了一个月，我仍没收到他的打款，恰好看到一则新闻，寿光有一家食品公司因为消防设施不全导致一场重大火灾，造成六人死亡，十一人重伤。寿光执法部门开始严查各个食品公司，如有雷同，责令停业整顿，截止目前已经有六家食品公司无力经营宣布倒闭。
　　 我忽然就坐不住了，没来由地联想到张瑞平的公司会不会也和其他公司一样被停产整顿了，越想越不对劲，决定去看个究竟。
　　 为了赶第一班早车，天还没亮我就匆匆奔向公交车站，当我辗转快要到达瑞平食品公司的时候，我拨了张瑞平的电话，可是再也打不通了。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预感情况不妙。果然，我的直觉是可靠的，瑞平公司门卫处、办公室、院子、车间、工人宿舍到处是流动的人群，三五一组，七八一伙，互相嘀咕，相互问询，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急和疑问，张瑞平到底跑了还是出差了，没有人知道真相。
　　 这时，我看见有一群工人聚集在车间门口，忽然想起我曾给他带来的一个工人。那个工人是张家港白土窑村一个可怜的女人，丈夫外出打工下落不明，女儿身患绝症，将女儿委托给年迈的老母亲，来山东打工挣钱为女儿治病。
　　 可是人群里没有她的身影，她的工友告诉我，她女儿死了，一周前就回家了。我问那个工友，你们的老板呢？欠你们工资吗？那个工友说，老板去了哪，我们也不知道，昨晚突然来了一群人，砸门进来的，门卫不敢吱声，谁说话砸谁。他们把叉车和货架还有很多我们干活的东西用好几辆拖挂车拉走了，昨晚我们还见过老板，今早就突然不见了，后来院子里站满了人，有几个人还让我们开工，可是这里都欠我们半年工资了，我们不能干了。
　　 一下子全明白了，张瑞平真跑了。我赶紧拨通罗欣律师的电话，罗欣表现得很无力，她说，王姐，趁乱打个擦边球吧，没有什么办法，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拉回一些，过了今天什么都没有了。如若政府介入了，你那几万块钱按比例也分不到多少。我的心一下凉到底，望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切，感觉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像演电影一样，充满了戏剧性。
　　 唉！张瑞平昨晚还借了一千元让李大爷住进了医院，怎么说跑就跑了？张瑞平前不久还给他外甥办了一场婚礼，不像要跑啊？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其中很多要债大户也是不可思议，和瑞平交往多年了，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正因为相信他，才借给他那80万的……
　　 张瑞平跑了，这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无论如何，我的钱是要不回来了。
　　 老公常说，他的笑在脸上，我的笑在心里，今天张瑞平带走了所有人对他的信任，也带走了我的笑容。
　　
　　 『三』
　　 也许生命的本质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我们一颗忠于自己的心，让我们学会含笑接受世间所有突然而至的厄运，努力心安，尽力开心。我强迫自己去这样想。
　　 一周后的清晨，老公接到一个客户的电话，便直奔车站，去了千里之外的外地谈合同。
　　 太阳下山，光阴溜走了，我也在一点点老去，内心的失落和幽深的夜幕融合在一起，漫无边际地扩散。突然后悔起这几天自己的所为，折磨了自己，也忽略了身边的人。
　　 窗外又下起小雨，街角的槐树上飘飞起落叶。轻轻地，没有一点份量，落在额头上却让我一惊，世间的轮回竟然如此悄无声息，看得见的只是这庄严的飘落，它们倾其一生的努力，是不是只为这最后潇洒走一回。
　　 世间疯狂，真假不辨，原本一切都是各取所需。张瑞平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卖了个好价钱。我吸取教训，也应面对，不应该为了他浪费时光。或许他真有难言之隐，或许他还会回来，不管他了，抽身挤出这场噩梦吧，不会再有下一次。
　　 忽然想去看母亲。
　　 母亲笑吟吟地望着我，妮子，怎么有空来看我了，我和你爹包了很多你爱吃的野菜饺子，放在冰箱里冻着，知道你有了空就会来。我像儿时那样扑在母亲肩头，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用手拍打着我的后背，我感觉出那份沉重，眼泪狂奔不止。
　　 我和母亲出门散步，只是那么随意散漫地走着，好像要弥补我刚刚丢失的美好时光。你没有赚到，并不代表你失去，握在手里的散落那才叫遗憾。母亲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语句，但好像就这意思，我用更优美的词语代替了母亲最淳朴的方言。我也羡慕华丽，也向往富有，也害怕一无所有。
　　 但，此刻，我是幸福的，因为有家人的陪伴。张瑞平也是凡人，他只是一念只差误入歧途，或许他在逃亡的路上颠沛流离，内心不安，原谅他吧！
　　 清晨，我在一阵电话声里醒来，听完了电话的全部内容。
　　 放心吧，玲子昨天就来了，这孩子心宽，过几天就没事了。
　　 娘，在您那里我放心，她心情不好，对您发火，你顺着她，你和她顶着，她越说越多，也就越生气，她有自知，只是她需要发泄。
　　 此刻再没有人会破译我内心的郁结，原来千里之外的他和我一样孤独，相隔遥远，却又贴得如此近。此时，我已满足，我从未失去过什么，我只是在奢望我所不及的。
　　 母亲去了菜地，年龄大了眼神不好，但很努力。仔细而又专注地在繁密的枝叶间搜寻每一个小虫子，脸上洋溢着满足，不曾看到有半点辛苦。不小心滑落的丝瓜藤蔓被母亲的手重新绑好；刚刚睡醒在晨风中微扬的豆角被母亲摘落；顶着金黄小花的黄瓜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落满母亲的怀抱。我看着，望着，发觉自己已然走进了这幅画卷中，自己成了那个在菜地里忙碌的女人，内心升腾起小女人的温存，想象着家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听到家人爽朗的笑声。
　　 我笑了，笑，在这早晨的风里飞扬。
　　
　　 『四』
　　 热豆浆，热火烧，酥皮火烧，硬面火烧……街角路口的叫卖声穿过纱窗飘进屋内，叫卖声如此浑厚，如此动听，如此耳熟，吸引着我走向他。
　　 叫卖声打破了乡村的早晨，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家门，来到早餐车前。像是在自己家一样随便，随手扯出一个方便袋，把自己要买的东西装好，然后掏出钱扔在地上的小木匣子里，拿走自己的找零，末了喊一声，走了，老韩。
　　 老韩乐乐呵呵地目送他们离去，嘴里不停地应答着，好勒，慢走！
　　 老韩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谦恭而卑微地迎来送往着每一个客人，戴着一副墨镜，看不清他真实的模样。一件干净的白色大褂罩着他大半个身躯，和他黝黑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他很热情，但笑容逊色。从黝黑的脸庞中露出一堆洁白的牙齿，这是挤出来的笑容，很僵硬，但没人在意。
　　 起初我没有想到老韩是这个早餐车的主人，但他的工作服让我确定是他，他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自己餐车外，又像一个无人售票的公交车司机，静静地等着上车投币的乘客。
　　 我开始打量他，忽然发现他的一只袖管在空中飘来飘去，像一只被栓住腿的麻雀，一会落在胸前，一会摔向身后，但离不开他的身体。
　　 早餐车内很快空荡，老韩并没有急着离去，他摘下眼镜用那只空袖管擦了擦眼睛，然后又重新戴好。就在这一瞬间，我惊奇地发现他是我认识的一个熟人，老公也认识他。
　　 老韩。刚说出这两个字，眼里早已满了泪水。你这是怎么了，你的手呢？
　　 他摘下眼镜定了几秒钟，走过来和我搭话。别说了，还不是爱打鸟惹的祸。枪走火，子弹穿过眼睛，连这只手也锯掉了，老婆跑了，孩子走了，政府还罚了款，没收了枪，不过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老韩同样把一个僵硬的笑容送给我，我想，他的脸已经失去了表达的能力。
　　 那你这样做买卖，不怕有人骗你吗？
　　 为了生存，不能太斤斤计较了，只能相信他们都是好人。我用的都是好肉好面，赚取一点微薄的利润得以糊口，前怕狼后怕虎的，什么也干不了。他呵呵一笑，谁骗我，我不去想这些，知道也没用。
　　 老韩告诉我，没有受不了的罪，也不要额外为自己增加负担。他没有低眉轻叹，而是挽起一只胳膊和老母开了一间火烧铺。老公去的那个早餐店是老韩不久前重新装修开业的，他和老韩说起自己的倒霉事，老韩说一定要让我尝尝他的肉馅饼和五谷杂粮豆浆。
　　 我焦灼不安的心缓缓沉静下来，可是眼里又满了泪水。心里的种种怨恨，很轻易地散去了。
　　 吃着老韩送我的馅饼，拨通老公的电话，告诉他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早餐，以后天天吃，而且要让每一顿早餐都吃得开心，吃得有滋味。
　　 电话那边传来得意的笑声，早跟你说，你不信，好在没有错过。
　　 阳光升起，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心头的阴霾也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了。